第8章 第八章

宗弘玖一路气势汹汹地冲到了章宫。

在宫中来去的下仆看到他后都纷纷避让,唯恐触了这位小殿下的霉头。先前有奴仆冒犯到了这位,直接入罪籍,发配辛者库;这还算轻的,严重者都是拖出去乱棍打死,草草扔到乱葬岗内。

守在门口的内侍见他来,连忙上去迎接:“九殿下,您有何吩咐?”

他一边问,心里一边暗自叫苦。

渊帝一向不喜欢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被打扰。但九皇子确实受宠,若真的有事,内侍还真不敢不进去禀报。

“何事?”

听到响动后,从殿侧忽然走出位须发皆白的老仆。

宗弘玖见到他,嚣张跋扈的模样没有丝毫收敛,反倒迫不及待地道:“元嘉,本皇子有要事要找父皇商量,你赶紧进去通报。”

老仆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小宦官听着瞪大眼睛。

元嘉是渊帝幼时就陪同身边的老奴,跟随着渊帝一起经历了上一代风起云涌的变革,曾亲眼看着圣上带领军队于章宫外发起血腥政变。

在上一代皇子全部惨死,渊帝继位后,元嘉的身份也自然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难得可贵的是元嘉并不因为如此就自傲自满,反倒行事低调,每一步如履薄冰,算是渊帝眼前说得上话的红人。

说句难听的,朝中高官大臣,甚至连那位素来清高自持的年轻丞相见了元嘉,都得礼让三分,称一声公公。只有九皇子,上来就直呼名姓,颐指气使,当真称得上受宠二字。

“喂,你听见没有,快去?”

宗弘玖命令过后,见老仆依旧没动,顿时怒火中烧:“怎么?是本皇子指挥不动你了?”

“哪能呢。”元公公低眉顺眼,笑容慈祥:“方才丞相大人进去了一趟,正同陛下在内商谈要事。陛下吩咐了不准进去传令,虽说未曾特地吩咐不准殿下打扰,但到底国事为重,咱家以为......”

宗弘玖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下这个。

他冷冷地道:“既然元公公不愿通报,那本皇子就只好自己进去走一趟了。你们这群下奴至少不会胆大至此,妄想拦住去路吧?”

“九殿下严重了,老奴自然不敢。”

元嘉似乎对他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般,直截了当地侧过身,露出背后章宫殿门。

事实上,在刚说完这句话后,头脑发热的宗弘玖也稍加回神。

说来也怪,明明渊帝一向对他有求必应,但或许是见识过那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手段,宗弘玖打心底里畏惧自己的父皇。

但既然已经这么冲动的说了,若是就此不进,未免有些丢面。

没关系,父皇最疼我了。他想。

上回有个臣子惹他不高兴,渊帝二话不说降旨砍头。如今只不过和丞相谈个国事而已,都没吩咐关殿门,打扰一下又有何妨?

这么一通心理准备后,宗弘玖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直截了当地跨了进去。

章宫内的装饰极为冷硬,就连熏香也是点的冷香,不大好闻,但胜在提神醒脑,明目静心。

忽而一阵穿堂风过,将殿内前堂用来遮挡的厚重帷幕吹起些许,露出背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宗弘玖走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声音。

“巫祭大典推后已久。如今大渊军备强大,数年连下几国,一统中原在即,正是士气高涨之时。来年春社日节若是能与大典一同举办,想必更能稳固民心,吸引他国贤才,为攻打豫国和卫国做准备。”

“此言有理。”

渊帝颔首,语气平静:“然,我大渊历年来巫祭大典上都得宣布储君的人选。”

“这正是臣今日前来劝谏的缘故。”

清冷松竹击玉的声音自帷幔后响起:“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日久无储。即便前朝礼崩乐坏,立储一事也依旧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还望陛下三思。”

宗弘玖一惊,下意识停下脚步,内心惊疑不定。

储君?丞相竟然在和父皇商讨立储一事?

虽说平日里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学无术,但涉及到这种大事,宗弘玖心里不免活泛几分。

既是龙子,敢说对那把龙椅没有任何渴求,想来也不可能。只是他年纪小,母妃去的也早,宗弘玖朦朦胧胧也清楚,他常年身在宫中,虽说得父皇宠爱,但少了母妃这一条途经,根本发展不出自己的势力。

再者,他几位皇兄实力深厚,不论按辈分还是按实力,都排不到他这个九皇子的头上。除非渊帝是昏了头了非要废长立幼,不然都没宗弘玖的事。很显然,虽然渊帝是个暴君,但他绝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拎不清,不然也不可能造就大渊数百年来的宏图霸业。

这种情况下,宗弘玖只能另辟蹊径。例如提前选择好站队,这样也能等皇兄继位后,为自己讨个好去处。

许久,渊帝才道:“那依裴卿看,朕应当立哪位皇子为储?”

宗弘玖心里一下子揪紧,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大渊丞相裴谦雪,法家高徒。当年百家宴上,曾力压能言善辩的名家,善音律书画的各家,轻松夺取书、乐、辩三场魁首,入大渊前就在列国内享有极高声望。

他出身布衣,因实绩一步登天官拜丞相后,也不曾和朝中各个势力站拢,更不屑与世家同流合污。这些年不知道多少臣子借题发挥,上书多封弹劾,也未能影响裴谦雪半点,可见渊帝对其重视。

如今丞相提起储君一事,难道是不打算当清官隔岸观火,而是已经决定好站队?

裴谦雪不慌不忙地拱手:“臣以为,四皇子行事沉稳,颇有老练之风;五皇子有领兵作战的才能,骁勇善战;六皇子则在朝中支持率居高不下,想必也有过人之处。陛下或许应当从几位皇子中择一位,于巫祭大典后立储,东宫组建一事,也可早日提上日程。”

没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宗弘玖心里不大舒服。

但是接下来的话......

他预感到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或许不是自己能够听的范围。正打算主动从帷幕后出来,却猛然听见渊帝的笑声,吓得一激灵。

渊帝站在兰錡面前,凝视着面前横摆在架上的湛卢宝剑,仰头大笑。

末了,他才道:“裴卿竟然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身着玄色龙袍的帝王负手道:“那朕也不妨同裴卿说说,朕为何不选这几位皇子。”

正在偷听的宗弘玖心头一跳,还没能想清这句“为何不选”的具体意思,又听渊帝道。

“老四行事沉稳?那是缩在背后,玩弄权术心机,上不得台面。”

渊帝语气嘲讽:“老五两次带兵,频频失误不说,竟将副将抛在战场,自己跑回关内,事后还下令三缄其口,若不是副将是朕的人,恐怕都得被糊弄过去。”

“至于老六,他不就靠着那几个世家的支持?没了背后支撑他的家族,他什么也不是。立他们为储,如何能稳住我渊朝江山大业?”

裴谦雪就站在渊帝身后,姿态出尘淡漠,不置一词。

许久,他才叹气,言辞难得褪去往日的冷漠辛辣,多了些人情味:“陛下,三皇子乃人中龙凤,数百年也难出一位的大才。若是拿其他几位皇子同他相比,未免过于苛刻。”

裴谦雪想起梦中那一幕,眸光低垂:“殿下以身殉国,守住国门,为的也是渊朝大业。斯人已逝,陛下还应以大局为重。”

什么?三皇子??!这又关死去的三皇兄什么事?

宗弘玖面容惊愕。

就算裴相和三皇子关系好,当着父皇面说这样的话,这是不要命了?!

宗弘玖不自觉倒退两步,冷静下来,只觉得嗤之以鼻。

父皇平日里从来不在朝堂多提三皇兄一句,就连挂帅出征也未曾到城门口去送过。要知道深得渊帝宠信的北宁王都有这待遇,三皇子却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根本不得渊帝宠爱。

虽然渊帝当着裴谦雪的面把其他几位皇子都批了一顿,裴丞相也不至于口不择言到这种地步吧,当真以为父皇是那种好相与的君主不成?怕

就在帷幔后的宗弘玖以为下一秒裴谦雪人头要落地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渊帝的声音。

“你倒是越发揣摩圣意,胆大包天。”

渊帝冷哼一声,眸光晦暗,看不出喜怒:“念在你敢直言劝谏的份上,朕今日暂且饶你一命。”

“举办巫祭大典,可以。朕随后便就拟旨奉常,让他准备大典诸项事宜。至于储君人选......谁?!”

下一秒,摆放在兰錡之上的宝剑赫然出鞘。

“噌——”的一声,厚重的帷幕登时被亮如寒芒的剑锋刺破,凝成一道白练般的弧光。不远处的地方,堆在桌案上的案牍全部被劲风扫落,砰砰砰砰散落一地。

宗弘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脖颈刺痛。下意识伸手去摸,才发现沾了一手的血,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到了地上。

渊帝正站在他面前,手里的湛卢横在他脖颈之上。

等看清楚来人后,他剑眉高高拧起,神色不悦,到底还是把剑尖挪开:“怎么是你?”

听到声音后,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内侍纷纷涌了进来,见到内里情形后,呼啦啦跪了一地。

渊帝瞥了眼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宗弘玖,转头问:“元嘉,这是怎么一回事?朕和丞相相谈要事,你为何会放无关人等进来?”

须发皆白的宦官跪在地上,额心贴地:“陛下,老奴知罪。”

见元嘉什么也没说,直接认罪,渊帝还有什么不明白?

再不管如何,九皇子是主子,内侍是奴,若是真心要闯,那也拦不住。

宗弘玖终于反应过来,他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柄位列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宝剑从他脖颈处挪开,忽然大声道:“父皇!我方才在宫里看到了三皇兄!不仅如此,他还打伤了我的侍卫!”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为之一滞,就连裴谦雪也不禁微微侧目。

跟在元嘉背后的小宦官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

虽说陛下从不明说,但这跪在章宫里的内侍,哪个不知道战死函谷关外的三皇子是渊帝决不可碰的逆鳞?就连同样早逝的大皇子,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没有这等待遇。

何止是不能碰?就连提都不能提。年初有位老仆说漏了嘴,渊帝二话不说就拉下去拔了舌头。也就只有深得渊帝宠信,屡次在暴君面前直言劝谏的丞相敢提了。

宗弘玖心里知道那个三皇兄是他人冒充的,他方才听到帷幔后的密谈,顿时改了个说法,说成三皇子回来了。

他不信平日最宠他的父皇会如此看重那位三皇子,但裴丞相也不见得就敢无中生有。

若是父皇真的如此看重那位的三皇兄,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不立储的地步,听到这话后应该大惊,然后当即下旨,派郎中令带禁卫彻查此事,甚至调动禁军,封锁城门,掘地三尺也得把死而复生的人找出来。

如果真的被找到了,发现是个冒牌货,父皇的怒气就会转移到冒牌货身上。

若是父皇不看重三皇子,那他今天在殿内偷听的事情就会轻轻放下。

然而再度出乎意料的是,宗弘玖说完后,渊帝面色不变,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宗弘玖浑身发冷,接下来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愣愣地看着渊帝继续问元嘉话。

“九皇子何时进的殿内?”

元嘉:“回陛下的话,殿下约半柱香前便进来了。老奴提醒过殿下,但殿下硬要闯进来,老奴也实在是束手无策。”

至于为什么不通报,因为渊帝亲口吩咐过,自己自然不会忘。

听着殿内的对话,生平头一次,跪在地上的宗弘玖心底涌出了莫大惶恐。不知为何,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逐渐在脱离他的认知和掌控。

脖子上的血还顺着脖颈流淌,将身上华服染成深红。

若是放在平日里,太医都不知道来了几位。而现在,宗弘玖却跪在地上,不敢吭声便罢了,头也不敢抬,生怕看到父皇那张冷酷到不近人情的面容。

可是宗弘玖想不通。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嘉将他身边的近侍叫来,特意挑了位不起眼的,而不是和他关系最亲近的那位宦官。

近侍一进来,就跪到地上,战战兢兢地说他们的确在宫内遇到了刺客。至于刺客的面容,却是只字未提,问到了也只说有些相似,并不敢用冒充的字眼。

也是了,给近侍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议皇族。

更何况,这位本就是渊帝放到九皇子身边的近侍,自然比宗弘玖更清楚,在渊帝面前什么能提,什么不能提。

之前宗弘玖在宫中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渊帝怎么可能不清楚?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渊帝对他的宠爱更像是老父亲对幼子毫无理由的宠溺。虽毫无缘由,却并不毫无底线。

听完这些话后,渊帝冷漠地道:“弘玖,朕对你很失望。”

“偷听密谈,妄议皇兄,在殿内大呼小叫,少傅教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玄袍帝王直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九皇子,随手把宝剑掷到地上。

名列十大名剑的湛卢便如同扔垃圾一样,骨碌碌滚到地面,冷冰冰躺在那里,弃若敝屣。

“既然回来了,他去见你,也不来见朕?说谎也不打草稿。”

渊帝没有指名道姓说出“他”是谁,仿佛只是名字,都犯了忌讳。

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他”指代的是哪位。

宗弘玖额心渗出冷汗。

到底他还是太小,方才情急之下能想到换种说法已是不易,根本没来得及考虑这么多。

他终于绷不住,眼泪大滴大滴涌出。

......

宗洛叮嘱了宗瑞辰几句,又对了一番说辞后,这才重新把宗瑞辰送回了冷宫殿里,挥手道别。

经过这么一茬,宗弘玖多半不会把注意力集中放在小八这里,宗洛总算放心。接下来只要等到他手上的事情一有进展,他再想办法把宗瑞辰接出去。

原路返回的时候,宗洛依旧用老把戏先吸引侍卫注意力,轻巧翻墙而过,快步朝着自己之前借口换衣服的偏殿走去。

偏殿后方的门依旧和他走时一样,

宗洛略感惊讶地挑了挑眉,重新闪身进去,顺手把门锁好。

他本来以为自己离开这么久,顾子元会不放心地过来找他。这才从后门离开时留了条缝,届时也好借口自己看不见,将后门当成了前面,不小心在兰亭水榭中迷路,顺便还能将遇见小八,因为对方帮助自己找路所以顺手路见不平的事情合乎情理地串在一起。

不过既然顾子元没有来,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待会见到他的时候,和他顺口提一句就行。

这么想着,宗洛转身欲要把手里的马鞭扔下,走到盘匜面前净手,忽而警觉地转身,眸光锐利。

“谁?”

隔着白绫,他目光如电般刺向不远处的屏风。

下一秒,猎猎风声便在空旷的室内响起。

盘匜内盛着的水泛起一圈圈震荡似的波纹,水面上漾开块晃悠悠的暗红蟒纹,内里泛着几点跃动似的金光,和纤尘不染的白汇到一起,迅速交错几次后又退开。扫出来的劲风落到空中,溅起一片帘幕水花。

只是短暂交手,宗洛就明白了闯入偏殿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何人。

他忍着怒气,咬牙切齿道:“虞北洲!”

水花落下的刹那,宗洛一个掌风尽数扫向对面,那人蟒袍上登时便染出一大片深色。

与此同时冷锋闪过,他缠在眼上的白绫应声而断,化作布条晃晃悠悠散落在地,露出背后略带愠怒的眉眼。

这双眼睛如星如月。

原先因为遮掩而失去的神采,重新如数归还。

连带着眉梢残存的锋利,也冲淡了刻意伪装出来的落拓病气,骤然舒展明艳起来。

虞北洲深深凝视着这双完好无损的眼睛,低笑一声。

“师兄的眼睛明明这般好看,遮起来多浪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