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瞬故事的开头,他还不是万里挑一的存在,只是“万分之一”,一名普通的男高中生,每天三点一线,成绩不错,家庭幸福,拥有明确的目标和兴趣所向,成长道路上从无险阻与脱轨。
当然,也有稳固的人际关系。他有个很是要好的发小。双方母亲在同一间桑巴俱乐部结识,一见如故,继而发展为至交,连怀孕都是前后脚。
兴许有上一辈情谊的耳濡目染,两个男生打小就玩在一块儿,志趣相投。托班,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他们都念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兴趣亦然,他们会一起踢球,一起开黑,一起臭屁,一起拼乐高,一起学编程,一起骑山地车,飞驰过每一个晨昏与四季。
“看他会有照镜子的感觉,”周瞬平静地陈述着:“我以为他跟我一样,其实不是。”
高考前夕,周瞬失眠,跟他诉苦。
发小回:放心吧,你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周瞬纠正:不,是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第二天赴考前,他再给他发消息“加油”,对方没有回复。登上大巴,也没有看到他,老班火急火燎地打着电话,最后上了车,跟司机说,我们先走。
她脸色发白。
周瞬看看窗外天光,忽然浑身冰凉。他猜测着种种可能,最后全部撇除,为朋友祈祷,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点。
中午来接他的只有爸爸,中年男人心事重重地开着车,问他感觉如何,周瞬答:“还行。”
家门口停着警车。
父亲一进门就呵责母亲:“我不是叫你先让他们走嘛,我们家没考生啊。”
母亲说:“他们说还有事要问瞬瞬。”
父亲脸红脖子粗跟两位民警发泄:“就不能等考完了再来问啊!你们能不能稍微有点人情味啊!”
周瞬看看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不说话,母亲光流泪,只有民警回答他:“你朋友宋雨泽今天早上跳楼自杀了,你们昨天联系过吗?”
父亲又开始发怒,嘴巴大幅度翕动。
但周瞬听不见了。
有重物都在他头顶剧烈地迸开了,四分五裂。
他听见自己的鼻息,变得急促,变得艰辛,眼眶灼热地痛起来,脑袋嗡嗡响,他近乎耳鸣。
难怪他没有回消息。
难怪他没有去考试。
难怪他不说,他们两个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父母安抚,老师宽慰,他们甚至这样说,你先好好考试,尤其要带着你朋友的意志好好考,冠冕堂皇,却没有人说原因,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原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声嘶力竭地问自己,双目不断模糊。握笔的手不时打颤,他解不出题。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外面在下雨,天地濛濛,像在做梦。是梦该多好,他死咬牙关,眼泪汹涌。
父母撑着伞等他,看到他的样子,终究无话。
他去参加了发小的葬礼,灵堂里铺满了黑纱与白菊,少年的遗像年轻而爽朗,一口皓齿,意气风发。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宋雨泽的妈妈痛哭流涕,过来拉扯他,激动地问:“瞬瞬,瞬瞬,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啊,他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周瞬周身颤栗。
没人知道为什么,人们都在看结果。
他们惋惜,他们指点,他们评头论足;他们说他懦弱,说他逃避,说他不负责任;又说老师失职,父母失责,教育出了大问题,现在的孩子全是低逆商不抗压。
反正总有话说。
已故之人再无辩白,世界只看结局和结果。讨论热烈,也格外冰冷。
分数出来后,周瞬带着花束和两听冰可乐去了墓园。他盘腿坐在发小墓碑前,给他开一瓶,给自己开一瓶:“我觉得你还是太跟我见外了,什么话都不跟我讲。”
“考不好又怎么样。”
“我也没考好。”
他跟他一一汇报自己的分数,声音洪亮,语文,数学,英语,理综,最后哈哈大笑。
父母劝周瞬复读,他拒绝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封闭自己,昏天暗地。
父亲不解:“你怄什么气?伤什么心?这是你该考出来的分数吗?人死能复生还是怎么?痛苦总得过去的,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好的,不好的,高低起伏很正常,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机会。”
周瞬顺着他说话:“是啊,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次机会。”
父亲:“所以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他问:“你能借我五万块钱吗?明年这个时候就还你。”
父亲问:“你要做什么?”
周瞬没有回答。
父亲叹一口气,答应下来。
开学前夜,他的第一则视频正式发布,他记录了自己尝试独立制作机器人的过程。机器人的名字叫Rag,全白的外形扁圆可爱,功能是太阳能全自动浇水。视频中,他不断拼装,不断测试,不断失败,剪辑得有节奏感,趣味横生。视频的末尾,彩虹显现在细密的水雾间,绿植在阳光下油亮亮,弹幕里的网友全在许愿,世界美好而通透。
第二年同一时间,周瞬还了五十万给自己的父亲。
父亲很意外:“我借你钱不要为了要你十倍百倍还我,你不还都没事,只要证明自己就够了。”
“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周瞬说。证明什么,很好笑,要证明给谁看。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从未想过要证明。
只是,某一天,那一天,他醒过来,然后一遍遍对自己说:走就行,不要停,走下去。再重要的路,都不会是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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