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车马仍未驶出昌陵。
这里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幽深僻静,一个人都没有。渡无回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动手,肯定也是在寻个没人的时机。
“那好吧,”落颜儿不做挣扎,“那我们先下车,好让大人方便动手。”
她回到马车,小池因为过于害怕,动弹不得,说话都说不清:“颜……阎……阎……”
到底是想说“颜儿姐姐”,还是想说“阎王”,搞不清。落颜儿侧头道:“大人,小孩胆小,我先跟他说两句,马上。”
小池的手抓着座位边缘,禁不住的颤栗,落颜儿的手覆上去,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与一只还未来得及擦,脏得黑乎乎的小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柔声道:“不怕,地府有乐安姐姐,还有乐安姐姐的家人。”
乐安的家人推迟投胎,想陪乐安等一段时间,他们在下面,起码算享了一家团聚之乐。
“你既孤苦伶仃,在这人间无依无靠,便没必要继续留这吃苦,早日投胎,或许能投上个好人家,”落颜儿偷偷给小池塞了锭银子,“也不必日日过着逃亡的日子,你脚成了这样逃也逃不远,留下来只会连累我,所以走吧,不要回头。”
小池的手指感受到一阵冰凉,他霍地抬眸,对上落颜儿暗暗使出的眼色。
“下车吧,不要怕,走便是了。”
小池是个没爹的孩子,心思敏感,在各种眼色中长大,自然也懂得看眼色。他把银子紧握在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红着眼眶哽咽道:“颜儿姐姐,我娘不要我了,可是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他抱住落颜儿,声音极轻:“你等我,等我回来救你。”
什么叫作不要他了?
落颜儿一愣,揉了揉小池的脑袋:“傻,你不是一直跟我说娘亲对你哪哪都极好,不会不要你的。”
两人下了车,小池贴在落颜儿的身后,渡无回站在落颜儿的跟前。
锁灵袋一如既往要发挥它的作用,落颜儿转移注意力道:“大人,锁灵袋不是我的位置么?”
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比着三根手指,折下一根:“你拿来装小池,那我怎么办?”
渡无回道:“你不是嫌无趣,正好做个伴。”
“那不行,”落颜儿折下第二根手指,“太挤了,就算是小池这小身板装下去,两个人也挤。”
“而且他那么脏,狗都嫌,大人不嫌弃啊?”她折下第三根手指,喊道:“跑!”
小池不顾脚疼,撒腿狂奔。
落颜儿抢先一步,狗皮膏药似地抱住要追的渡无回,死死不肯撒手:“大人,他只有八岁,我知道但凡你发现了他,他迟早都会被抓到。我只是想让他回去见见他的娘亲,把心结解了,才能心甘情愿跟你回去投胎。”
“抓人不止强硬的手段,你就放他回去见娘亲一面,他一个跛脚的小孩能跑哪去呢!”
柔软的发丝扫在渡无回的鼻尖,合欢花香仿佛沁入了空气中,一股充斥着宁静的味道,无端让渡无回发不起火来,只觉得烦。
眼前人烦。
渡无回要掰落颜儿环在他腰间的手,落颜儿力气不够他大,见势不妙,为了争取更多时间让小池逃走,她直接上了双腿,挂到了渡无回的身上。
渡无回的身上灼人得可怕,他阴沉着脸:“落颜儿,你这几只狐狸爪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啊?”落颜儿的细眉微蹙,长睫倾覆而下,掩住水亮的眸子,将眼角那颗勾人的黑痣突显了出来:“我好好一只狐狸,没了尾巴,又得没有爪子,那我以后岂不是得赖着大人养我了?”
她动了动身子,绵软的触感随她的爪子一样挠人:“那人砍去我的尾巴,我恨他,将他视做仇人。大人砍去我爪子,我不恨大人。只是大人,你砍了我的爪子,我便没法再找相公了,我不赖着你,以后便是一只没有尝过男人滋味的九尾狐,如此失败,列祖列宗不会承认我,我转世后怕是入不了青丘,连只一尾狐都做不成。”
“列祖列宗不影响你投胎。”渡无回几近无语,一字一句道。
“这样啊?”落颜儿的睫毛扑闪,神情愈发显得难过,“可若是青丘的九尾狐姐姐哪天下了地府,会笑话我的,笑我是第一只没人要的赤尾狐。”
“那你便去投胎。”渡无回不耐道。
“不行呀,仇还没报呢。”落颜儿的尾音黏黏乎乎。
渡无回的视线从那颗眼角的黑痣移开,沉声命令道:“下来,否则现在送你回地府。”
落颜儿下到地面站好。
“大人,你要去哪儿?”渡无回去寻小池,落颜儿趋步跟上。
十杏巷,大都是昌陵里,相对较穷的人住的地方。
一扇破旧的木门半敞着,门外站着个约两三岁的小娃娃,整个人呆呆的,像是在等人。
逃出来的小池,二话不说冲上去推倒了这个小娃娃,小娃娃屁股朝地摔在了地上,不哭不闹,瞪着小池。
“瞪什么瞪,你就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娘亲。”小池一直不停地推搡着坐在地上的小娃娃,小娃娃不还手,只瞪着小池。
刚寻过来看见这一幕的落颜儿奇怪道:“他们在干嘛?小池不是那种随便欺负别家小孩的人啊。”
“大人,等一下,”落颜儿拉住要上前的渡无回,躲在墙壁的遮挡之后,“小池都到家门口了,你让他见他母亲一面再说嘛。”
渡无回只道:“逝者已逝,不该扰了生者。”
“不打扰,娘亲见孩子,怎么会是打扰呢。”
落颜儿一直抓着渡无回的手腕,不见松手,渡无回冷声道:“放开。”
落颜儿放开了,道:“小池死得很突然,没能见到他娘亲最后一面。死后,他的魂魄飘回来过,宅里有镇邪之物,他进不去,但他能听到里面他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的尸体开始腐烂了才被找到,邻里街坊劝说把小池的尸体埋了,池母不肯,执拗的要抱着小池的尸体回家。”
“旁边住着具尸体本就不吉利,尸臭更是影响了周围的人。小池守在门外时,便是听着周围的街坊用各种难听的声音骂他的娘亲,后来官府的人来了,他看见他自己的尸体盖着块白布被抬了出来,所有人都立马捂着鼻子退避三舍,只有池母蓬头垢面的追出来,跪在旁边哭喊着叫他别走,说小池走了她也没法活了。”
“小池便是因此,放不下他的娘亲,一直没走,”落颜儿道,“如今能有机会让他看一眼,知道他的娘亲有在好好生活,或许他就能放下了。”
“大人,仅仅八年的母子情,很有可能是池母一辈子的伤痛。”
渡无回若有所思地打量落颜儿,落颜儿眼神跟着上下瞟了两眼,问:“大人,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渡无回淡淡“嗯”了声。
落颜儿用之前碰到小池的手抹干净的脸庞,一抹,嘴边多了一条细细的灰痕。
其实落颜儿手心的黑灰抹得已经差不多,刚才抱渡无回的时候,她顺便抹了把手,只是渡无回的衣服本来就是玄色的,又在背后,所以渡无回不知道。
她还偷笑呢。现在换成渡无回用复杂的眼神瞥向她,她却一无所知。
渡无回没有立即去抓小池,他守在不远处,盯着小池的一举一动。
小池在欺负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听到门的里侧传来脚步声,立马躲了起来。
“吱呀。”木门全敞,走出一个身着暗紫色粗麻布衣的妇人,妇人一张愁苦脸,两鬓头发花白,若不细看五官,定不乏人称之为奶奶。
妇人赶忙放下手中的篮子,跑上前抱起小娃娃,关心道:“怎么坐在地上,摔跤了?摔疼没有?阿娘看看。”
小娃娃摇了摇头,妇人没检查出小娃娃身上有什么伤口,以为小娃娃只是自己坐到了地上,遂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尘,道:“地上凉,以后不要坐在地上,知道了么?”
小娃娃点头,每一个动作都又慢又木。
落颜儿挨着渡无回:“大人,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孩好奇怪,他的所有反应都……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对于一个几岁的小孩来说,这些反应都太不正常了。”
侧目,瞧见渡无回望着那个小娃娃,眉心微微动了动,说明,不止她一人觉得怪。
怪的还有那妇人,小娃娃明明没哭,她还抱起来轻拍着背在哄:“阿娘出来晚了,让你等累了,才会坐在地上对不对?小池乖,是阿娘对不住你。”
“小池?”落颜儿讶异道。
她注意到躲在另一侧的小池。小池侧对着她,似对这一幕很不满,小小的拳头一拳打在了墙上。
“谁?谁在那边?”妇人听到了小池那边的动静。
此时,怀里的小娃娃开了口,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哥哥,打我。”
“哥哥?”妇人抱着小娃娃,另一只手拿起了一根木棍,对着屋里喊:“相公,快出来看看!”
妇人的转身,让落颜儿看清了小娃娃的正脸,纵然稚嫩了些,却能看出,长得与小池一般无二。
落颜儿愕然,能叫小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妇人该是池母没错,但是小池并没有弟弟啊,池母的相公也在很早之前就死了。
几个月的时间,哪怕在小池死后,立即改嫁,也不可能生出一个那么大的娃娃。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