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觉得,美人可以做什么来回报我?”
元澈笑容依然一如往日的温和,但是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尖刻。
明棠有点儿惊讶,之前还见着他一副不必如此的姿态,现如今这话来的有些莫名。
这话里似乎有些难以言道的情绪,一时半会里,她分辨不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她看向元澈,元澈也在看她。他面上一如既往,可那目光落在身上,有股冰冷的寒意。
她顺着他的话点头,但嘴里说的却是,“只要我能做到。”
做到还是不能做到,还是她说了算。
元澈笑了,接下来的话语出乎意外,“既然如此,就劳烦董美人帮我整理一下那些书卷。”
他语音清润,连着那股尖锐也一并敛净。
对上她颇为疑惑不解的目光,元澈继续道,“冬日天冷,我也一般不会出去。所做的事便是读书,但我不善于收拾。而阿陈他们不识字,也不容易收拾整齐。这个让我颇有些苦恼。不知道董美人可否帮我?”
这么没有什么,只是动动手罢了。她很痛快的点头。
元澈的书房很是简朴,莫说宫中,就是和那些王公也没得比。她低头看了一眼书卷,很快的收拾好,用布帙包住,放到木架上。
“上回送于美人的书,美人可看完了?”
说起这个,明棠就有一阵心虚。那书她是在看的,不过都是睡前看,睡前看那些书,不知不觉就能睡过去,而且一觉直到天亮,睡得很好。
“看了,但是看不懂。”
她轻声道。
“灵枢是教人经脉的,懂不懂无所谓,只要记住就行了。至于懂不懂那都是以后的事。”
元澈笑道。
“都要记住?”
明棠颇有些吃惊的回头看他,屋子里的窗户都已经用麻布给结结实实的封住,人一进来,就像是从白天跨入了黑夜。
他的手边是一支铜竹节灯,灯火烧的很旺,将他的眼瞳照亮。
深褐的眼瞳在烛火下专注的望她。
“这些自然是要记住的,毕竟等到要用的时候,哪里来的书卷翻呢。”
“美人记不住?”
元澈反问。
明棠摇头,“不是记不住。”
只不过是她不用心罢了。
“那好,明日我替美人查最开始的内容。”
明棠手一抖,差点没将书卷给砸到脚上,她目瞪口呆去看他,“府君亲自查?”
元澈点头,他依然是方才满脸的温和,“山中无事,教一徒弟也是不错。”
他见明棠有话要说,抢在之前道,“方才美人不是说,要报答我么。既然如此,那么就先从这些开始。”
“美人的身体算不上好,体内有寒湿。太医署的医官平日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治不死人,但也治不好病。美人的病痛从秋冬之后就会加重。学得这些,也是为美人自己着想。”
“何况美人如今也没有多少事,既然如此,这个时候打发时光也不错。”
用背书来打发时光,这还真是头回听说。
明棠笑得有点艰难。元澈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正好就是当初送到她那儿的那卷。
“到外面去,今日还算不错,没有多少风。”
元澈说罢起身,走出门口,回头看向她。见明棠还没有动,脸颊向外撇了撇示意。明棠硬着头皮跟上去。
万万没想到,元澈让她回报的方式,就是当着他的面背书。
曾经何时在学校被老师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阿陈拿了两只胡床过来。胡床小小的一只,一人一个,把衣袍下摆一撩,坐在上面。
明棠把书卷摊开在膝头,对着上面的字开始辨认。
她嘀嘀咕咕小声念叨,然后闭眼仰头就背。
元治来的时候,就见着自己兄长和明棠一块坐在日头下面。
他吃了一惊,正要开口说话,他的足音引来兄长的一暼。
“阿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元治走过去,阿陈见他来了,又搬过来一只胡床。
明棠叨叨嘴里的内容,看了元治一眼。
元治见她看过来,如同受到了威胁的刺猬,浑身上下的刺都张起来。
元治没好气的回看过去,明棠根本就不接他的茬,两眼一闭念叨嘴里的字。
元治如同一拳打出去落了个空。他正准备找话和明棠吵,明棠正好睁开眼,两人双目对上。她似笑非笑,目光扫过他,像是看个无事生非的孩童。
“阿兄,这是在做什么?”元治被她看一眼看出不服输的劲头,转头就去问元澈。
“我教董娘子医术。”他道,“冬日正好闲来无事,正好董娘子想学,就教一教。”
元治听后,满脸好笑,他看向明棠,“这个董美人真的学的会么?”
他看了一眼她摊开在膝头的书卷,“美人若是觉得辛苦,不必强撑着,和兄长说一句就好。兄长平日里最不爱强人所难。美人若是不行,和兄长说一句,兄长务必不会为难的。”
哦豁,让她这么苦逼背书的正好就是他口里不会强人所难的兄长。
明棠口里很忙,没那个功夫和元治吵架,不过她轻轻的打量他,脸上浮出笑。
她笑得意味不明,那目光落在元治身上有些掂量的意味。元治立即像是被激怒的狸猫,就要跳起来。
元澈一把抓住元治的手,投过去一眼。
“要是美人背不下来,也无人说什么。”
元治压制住脾气,又道一句。
明棠也不搭理他,一个她随便就能挑起脾气的少年,她也没有什么搭理的必要。
她手掌轻轻盖在书卷上。任凭那边的元治说个没完没了,只当是蚊子嗡嗡嗡。
元澈见元治锲而不舍的去捣乱,好笑的在一旁看着。
过了一会,明棠将手里书卷收拾好。
元治见状,“美人放弃了?”
他故作惋惜,“美人何不早些说,若是早些,也不必浪费方才的功夫。”
明棠满面奇怪,“郎君说什么呀。”
或许是出身南边的缘故,她嗓音里总软软的,不像中原人的那股天生的豪迈。那绵软的语调让元治一愣。
明棠没那个心思和他对阵,掉头来看着元澈,“已经可以了。”
元澈有些意外,“这么快?”
明棠点点头,“已经记住了。”
基本的东西,要说难,算不上难。但十分的繁杂。
元澈并不从头开始,他随意的从中挑了个开始,明棠很流畅的接了下去。
元澈闭上眼听着,等到她背完,点了点头,“很不错。”
她冲元治一笑,元治被她笑的扭头过去,瞧着像是不怎么顺气的样子。
“我刚刚还在想,府君不愧是府君,冬日里竟然拿这个来打发时日。”
这简直让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元澈好笑的看她,“那宫里是怎么消磨的?”
“宫里没有闲时可以消磨的。”
“你在陛下身边难道也不能?”
元澈眼里似乎涌上了些许好奇。
“在陛下身边需得随时候命,没有清闲的时候。”她想了想,“不过每逢下雪,陛下会和其他宗室子弟一块玩闹。”
“玩雪?”
元澈看过来,明棠见他面上满是不可思议,像是想不明白。
“我以为宫中和宫外不太一样。”
元澈轻声道,“我幼年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入宫过几次,见过伯父。后面十几年几乎没有入宫过。我以为宫中和外面不一样。”
他眨眼了几下,又看向她。
元澈的年岁比元徵大了几岁,满打满算二十都不到。明棠平日里看他端正老成的不像个年轻人。比她在宫里遇见的那些上了年纪的朝臣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脸上倒是有了些许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明棠只是笑,“宫外应当也热闹,宫里还有还有许多规矩,但是宫外没有这些约束,府君和我说说?”
“我不知道。”元澈道。
元澈坐在胡床上,面上除却淡淡一抹笑之外,并没有别的神情,“除却长兄娶妇成家,我还没有见过什么欢庆的时候。”
他看向明棠,“让美人失望了。”
明棠摇头,这似乎又触及到了他陈年的往事。这种事,除了他自己想通,外人的劝慰多少有些无关痛痒。
“府君日后会把这个缺憾补上的。”
元澈回眼,定定的看她。明棠顶着他的目光,正打算说其他的。元澈开口了,“你说的对。”
他笑的越发的温和,温和到了极致,反而是另外一种强硬。
“这个缺憾我会补上的。”
这话语里有什么东西,还没等她实实在在抓住,就已经转瞬即逝了。
元澈说完这话之后,场面一时间陷入了静谧。一直到阿陈煮好了暖身的梨汤。他们才起身离开。
阿陈把煮好的梨汤送到了各自的屋里。
元澈送明棠回房字后,自己再回去。
回到室内,元澈笑道,“他过得可真逍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