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卫阳走得磕磕绊绊, 好一会才将手机重新拿回来,此时来电人正好挂断。
吕卫阳立刻回复,但手指总是按不准手机上的字母。
他忽然觉得, 今年的冬天好冷啊。
[恩霖今天请假了,可能家里有事。]
他知道柏宴要问什么, 将内容编辑后发出去,先稳住那边再说。
只短短一句话,居然打错了好几次。
在长久的寂然中,刘项波手里的题冊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
掉落的声音,将十二班同学唤醒。
他们扯出笑容,反驳道:“老韩,今天不是愚人节哦。”
“就是啊,你说什么不好, 我们才不会上当!”
“这种笑话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其实在看到韩绘明显哭过的表情,他们就意识到消息是真的。
没人会拿这种事来说笑, 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
韩绘转开了脸, 不再说话。
然后快速离开了班级。
渐渐的, 同学们陆续看向洛嘉那张干干净净的桌子,昨天人还好好地坐那儿。
班级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同学想起刚交往三天,但已经发展到私下约会的两人。
柏宴这会儿还在大洋另一端,但身为同学的他们都接受不了,更何况对洛嘉最为熟悉的的柏宴。
“怎么办,我不想宴哥回来了。”
“要怎么告诉他, 我说不出口…”
“或许,他们不是认真的, 依旧是朋友。”
“宴哥对那方面,向来是高岭之花,如果是朋友那么,那么…”没那么残忍。
他们甚至希望,柏林只是被起哄才临时凑对的组合。
不然,被剩下的那个,该怎么办。
艾琼凝视着被她裱起来的那张签名照,忽然绷不住,趴在桌上嚎啕。
没人笑话她,这一天的他们缄默而沉寂。
生命无常。
原来不止是课本上的一个名词。
当晚,吕卫阳从韩绘那里得到洛嘉紧急联系人,蒋厉莹的电话。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赶往遗体的存放点,在苏韵位于南清市的别墅。
他去的时候灵堂正在搭建,整座灵堂采用了洛嘉生前最爱的白色。
摆放的花是苏韵亲自挑选,一簇簇小茉莉,放满了灵堂里里外外。
吕卫阳也终于看到洛嘉的父母,原来是这两位看似毫无交集的娱乐圈大佬啊。
那就难怪了,难怪能结合出这么有趣的人。
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以这两位的咖位,必然不可能配合演戏的。
吕卫阳上了三炷香,来到停灵处。
只一眼,他就不忍地转开了头,他这个年纪根本没做好生离死别的准备。
吕卫阳亲眼确认过了。
他来到被冰雪覆盖的草坪上,拿出手机时难受地大口呼吸了几次,才拨通电话。
柏宴收到吕卫阳的飞信消息后,就没有再询问。
一是不想将小孩逼太紧,二是他有不少安排,时间紧凑。
除了跟着几个学校的任务,他另外还负责奖学金项目。
柏家作为助学金的提供方有权定期检查被资助学生的真实状况,看有没有资助到真正有需要的人。
与洛嘉在机场告别不久,还发生了件怪事。
自从幼年的柏宴察觉到模糊的循环往生后,就能嗅到来自灵魂逐渐腐烂的味道。
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片广袤而荒芜的地方。
他是被孕育而生的神,却更像雪鬓霜鬟的老人,一不留神就会消散于时间的长河中。
那件诡谲的事就发生在昨晚的某一霎。
突如其来的漂泊大雨落下,散发着腐臭衰败的土壤,冒出了一株绿芽,透着着勃勃生机。
交流学习结束后,柏宴就找到了邢潞口中的橘子庄园。
冬日暖阳穿过树叶的间隙漏下了明媚的光影,黄橙橙的橘子挂满枝头,就像是大师笔下的秋日暮色,是沉甸甸的喜庆。
现在正是橘子成熟的季节,柏宴准备用个人积蓄买下这里。
柏宴记得那次超市停车场相遇时,洛嘉追着橘子奔跑的画面,那是个喜欢吃橘子的家伙。
他应该会喜欢这里。
吕卫阳来电话的时候,柏宴正在喂池塘里的肥鱼,哪怕没有鱼搭理他。
吕卫阳不知道怎么说,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实在想不出怎么开场白,干脆一股脑儿地捣了出来。
柏宴的神情空了几秒,拿饲料的手,蓦地痉挛了下。
饲料如天女散花般,洒在水面上,但他动物厌的特质让大鱼完全不敢靠近这位危险人物。
柏宴恍若未觉,他回头看向来时,那郁郁葱葱的橘子林。
冬天的凉风窸窣传来远方的噩耗。
柏宴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能在短时间内思考出应对办法。
轮回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时间烙印,导致他很难像一般高中生那样有激烈的情绪起伏。
“吕卫阳,你找死?”
突然降温的语气,让那头的吕卫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短短几个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足见柏宴已经动怒了。
吕卫阳不敢耽搁,将发生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单单没有提洛嘉是在送机回去的路上没的,他怕柏宴会崩溃。
柏宴没有出声。
就是太安静,吕卫阳才越发仓皇起来。
吕卫阳哆嗦着声音:“阿、阿宴,你好歹说句话,别吓我!”
如果柏宴骂他,或是表现得悲痛,那说明对洛嘉的感情还没想象中那么深,哪怕会难过,也许过些时候就能渐渐愈合。
那头传来微微加重的呼吸声。
让吕卫阳的心率加快。
急速飙升的血压让柏宴眼前一黑,差点落入池塘。
他迅速抓住一旁的护栏,将趔趄的身体稳住,过于激烈的动作引得水花四溅。
“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嘟————”
是直接被挂断的电话。
.
灵堂在几位工人的加班加点中布置好,蒋厉莹望着像是游魂般的宋骁北两人。
蒋厉莹冷眼旁观地看了他们两天,却始终没有暗示嘉嘉迟早会回来。
与洛嘉说的,他们听不懂只是其中之一的理由。
蒋厉莹在等,等到这一幕开始。
她将儿子与前儿媳喊到了空置房间,拿出一份清单。
清单上只有零星几个蓝色的勾,大多是红色的叉。
面对他们的疑惑,蒋厉莹开始解释这份列表是什么。
它是洛嘉从小等待父母的次数,打叉的地方就是没等到。
洛嘉小时候,他们总是嘴上答应回来,又因为总有突发事情而毁约。
看到这份列表,前夫妻两才发现,原来在这十几年来承诺了几百次回家,但真正实现的却只有寥寥。
洛嘉是在一次次失望的等待中,学会了孤独与享受孤独。
蒋厉莹一声声的质问震耳欲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嘉嘉不哭,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好棒?”
“就是太贴心了,所以他是不是就活该没糖!?”
“老抱怨嘉嘉对你们态度生疏,生疏就对了。他就没把你们当父母,只当是聊得来的朋友!”
“后悔吗,那是你们该的!”
洛嘉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是所有人的累赘。
后来他就养成了习惯,不需要别人太爱他,不期待就不会受伤。
他早在前世就与父母和解了。
他们全家都有不爱说明白的臭毛病。
况且,这世上没有什么完人,谁不会犯错?
在看《旅行的向日葵》,洛嘉触动那么深,是为小时候的自己感慨的。
他发现了未曾发现,隐藏着的爱。
他爸妈就是两个不太懂表达,又思维奇葩的事业脑。
和他们纠结什么爱与不爱,不如让他们继续努力赚他的抚养费更实在。
洛嘉自从找到了更适合的相处模式后,就与父母越来越融洽了。
洛嘉已经成长到不在意曾经。
但蒋厉莹始终记得,那个搬着小凳子,殷殷期盼望着窗外的小孩。
洛嘉可以忘了。
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不报。
只是时候未到。
现在,就是时候了。
前夫妻俩看着他们的失约记录,嘉嘉总是让他们忙自己的事,其实是不那么在意他们而已。
加倍的打击,不断凌迟着他们本就痛苦不堪的心。
蒋厉莹暗暗点头,咔嚓、咔嚓。
给他们心如刀绞的样子拍了几张各种角度的照片,等以后嘉嘉回来,祖孙俩一起回味。
毕竟要看这两痛不欲生的模样,除了大银幕上,现实里还是有点困难的。
沉浸在痛苦的他们根本没发现蒋厉莹这杀人诛心的行为。
蒋厉莹关上了门。
嘉嘉会回来。
但那之前,你们还是先尝尝等待的滋味吧。
不然我老人家咽不下这口气。
.
柏家的保镖们突然收到大少提前回国的航班消息,都有点措手不及。
按理说还有一天,大少对身边事掌控到了苛刻的程度,他向来有规划,一般不会出现这样突然的行程。
由于幼年时遭到几近丧命的绑架,柏宴身边总是不缺保镖的身影。
柏宴不喜欢被过度关注,保镖们个个魁梧,形象高调,因此以往都是远远跟着。
这次,大少罕见地要求他们同行。
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悄然而至,保镖们都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事出反常。
一定是,出大事了!
他们来到机场,从特殊通道接到大少时,就感到大少的气息与往常不同。
大少面无表情地打了几通电话,每一通都在询问一个人的下落。随着那头的回复,大少的神情越来越沉,沉得像是见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以前过着在刀尖舔血的日子,最是能感受到这种看似平静,实则离疯狂只有一线的爆裂感。
在窒息的静默中,他们来到了苏韵的别墅,反季节的小茉莉种满了草坪周围,白色的引魂幡随着北风在空中飘荡,灵堂内坐满了面色悲戚的同学们。
今天是洛嘉出殡的日子。
同学们向韩绘请假后,早几个小时就来到了灵堂。
看时间,宴哥应该回不来,那或许也是个好消息。
当艾琼看到身为父亲的宋骁北神色憔悴的坐在家属席上,才知道为什么洛嘉能轻易拿到签名照。
原本看到多年偶像,该激动万分的她,却只对着偶像鞠躬,说了声:“节哀。”
宋骁北予以回礼。
他有些欣慰看到那么多同学来送嘉嘉。
那孩子死时孤寂,应该会喜欢走的时候热闹点。
宋骁北又回想起洛嘉最后发的信息,身体颤了颤,承受不住般对众人弯身,走出了灵堂。
苏韵白着一张没有丝毫妆容的脸,顶替了宋骁北的位置。
同学们看看走开的宋骁北,又看看端坐在蒲团上的苏韵。洛嘉的父母也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原来他们渴望见到的男神家的孩子,其本人就一直在他们身边。
得知真相后,他们没有丝毫高兴,反而越发难过。
当柏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们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宴哥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宴、宴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宴哥,加国的事你都处理好了吗?”
吕卫阳看到灵堂外,等候着一排保镖,一阵寒意倏然从脊椎窜上来。
柏宴没有理会他们,他毫无温度的的目光死死盯着挂在高台上,洛嘉笑得格外灿烂的遗像上。
柏宴平静的诡异:“他没死,办什么灵堂。”
他抬了抬手,保镖们陆续入内,像一个个黑色幽守在灵灵堂门口。
吕卫阳意识到情况开始不可控,猛地拉住柏宴的袖子:“阿宴,你先让他们离开!”
我是让你来参加葬礼,不是让你来开杀戒的!
吕卫阳对上柏宴的眼神,突然愣住。
那里没有丝毫情绪,像是无情无欲的神。
苏韵也从混沌中回神,站了起来。
她是认识来人的,这甚至是她欣赏的晚辈。
灵堂内,随着柏宴的进入,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柏宴轻巧地将吕卫阳的手掰开。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遗像上。
“都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