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陶南屿只知道母亲"凶"。
陶良女操周围人都听不懂的方言,陶南屿出生后,她才渐渐学会简单与女儿沟通。她会用自己的家乡话跟陶南屿聊天,但还没到陶南屿记事的年纪,她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
陶南屿还记得,乔慎的《苦葡萄》在电视上播放时,围在井边洗衣的女人常常议论被苦水泡大的葡萄。聊着聊着,有人就会说:"比阿良女还苦!"
在注目与笑声中,陶良女抿着嘴眯起眼睛,姑且算是跟着笑,但不答话也不应声。
后来陶南屿想,也许那时起,母亲已经拒绝跟世界有所交流。
"陶良女"的名字是大伯起的。陶南屿两岁时,全国人口普查,村里统一给黑户上户口、办身份证。大伯和父亲带母亲去拍照,登记名字时,她说了个乳名,音节奇怪,辨不清是什么字。
最后落实到纸面上的,是"陶良女"。
她识得一些字的,只是脑子不灵光,反应很慢。她懂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吗?如果不懂写,或者曾依稀辨认出形状吗?陶南屿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村里人都说阿良女有点傻。说这话时他们指指脑袋,心照不宣地笑。
被陶圭娶回家是阿良女的福气。不然早就死在海里了。不然不知道又被卖到哪里。
嗡嗡的议论声从小就包围陶南屿。亲戚们生怕她也跟母亲一样"傻",每次见到她都要考一考她的功课和算术。
被剪刀剪破虎口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刀刃切入皮肤,流出血的时候陶南屿吓得哇地哭了。一切只不过因为她把杂志上乔慎的照片剪掉了一只手,她怯怯问母亲:怎么办?
同样拿着剪刀的陶良女立刻抓起她的手掌,挥动手里的凶器。
伤口不深,没有缝线,去医院后医生用纱布包紧她的手,叮嘱她不要乱动。陶南屿哭哭啼啼地跟着大伯回家,听见父亲在房中踢打的声音。
陶良女凄惨地哭叫,陶南屿浑身发抖,大伯捂紧她耳朵把她带走。
母亲被锁在房间,和她满墙贴着的乔慎照片一起。晚上陶南屿疼得睡不着,想起阿爷说要罚母亲好几天不得吃饭,她找出没吃完的半碗粥,悄悄上了山。
她走得很慢,一路只有月亮陪伴。
那时候老屋的窗户还没封死,她敲敲窗,母亲红肿的脸便出现了。她头发被拔走几撮,鼻子下有干了的血迹,眼睛几乎睁不开,但吃力支撑着,看陶南屿。
陶南屿把碗放下,用脚和唯一能动的手把石头挪动到窗下,踩上石头端起碗,给陶良女喂粥。陶良女又饿又渴,呼哧呼哧喝完。
"手。"陶良女很少跟陶南屿说话,陶南屿爬下石头时忽然听见女人有点儿嘶哑的声音。
陶南屿立刻又爬上石头,垫脚站起。她这时候才觉得委屈和痛,拼命从窗户铁栏的缝隙里把包满纱布的手伸进去。她有一瞬间感到恐惧,想起手持剪刀的母亲。但陶良女很快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往伤口吹气。
陶南屿抽泣了。她忽然想依偎着母亲,想诉苦,想在她怀里哭,做天底下所有小孩都可以做的事情。
陶良女的手从铁条之间探出,抚摸陶南屿伶仃小脸,喃喃低语,吻了吻她蜷曲的指尖。
陶南屿从此忘了痛,也忘了这伤疤是母亲所赐。
她不顾父亲和大伯的禁令,每天都往山上跑,带去新摘的野果、滚烫的粥水和菜。有时候路上会扯一把野花,笑嘻嘻塞到窗里送给陶良女。
母女之间好像有心灵感应。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陶良女总是在女儿该来的时候等在窗边。有时候遇到大雨,山路湿滑,她会大声呵斥陶南屿,用陶南屿能听懂的话赶她走:"回家!回家!"
陶南屿不怕雷也不怕雨,她缩在屋檐下跟陶良女说自己多么英勇,一路上越过多少障碍。陶良女笔直地把手伸出窗外,举起一件衣服,为她遮挡檐下的雨水。
"现在想起那半年,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二十多岁的陶南屿双眼被灯火映亮,她没有含泪,而是确实感到幸福。
"她那时候看的不是你,是我。她会等我,会思念我。"
这一关就是整整半年。
岛上的小学来了几个年轻的支教老师,他们挨家挨户地进村走访,把辍学的小孩拉回校园。他们发现了年幼的陶南屿,当然也随之发现了被关在山腰小屋的陶良女。
有些事情族人间可以相互隐瞒,因为揭露了会带来麻烦,且谁都不想跟同族人闹翻。但事情一旦被外人发现,性质就全然变了。
陶良女得以离开小屋,老师和上门来调解矛盾的干部不知说着什么。陶南屿高高兴兴贴近母亲,勇敢地抱住她的手臂。这是她从朋友和电视上学来的姿势。
成年后的陶南屿总认为自己变得越来越胆小,勇气也越来越匮乏。彼时只有几岁的她,已经把虎口的伤全都忘记,以为母亲会如想象中一般紧紧地抱住自己。
然而周围太多陌生人,太多嘈杂声音。陶良女失控了,她慌张推开陶南屿,窜回房间,重新把自己关在里面。
老师们说陶良女需要去看病。村人纷纷解释:她来的时候就有点傻。
几个年轻人出奇固执:那更应该去看病。
陶良女平静下来并渐渐信任他们之后,有一日聊天时,她忽然张嘴说话了,说的是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在小溪里抓鱼的陶南屿知道母亲在提醒她不要跌倒。她捏着一条小鱼来到母亲身边,听见一个年轻的老师惊奇地"咦"了一声:"她讲的话跟我老家人好像。"
漫长的过去一一复述,陶南屿略过了许多部分,乔慎任止不住心头的震愕和澎湃。
他忽然庆幸自己那天抵达海岛,庆幸那个晚上跟随陶南屿走进山中。在她孤注一掷的壮举里,即便再微不足道,他也庆幸自己曾接过她手里的铁铲,陪她在漆黑的山林里走过一段,与她分担过风浪。
"她为什么没有回家乡?"乔慎问。
"回过,但是……又回来了。"陶南屿说。
老师用家乡话跟陶良女聊。即便是同一个村镇,方言口音也会大相径庭,俩人聊得艰难,陶良女却罕有的滔滔不绝。
不久,拥有身份证的陶良女在老师们的帮助下,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年轻的老师们完成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大事,人人脸上洋溢光彩。
陶南屿从没见过他们那么高兴,也从未见过陶良女那么开心。她由表哥表姐带着,在码头跟母亲道别。家里的大人一个都没有来,陪陶良女回家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陶南屿看着航船渐渐远走,意识到母亲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那是一种陶南屿当时根本不能理解的逃离。
这次逃离几乎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村口小卖部接到了老师打回来的电话,说陶良女想跟女儿讲话。
在地里捉青蛙的陶南屿冲进小卖部,抓起话筒喊了一句"妈妈"后放声大哭。
她有许多思念想告诉母亲,当然还有恐惧。从陶良女计划回乡探亲的那一天起,周围的人便告诉陶南屿:你妈妈走咯,不要你咯。
陶南屿嘴上说不可能,但母亲离开之后从不联系自己。恐惧渐渐变得真实,她哭得嘶哑:"妈妈我好想好想你,妈妈不要走……"
一周之后,陶良女回来了。
变得更憔悴,也更沉默。她依旧和陶南屿反复追看乔慎的电视剧,在墙上贴满乔慎的照片。她的话比海上的船只还稀疏,佝偻着腰,长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石像一样凝固。
年幼的陶南屿以为是自己那通电话奏效,才劝回了妈妈。她高兴又骄傲。
但长大的她不止一次后悔。
陶良女是因为她的哭喊选择了再一次回到牢笼。她第二次离岛,便是因为癫狂而到陆上治病。
再回来时,已经是一罐骨灰。
"她没抵达的地方,这次换我带她走。"陶南屿抚摸母亲的骨灰罐,"她找不到的故乡,我为她寻路。只有我能为她做这件事,只要我做到,她一定高兴。一定会高兴。她会想,天呐,我有陶南屿这个女儿真是太好了。什么乔慎张慎,世上谁也比不过我的女儿。"陶南屿边说边笑,"……她会高兴的,她为我骄傲。"
她万分坚决,斩钉截铁。从相遇的时候开始,乔慎已经知道陶南屿身上有一个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愿望。她不渴求他人帮助,不需要任何人肯定,只要那唯一的愿望存在,她便永远有勇气前行。
任何话语都是苍白的。乔慎只能点头:"嗯。"
见他神色严肃,陶南屿说够了,忽然咧嘴一笑:"别怕,我不会哭。"
乔慎:"什么?"
陶南屿:"你不是最怕女人在你面前哭么?江以冬在直播里说的。"
乔慎并不知道江以冬聊过自己。但他无法反驳这句话。
只是心里微妙窜起一丝否定:你不同,你可以在我面前哭。
他很快打住想法,被自己的卑劣和无礼震惊,竟慌乱地挠了挠头。
康心尧终于来了,匆匆下车就往楼里跑。陶南屿把骨灰罐顺手交给乔慎,喊住了康心尧。
康心尧冲过来先仔细检查:"你没事吧!"
电话里没把情况讲清楚,陶南屿简单扼要地跟她解释,拉着她走上楼梯。
走了两步,康心尧又问:"你妈妈呢?她没事吧?"
陶南屿手中空空。她回头才看见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个乔慎,且怀中抱着骨灰罐。
康心尧不禁瞥了陶南屿很深的一眼。
陶南屿回来那一周,因为脚伤行动不便,康心尧上门照顾,但也从来没碰过这个罐子一次。陶南屿给罐子清灰总是扶墙慢吞吞挪过去,早晚各一次,念念有词。有时候跟陶良女说说乔慎发生的倒霉事,有时候聊聊康心尧。康心尧便知道这是陶南屿的命根子,谁都碰不得。
但乔慎竟然,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抱在怀里。
两人目光对上。
一个是暗暗的揣测、隐隐的妒忌、难以掩饰的敌视与不甘。
一个是尴尬--陶南屿跟乔慎说过,康心尧喜欢看他和曹闲云的不可描述同人文。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艰难,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
而且写中间陶南屿小时候的事情,铁石心肠的我竟然默默哭了一鼻子,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