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乎更浓了,月亮也爬得更高了一些。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偶尔经过的几个亮着灯的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埋头学习的学生,手边高高的一摞书,座椅上是黑色的大书包,看起来又朴素又结实。
陈酌缓缓地走着。
一直到教室后门,遥远的,低沉的男声已经若有若无地从明亮的教室传至耳边。
后门半开着,陈酌轻手轻脚地站近了一点,朝里看去。
这是个大教室,却依然只坐着四五十个学生,显得空荡荡的。不过除了后排的几个有点不乖之外,大部分学生都在抬头认真地看着讲台。
讲台上的人正背对着底下的学生,白色的粉笔在墨绿色的黑板上流畅地写着什么,由于隔得远,陈酌看不太清楚。
很快,扩音器里就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
“首次成书于永乐二年,初名《文献大成》。直至——”
背对着的人忽然转过身。
这让一直盯着那道身影的陈酌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也来不及避开。
耳边的声音仿佛是停顿了一瞬,又似乎只是错觉,很快就流畅地继续下去。
“直至永乐六年冬天才正式成书,并更名为《永乐大典》......”
这是,看到了?
还是没看到。
陈酌退了一步,人又站到了门外。
这么远,应该看不见吧。
那就,不打招呼了吧。
陈酌暗暗想着,调整了一下有滑落趋势的包包,准备离开。
却在这时,一直还算安静的教室里忽然闹腾起来,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折叠椅凳弹回原位发出的声响。
陈酌一愣。
下一秒,后门口已经有学生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出来:
“终于可以去吃宵夜了,饿死了。”
“我还以为季教授今天会把这一章讲完呢,没想到还剩了这么一小截,突然就宣布下课了。”
“嘿嘿,肯定是老陆打呼噜的声音被季教授听见了。”
“去去去,我睡觉不打呼噜。”
“切——”
一阵起哄声。
陈酌还站在原地,转眼之间,擦肩而过的学生都已经消失在楼梯口了。
这是,下课了?
那——
陈酌转身看向教室前门。
只见一道清瘦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廊道中央,教室里的灯光还落在他的肩上,将那几颗不知什么材质的扣子照得光滑发亮。
脸上的神情却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陈酌微微一笑,迈开脚步向着那个身影走去,“季老师,你这拖课也拖得太厉害了。”
越近,那张脸越发清晰,在那低沉的嗓音在廊道里响起的时候,陈酌甚至能看清他滚动的喉结:
“拜某公司的招生宣讲所赐。”
陈酌低头笑出声,复又抬起头,“那我代那家公司,跟您道个歉,还望季老师宽容大度,不要计较。”
季遥山没有说话。
陈酌思考了一下,“那不然,我请季老师吃个宵夜,表达一下我司的诚意?”
陈酌还是没有听到回答,倒是看见面前的人又转身从前门走回了教室。
“哎,你不吃宵夜吗。”
“拿东西。”
?
陈酌跟着走进教室,果然看见季遥山走到了讲台前,收拾起了书本。
刚刚不是都走出去了吗。
陈酌忍不住调侃:“季老师,书都不带就着急下班走人了?你也太不敬业了。”
......
没去看季遥山的反应,陈酌的注意力已经被黑板吸引。
刚刚站在远处没能看清的粉笔字,这下终于辨认清楚,一手流畅的行楷,漂亮得和练字帖上的范文一样。
不像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写字潦潦草草,整整三年,一到他的数学课,看板书就格外费劲。
“季遥山。”
“嗯。”
“真神奇。”
正在合上课本的季遥山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过视线。
黑板边上的人正仰着头看着被他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一双月牙眼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我们都还是穿着校服,坐在底下抄笔记的小孩子,一眨眼——”
陈酌将目光从黑板上移开,正对上季遥山看过来的视线。
“你竟然,当老师了。”
教室里安静极了。
低沉的男声像是沾了夜露,沉沉的,凉凉的,“不是一眨眼,是十六年。”
十六年?
陈酌为这个数字惊讶了一瞬,随后又笑了起来,“竟然这么久了,一听就觉得我们都好老了,难怪——”
“难怪什么?”
难道要说难怪我们俩都需要相亲吗。
陈酌笑着摇了摇头,转开话题问道:“你收拾好了?走吗?”
“嗯。”
迎着清浅的月色,两个人出了校门。
陈酌熟门熟路地就往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方向走,“季老师,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
“那我们去吃馄饨怎么样?”
“嗯。”
出了校门又走了两百米左右,陈酌站在一家小小的馄饨店门口转头问道:“这家你吃过吗?”
季遥山看着那扇有些脏有些锈迹斑斑的小门,眉心跳了跳,“这就是你们公司的诚意?”
陈酌笑得开怀,“季老师,不是你说的都可以吗?”
说着已经上了台阶拉开了那扇小破门,做出了请的动作:
“看着不怎么样,但是真的很好吃的,怎么样,试试吧?”
虽然依然带着明显的嫌弃,但是人还是缓缓走上了台阶。
陈酌弯了弯眉眼。
快十点的小店里,没什么生意,收银台前坐了个白发小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老花眼镜,正在戳着手指聚精会神地刷着小视频,外放的声音巨大。
“老板,馄饨还有吗?”
小老头缩着下巴抬起眼珠,目光从眼镜框上方探出,打量着面前的人,“你要吃啥,啥就有。”
陈酌乐,盯着菜单思考了挺久,又转头问:“你要吃什么口味?”
季遥山唇角微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又停顿了一下,这才出声答道:“玉米猪肉的。”
陈酌意外,“你也喜欢吃玉米猪肉啊?”
季遥山抿唇不语。
陈酌有些高兴,“老板,那要一份玉米猪肉的,一份荠菜猪肉的。”
小老头已经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厨房走,还不忘留下一句话,“扫码,付钱。”
“好。”
两个人随便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店面很小,为了能容纳更多的客人,桌子就做得更窄更小,桌椅之间的距离也更加局促。
季遥山挪了两次椅子,才坐得舒服了一点。
而反观桌对面的人,此刻正神态自若地支着下巴,抬头望着那扇转得晃晃悠悠的风扇,又一次发起了呆。
“咔哒——咔哒——”
风扇的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两个人的距离特别近。
近得似乎能够数清那双漂亮的眼睛上扑闪着的睫毛。
“季遥山。”
听到自己的名字,季遥山下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转开了目光,不过他很快发现,对面的人只是在说话,视线依然集中在旋转的风扇上。
他嗓音低哑,“怎么了。”
“你猜,是你的玉米馄饨先煮好,还是我的荠菜馄饨先煮好?”
......
“不知道。”
听到季遥山的回答,陈酌没有再说话,她继续支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风扇,像是那上面有什么很吸引人的东西。
十分钟左右,厨房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端着餐盘过来,小老头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陈酌饶有兴致地捧着下巴将视线转移到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喏,季老师,你的玉米馄饨来了。”
晶莹剔透的馄饨皮里隐约还能看出来黄色的玉米颗粒。
不过季遥山没有立刻去拿筷子,“你知道我的会先上?”
陈酌抬起目光,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太符合她此时的神情,“瞎说,我怎么会知道?”
......
“怎么,季老师,你不信啊。”
“如果你把你的得意收一收的话,我还可以勉强信一下。”
“哈哈——”
第二碗真的不算快。
陈酌闲着也是闲着,一边继续盯着那碗热腾腾的馄饨一边解释道:“老板有点抠,晚上就我们两个人,肯定不乐意同时开两锅,所以就先煮完你的,再煮我的。”
“那为什么先煮的是我的?”
“因为他记性不好,一直需要反复念叨,所以哪份报在前面他就会先煮哪份。”
......
“陈酌,你到底来吃过多少次。”
桌边的人笑出声,“大概是按照小说里的套路,多年不见,店老板也应该一眼认出的程度。可惜了,你看,他还是不认识我,说明他的记性真的有够差。”
......
“让你少看小说了。”
陈酌扬了扬唇角。
确实,她上学的时候特别喜欢看网络小说,而且每种题材都看得非常投入,看校园言情类的时候,自然是被又痛又美的爱情折磨得哭哭笑笑,看穿越类的时候又会跑去读各个朝代的野史,看修仙类的时候甚至还会研究易经占卜算命。
季遥山还没长很高的时候,一直是坐在她后面的,因为两个人认识得久,季遥山书又看得多,陈酌有时候就会提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闹得季遥山都忍无可忍,“陈酌,你能不能少看一点乱七八糟的小说!”
想到那些陈年旧事,陈酌的脸上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情绪。
“早就不怎么看了。”
轻柔的女声被“咔哒—咔哒—”的风扇声打散,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微不可闻。
季遥山抬起目光,良久后才问道:“为什么?”
“嗯?”
陈酌估摸着馄饨快好了,伸手抽了双筷子,“哪有什么为什么,工作很忙啊,而且,季老师,你忘啦,你当年不是还说,小说里都是骗人的吗。”
在季遥山沉默的时间里,小老头又端着一碗馄饨颤颤巍巍地从厨房里出来了。
“上齐了。”
“谢谢老板。”
白瓷大碗,一个个皮薄透亮的馄饨混着油花飘在碗面上,陈酌拿着勺子在碗里舀了两下,把上面的香菜沉进汤底。
“季老师,友情提醒,你的馄饨再不吃要凉了。”
这说刚说完,桌对面的人突然伸了手,把自己的那碗不再冒热气的馄饨推了过来。
两只白瓷大碗靠在一起。
陈酌一愣,舀馄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抬头,近在咫尺的银色镜框后,那双眼睛漆黑如墨,脸上虽然不是在笑,却也并不让人觉得冷漠:
“你一直盯着这碗馄饨,我难道吃得下去?”
......
陈酌无语地张了张嘴。
却一个字都没能反驳。
在J大念了四年书,陈酌就在这家店吃了四年的馄饨,最喜欢的就是玉米馄饨和荠菜馄饨。
以前总是和相熟的朋友一起来,会各点一个口味,然后两个人交换吃,大约是惯性思维,所以季遥山点了玉米的,她就果断地点了另一个喜欢的荠菜馄饨。
不过到底还是反应了过来,这人是季遥山。
作者有话要说:【路人】:教授,你老婆好抠!就请你吃一碗小破馄饨!
教授大人:【白眼】起开,当我不知道你这狗子在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