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半蹲着身子,双手扶在宠物缸上,眼神慌张。
她的头发半干半湿,如垂条的柳丝捧起娇嫩的靥,又因脸蛋窄小,更显得眼睛很圆,波光盈盈的眼内随时汪着一湖水,生动腼腆。
水汽打透她棉白睡裙的领口,伶俜锁骨支起尖细的弧,裙摆下露出的小腿和脚腕如玉如瓷。
章榕会察觉她尚且雉弱的美丽,却并不喜欢。
她年岁还小,容貌未定型,已与路青有三分相似。他想起照面时路青做小伏低地矫揉,怎么看都是虚伪的假面,因着几分酒意影响得此刻的语气也是失控得极其恶劣。
路意浓手足无措地站直,像罚站一样静立在了原地。
“那我怎么称呼您?”她低音颤颤,脸皮太薄,挂不住勉强的笑。
“章榕会,”晚间酒精未褪,烧得眼热,他难受地后靠,闭上眼睛,“以后就叫我章榕会。”
亲眼见过本人以前,路意浓也对这个哥哥曾抱有过隐秘的期待。
她在姑父的书桌上见过章榕会的照片,那时他大约才十二三岁,少年眉眼初显英俊,黑西装白衬衫身形高挑,他单手捧着奖杯,银发蓝眼的老者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四周的拥趸者漫涌如潮。
而他望向镜头以外,眼神倦怠,笑意浅淡近乎于无。
路意浓后来百度过,那是一个非常重量级的钢琴比赛的奖,在国内甚至登过报。
那时那处,少年得意,繁花似锦,但他看上去并不那么开心。
“A certain amount of care or pain or trouble is necessary for every man at all times.A ship without a ballast is unstable and will not go straight. Schopenhauer.”①
秋冬交替的下午安宁至极,路意浓撑着下颌翻着书,对坐苏慎珍低吟的英文念白在此刻分外清晰。她们坐在洒满阳光的一隅长桌,附近堆满苏慎珍私家收藏的黑胶唱片和英文原版书。
这次出门,是路意浓主动邀约苏慎珍。路青提供的优渥生活让她不再囿于物质的限制,却陷入与身边人没有共同语言的精神贫瘠。
她不知从何处弥补,便只能求助于苏慎珍。
苏慎珍接到电话时,兴致颇为高昂,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邀她周末来家里自习,顺便替她选几本书。
她穿梭于丛丛书架,熟稔地找到对应的位置,踮起脚尖,拿下《傲慢与偏见》,加上怀里抱的三四本,厚厚地摞在一起。
“这些是我启蒙书,每本都翻过好多遍。读不懂的情节可以配电影,消磨时间也能学习。”
苏慎珍个子有一米七二,穿着秋冬的裙子,配着厚厚的白色长筒袜,两条腿还是细得像筷子。
两人并肩抱着书往桌边走,苏慎珍说:“读书明理,最主要还是keep an open mind。普高部虽然不像国际部要求那么活动,但社团还是锻炼很多方面的能力。我广播站有朋友,讲人数缺口要纳新。你课外活动那么少,愿不愿意去试?”
路意浓自觉资质平庸,下意识便是推拒:“我怎么行?我没有专业学习过的。”
“我都可以,你人靓,普通话也够标准,点就唔行?”
她单手抱书,另一只手大喇喇地圈住路意浓的肩,晃了晃,“下周再来我教你嘛,可以匿名去播一次,搞砸也冇人知。别怕啦。”
路意浓在苏慎珍家里待到下午五点,直到路青来接才告别。
路青第一次拜访婆婆的效果似乎不太好,姑父吃完那顿饭没几天去了香港出差,她从章家老宅回来很是沉寂了几天,接到路意浓就带她去国贸疯狂刷卡,有的没的,买一堆或许永远都穿不着的衣服和鞋。
血拼完,迎着夜色,路青开车带她回家,路意浓手捧着奶茶从后视镜偷偷看她,街边路灯晕着黄色的光,路青在红绿灯间隙摘下墨镜,细瘦的左手手肘顶在车窗上,撑住脸。她的疲倦与勉强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他们到家时,迎面遇到保时捷开出门,家里的司机是不用这辆的,是章榕会的私车。
路青降下车窗,按了喇叭打个招呼,对面的车不急不缓地刹住,露出一张剃了圆寸断眉,打了唇钉,十足十混不吝的脸。
“哟,阿姨。我来帮会哥拿个车,路这么宽,也没挡您道吧?”
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喊二十五岁的路青叫阿姨真是嘲讽。
促狭之间,他看见了夜色半掩下副驾驶若隐若现的路意浓,她穿着奶黄色的毛衣,扎着丸子头,捧着奶茶,气质温软得像一颗牛奶糖。他饶有兴致地望过来,右手两指相并,作势了一个轻浮的飞吻。
路意浓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姑姑,不确定她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墨镜藏住路青的情绪,她冷肃着表情,稍打了方向,直接开进去了。
章榕会不回家,狐朋狗友倒是来得很勤。开车送车,或是顺路拿个烟、酒的,把章家当成仓库常进常出。今天来的人叫程旻,路意浓之前就撞上过几次。
他脾气差,嘴巴不干不净。碰上路意浓总要撩拨两句,说话轻浮又放荡。
她没有面对过这样复杂的人,也未直面过成年人□□的欲望,只是觉得他的眼神肮脏又卑鄙,令人恶心。
车子开进车位,路青推开车门。
“姑姑。”路意浓解开安全带,小跑追着她到后备箱。
“能不能跟姑父说一声,别让他们总来了?这些人进进出出的,拿东西也不登记。万一哪天少了东西算谁的呢?”
路青拎起购物袋,只是冷笑:“自家的东西不心疼,轮着咱们什么事儿?”
她对路意浓嘱咐:“这是章榕会的家,他有朋友要来,咱们没法拦。不要多事,意浓。”
不要多事。是路青在章家教她的第一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准则。
晚八点,Zesus livehouse。
章榕会前夜赶论文,熬了个通宵,到了地方就靠在沙发上睡,被拍醒时,暖场歌手刚刚上台调试设备,王家谨坐到他身边,斜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笑。
“最近有风声说你泡了个传媒大学系花夜夜笙歌,今儿看传言不虚啊。”
浅眠被猝然打断,脑子一时晕得厉害,章榕会伸长手拿过托盘里热的毛巾,双肘撑在膝上,捂在脸上用力搓了几下醒神,过了会儿偏头问:“什么传媒大学?”
“还装!”王家谨搡他的肩,“你那五个5的帕美天天在传媒大学南门候着,那么招风是当谁看不见?”
“常二今天还给我嚎,说前几天接他妹看你车了,打招呼理都不理。问我嫂子是不是天仙藏的紧,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
章榕会皱眉,正巧程旻摇头晃脑地进来,他招手让他来。
“会哥,车刚刚从西鹊山那边拿过来,我明天送去保养。”程旻嬉皮笑脸的。
章榕会扔下毛巾,手指点在漆黑如墨的台面上,非常直接地问:“听说你最近往传媒大学跑得勤?”
程旻笑容一滞,很快反应过来:“是,榆钱街那边说新改了一辆小牛,百公里加速3.2秒,邀我去参谋参谋。那块是挨着传大近点。”
王家谨听懂怎么回事儿,章榕会那两三秒的也没说话。
空气沉默数秒,良久他的眼皮子动了动:“嗯。去叫酒吧。”
程旻暗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了。
“这就算了?”王家谨拿了支兰州夹在指尖转来转去,“万一在你车里搞起来脏不脏?车不要了?”
“他还没这个胆子。”章榕会对他还是了解的。
周围的空座渐渐被填满,台上的女歌手开始了暖场的爵士音乐《Lullaby of Birdland》,缠缠绵绵的女声带着几分不同于原唱的甜美,轻愔愔的像羽毛刮在耳朵里。
王家谨不耽误地同台上眉目传情,哼笑着点烟打火:“开你车满城招摇,他已经很够胆子了。”
“泡妞而已,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多不过烧两箱油。”
为无关紧要的事费心,他只觉得烦:“我最近太累,阿铮的事情他忙前忙后也上了心,倒不至于为这点事儿给人难看。”
侍应生端来酒水,程旻不见踪影,王家谨起了一瓶酒递给他,又自己拿了一瓶在手上,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个不知收敛的,他在你面前是狗,说不准在别人面前当狼。当心哪天借你的名头惹祸,别栽他手里。”
章榕会没再接这个话题,拿起酒瓶同他碰了一下。
一场酒喝完已是半夜,王家谨搂着下了台的女歌手还待转场,章榕会熬了几个大夜要先回去休息。
凌晨一点多的高架空空荡荡,程旻开着车,坐在副驾驶上阖眼已久的章榕会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眼睛没睁开。
“我这周末去一趟香港,要待个把月。有个哥们在长宁港那块做车辆进出口贸易,等我回来,你去挑一辆喜欢的。”
程旻心里咯噔一跳,狂热狂喜后知后觉才喷薄而出,但是他还是压住了内心足以爆炸的喜悦,很是谦让道:“不用会哥,我没需求。”
程旻家庭条件一般,北城坐地户,家里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他从小读书不行但是喜欢车,爱钻研,家里没条件也常往车行里钻。
后来机缘巧合认识的章榕会,帮他改过两辆车,抓着机会鞍前马后做跟班,才勉强跟章榕会他们玩到一起。
章榕会知道他只是客气,双目阖着,也并不多费口舌:“你自己最近多看看。我不在,你正好也歇歇。这车保养完放回我家,最近就别动了。”
程旻十分安分地答:“好的,会哥。”
作者有话要说:①一定的忧愁、痛苦或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需的。一艘船如果没有压舱物,便不会稳定,不能朝着目的地一直前进。(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