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笛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但眼睛还是无法视物这几天他转了好几个地方直到现在眼睛被蒙上耿笛暗暗猜测恐怕这就要到了。
耿笛落到如今的局面在意料之中, 又完全不在意料之中。至少, 他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帝手下截人。
耿笛从孤身进京时就已经做好准备, 他辅佐了慕容家三代君主, 见证了前朝的衰亡, 见证了明武帝废帝自立, 也见证了明武帝末年那场宫廷动乱。前太子尚且难免, 何况他一个外人呢?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名将都难以摆脱的宿命青年时抛头颅洒热血壮年时四处征战, 煊煊赫赫, 晚年却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耿笛被急召回京固然有尹轶琨那个小人的功劳, 但是耿笛知道, 根源还在于当今圣上。耿家在潼关洛阳一代经营太久皇帝已经起疑了。
但是耿笛自己却问心无愧他回绝了军中谋士激进的提议将子侄们留在边关自己只带了寥寥几个亲信回邺都。他回到都城后立刻进宫面圣慷慨激昂陈述自己的忠心, 提醒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最开始这个办法确实有用耿笛被困在将军府中虽然行动受制但好歹衣食无忧每日还能逗弄半大的孙儿。可是形势越来越紧张六月时耿笛被捕下狱虽然后面在各方故友的奔走下放了出来但是耿笛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许多眼睛。
耿笛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他没法和外界联络自然也没办法嘱咐边关的耿家军。后来耿笛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赵军在边关散布谣言耿家的子侄们以为耿笛被昏君杀戮气愤不已赵军趁机偷袭潼关。几天后耿家军艰难地夺回了潼关。但是这就像一个引子一样从潼关开始边境线其他地方也陆续爆发出规模不等的战乱整个齐朝陷入动荡中。
虽然耿家军坚守在前线抗敌但是皇帝的疑心彻底被点爆了。尹轶琨拼命鼓吹中秋之乱是耿家和赵军里应外合耿家人早有不轨之心。皇帝本就多疑听到尹轶琨的说法后杀心越来越重即便和耿笛交好的老臣以命担保皇帝也还是下令处死耿笛。
耿笛得知这个消息后叹了口气虽然伤怀但并不意外只是有点可惜齐朝的大好基业。他平静赴死却在最后关头被一队神秘人救下。神秘人不肯透露身份不肯和他多说话但是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耿笛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这队人一路向北风越来越干冷最后都带上了沙尘和干草的气息。最后一次转车时耿笛被蒙上了眼睛在周围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在一个黄昏踏入实地。
耿笛知道大本营终于到了。
耿笛眼睛上的黑布被撤下因为长时间蒙着眼突然接触到光线时他有点适应不过来。耿笛动用多年从军经验迅速让自己恢复行动力他蓄力到一半时帘子外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小孩子掀开厚重的棉帘跑进来飞扑到了耿笛腿上:“阿公!”
耿笛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将孩子抱起来:“七郎?”
“阿公何叔叔说你今日回过来你果然来了!”耿七郎抱着耿笛的脖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胡须。耿笛突然老泪纵横他一生戎马对几个儿子倾注的时间精力少之又少后来好几个儿子甚至先于他死在战场上。唯有小孙子给了他人间最质朴的亲情让他在京中这一段时间过得踏实又贴心。耿笛被朝廷带走时别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子。他年纪一大把上过最凶险的战场也上过最辉煌的庆功宴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够本了可是他的孙儿还小不能跟着他一起死。
耿笛拜托了许多人但是他心底隐隐知道慕容家的人最心狠他们不会给自己留有隐患七郎多半是活不成了。耿笛被人劫走已经心如死灰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今生竟然还能看到七郎。
耿笛在狱中被人拷打也没露过怯如今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孙子时却控制不住热泪滚滚。他擦干眼泪仔细地看着七郎然后将他放到地上说:“七郎你阿娘也在这里?”
七郎点头。耿笛说:“先出去找你阿娘阿公有话和他们说。”
耿七郎听话地出去了。等孩子走后耿笛嗓音喑哑缓缓说:“老夫可否请你们主公一见?”
门帘外走进来一个青衫中年男子他对耿笛拱手作了个揖道:“耿笛老将军久仰大名。”
耿笛盯着青衫男子看了一会笃定地问:“你便是七郎所说的何叔叔?”
“是何某。”何广站起身温文儒雅笑道“老将军保家卫国何某敬慕已久却碍于身体不争气无法亲迎老将军。请老将军恕罪。”
耿笛摆手说道:“何公恐怕谦虚了。你们能从禁卫军的手里救下我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七郎和我小儿媳从邺城接出来手段可见一斑。老夫一介武人怎么敢当何公亲自迎接?”
何广听出来耿笛似乎误会了什么他笑容不变说:“老将军这样认同我们是我等之幸不过老将军我并非主宰。我们主公另有其人。”
“哦?”耿笛意外了他见何广身材消瘦却自有一股胜券在握的气场他便以为眼前这人就是此次行动的头领。没想到何广竟然还不是主公?耿笛好奇了问:“何公足智多谋风度倾人竟然还不是主公。能让何公甘心追随的人不知该有何等风仪?”
何广笑而不语他转了个话题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老将军是聪明人想来如今不必何某多说老将军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何某也不和老将军兜圈子不妨直说了罢。老将军对如今天下形势怎么看?”
耿笛脸色也沉下来他眼神苍老但并不浑浊如年老的鹰隼般即便羽毛尽数脱落也不减其锐利:“我朝立国多年下和南廷隔江而治西和北周针锋对峙。我等不过一介武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哪里知道天下的形势?圣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天下的形势就如何发展。”
何广笑容更加温和儒雅:“皇帝亲信奸佞无故猜忌耿老将军几度将老将军下狱不说还差点害死将军。都到如此地步老将军还是不肯另栖其主?”
耿笛良久不说话过了一会他目露感慨叹道:“老夫一辈子打打杀杀曾以为我最好的归宿便是死在战场上死后能落个棺冢便是大幸。如今能再看到我年幼的孙儿已经是意外之喜老夫感谢你们主人的心可是大丈夫一生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们主人想做的事老夫不能答应。”
何广暗暗皱起眉他们费了大功夫才将耿笛营救出来就是看中了耿笛在西南边境的影响力。早就知道耿笛固执又愚忠但是何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难搞。如果耿笛不配合那他们的起兵威胁很大兵力也不足以抗衡驻守潼关的耿家军。
慕容檐离开兖州后马上和军中人接头悄悄回到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怀朔镇。怀朔是六镇之一北疆六镇曾是前朝最重要的军事力量鼎盛时王孙贵族、鲜卑权贵以及世家肱骨之才全都争相来六镇服役朝中军中一大半实权之臣都是提拔自六镇。
六镇本就民风剽悍自那时起发展成纯粹的军镇城中没有民家家户户都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武练射。后来前朝迁都一部分鲜卑贵族留在六镇另一部分跟着前朝迁去洛阳。后来这部分迁都的贵族趁着改革攫取权力成了既得利益者反而是留在边关、镇守家园的传统鲜卑贵族被边缘化。之后六镇的权力被一收再收六镇军户经济困顿政治话语权流失忍到最后忍无可忍爆发了六镇之乱。
前朝迁往南边后沉迷享乐礼佛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过以骑兵立足的六镇军前朝皇室费尽全部力气镇压了六镇起义但是也耗尽了自己的气数反而在平乱过程中培养起一大批军阀权臣。比如如今的北齐慕容家便是出身怀朔镇最后被前朝招降再比如慕容家的死对头北周贺兰氏也是出自同属六镇之一的武川镇。
前朝虽然镇压了六镇之乱可是也最终亡于六镇之人的手中。慕容和贺兰两个家族取而代之步入兴盛然而六镇却无可避免地日渐衰落。再加上朝中尹轶琨弄权许多传统鲜卑家族被接连排挤这些人私底下已经不满许久。何况还有一点如今皇帝是明武帝第二子一直都不是作为继承人被培养的真正出面和众家族年轻子弟交际的乃是前太子。东宫之变爆发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常山王宠幸尹轶琨这等亲信原本的军阀家族的地位越发尴尬。所以于公于私不管出于私人情感还是前途考量鲜卑族中暗地支持慕容檐的人都不少。当初慕容檐能在常山王的天罗地网中离开京城这些人出力不小。
如今西南小股骚乱不断周军也在边境虎视眈眈皇帝疲于镇压叛乱无力关心其他这是最好的扩张势力的时期。而怀朔等地地处偏远当地家族急需立功机会还战力储备一流简直就是天赐的根据地。慕容檐回归军中第一站便是怀朔。明面上慕容檐只是一个年轻的新入伍的军将可是有根基的家族都知道这位究竟是何人。
慕容檐带着面具出入怀朔军营许多人心知肚明但是一点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到城外。这也是军镇的好处之一家家户户都习武多年来彼此知根知底脸生的外人根本探不进来。
何广原本还担忧北镇民风剽悍桀骜不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收服然而这些事情在慕容檐亲临后迎刃而解。慕容檐独来独往出入必带面具有人对此不满可是在慕容檐轻轻松松以一胜多接连挑翻好几拨人后所有的质疑都变成心服口服。六镇尚武这些人难管教但是只要被他们认可忠心也毋庸置疑。
毕竟慕容家便是从怀朔走出来的还是那时全镇的武力巅峰。慕容氏自从掌权后别的事不好说但是武力从不会倒退。
小半年的功夫北镇已经基本收服这些人本来就和慕容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后身家也系在慕容檐身上可以说是慕容檐的亲兵。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足为惧唯独耿笛麾下的耿家军常年驻守边关身经百战兵强马壮是个不小的威胁。
收服耿笛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甚至先前耿笛被皇帝下狱也是他们离间计的一部分。何广今日奉命前来拉拢耿笛没想到他感情牌打了这么多耿笛还是不为所动。何广皱眉最重要的一环出错这可不妙。
何广不信再劝:“耿老将军我等仰慕您的高义可是如今皇帝不仁奸佞横行残害忠良你何必替差点害死你的昏君卖命?不如……”
“皇上如今所作所为都是被奸人蒙蔽老夫只恨不能杀了那些卑鄙小人。”耿笛苍老的眼睛中迸发出逼人的光“只可惜老夫无能不能唤醒圣上。然而主不仁臣却不能不忠。老夫就是死在尹轶琨那个孙子手上也不会另投他营背君叛国。”
耿笛闭住眼一副“我意已决不必再劝”的神情说:“老夫心愿已了何公不必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广皱眉耿笛固执的超乎他想象颇有些难以下手。何广正打算放弃门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这一番话正义凛然可是也不过感动你自己罢了。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那我问你你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
何广吃了一惊惊喜地回过头去。方才还态度如铁一般的耿笛猛地睁眼眸子中迸发出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亮光。目光如炬锐利深邃这才是属于一个名将的眼神。
“你是谁?”
何广快步走到门边因为走的太快都不小心呛了口气忍不住开始咳嗽。他亲自拉开帘子一边咳嗽一边说:“见过少主……主公您怎么来了?”
耿笛蹭的一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暮色四合夜风猎猎外面的天空早就黑的结结实实。因为背光耿笛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才慢慢看清对方的身形。
他一声银甲头戴银冠腰上束着繁复的腰带侧边挂着一柄细长的刀。厚重的铠甲越发显出他修长的腿劲瘦的腰挺拔的肩膀。然而对方脸上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獠牙面具。
耿笛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上的青筋鼓起:“你是何人?”
一只漂亮有力的手停在面具下方他的手指在什么地方随意一扣就这样取下面具。屋里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声火光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变得跳跃不定。银色面具握住他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他抬起眼睛薄唇轻启:“耿将军好久不见。”
耿笛眼睛瞪大几乎目眦尽裂。他震惊地看了一会猛然跪下身脸上老泪纵横:“琅琊王殿下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