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任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中自然受到教育。会外交流,琐事闲篇,也有些颇值得回忆,随手记下几条,以作纪念。
平时委员们最踊跃参加的活动是视察。前几届全国政协委员平均年龄比现在高,年老体弱,就难免有些麻烦。这两位行动需坐轮椅,那两位走路离不开拐杖;有的委员睡觉打鼾,有的听见鼾声就睡不着觉;有人不沾荤腥,有人书忌酸忌甜……这一来陪同的政协工作人员就辛苦了。从北京出发就要推着轮椅上路,搀扶委员登机;到了目的地,分房时要记住谁和谁不宜同室,用餐时想着哪位忌荤哪位怕甜。视察行动中还要根据当地气温提醒委员增减衣服;上车下船询问有谁忘带什么物品。一天奔走结束,回到宾馆又要给感觉不适的委员量血压,送药品。年纪大的人有时脾气比较怪,万一碰到某委员产生误会,发起脾气,犯了性子,工作人员还要耐心劝解,热情安慰。有一回我的一位老友记错了起飞时间,飞机飞了他才到,便对等着他的工作人员大发脾气。工作人员除了劝慰还要保证他仍有视察机会。我观察了10年,就从没见政协工作人员嫌过麻烦,有过抱怨,甚至从没见他们脸上减少笑容,这是我在别处没见过的,很为他们的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之风感动。也就牢固地记住了这个单位的名称:“全国政协秘书局”。
听说去年起组织与陪同视察已不由秘书局负责了。但秘书局这项成绩不能忘掉。
联系较多的单位是联络局和信息中心。会议期间,我随同其他几位有责任心的委员曾提过一些提案。提案交上后都迅速得到了处理,都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回答。当然不是都回答得令人满意,那是问题存在单位的事,与政协联络局、信息中心的工作无关。他们是尽职尽责了。记得我曾随陈祖芬委员签名过一个提案。有关单位要求寄信必须使用同一规格,甚至用指定厂家生产的信封才能邮寄,否则不予受理。提案认为,这既不合全世界的邮政惯例,也有违公民权利。没多久,政协联络局就把提案转给有关单位,并附有回答,该单位还热情请我们去参观他们的机械设备,以证明他们作得有理,因为是机器只认标准信封,不是工作人员不对。他们还请我们去开会研讨,那天我请假没参加会,后来陈委员又跟我说,还想再提个提案,建议换机器。我说事已至此,联络局的工作已经够麻烦了,以后有事打电话,发电传好了,少写信。
近来发现,中国人用的信封似乎也多样化了。
非会议期间,有社情民意要反映就找信息中心。我和他们有过两次联系,都圆满成功。一次是因为护城河多年不清理,我住的安定门一带臭气熏天,居民们反映多次,无人过问。听说我和舒乙是政协委员,就请我们帮忙,我们写信给住处中心反映了这个意见。没出两月,工人来了,机器来了,挖泥淘水,把条河整理得河清水秀,成了京城一景。另一次东北一处林业工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来北京请我代他们反映意见。我把他们写的信原封不动转给政协信息中心,并说明我对此没有调查研究,信的内容只供参考。数月之后不仅接到了东北有关方面回信,而且有关单位还派专人来向我说明了事件经过和他们的处理方案。接着林业工人也来信告诉我他们得到了合理的安排。那位写信来的工人不久前去世了,去世前还感谢政协对他们的支持与关怀。
在政协第二个大受益是认识了更多好人,结交了许多好友。
认识无深交的一位是华籍洋人傅莱委员。傅莱委员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不是发音好而是内容好。八届政协时,我参加外事组活动。外事组有次京郊某县视察,那个县以发展地方及民间工业、经济发展快而出名,到了那里人家接待得又热情又丰盛。参观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啤酒厂、制衣厂、皮革厂后请大家到县委礼堂座谈。座谈时委员们发言大多赞扬这县地方工业发展多么好,前景多么乐观。后来主人一定要请这位洋人相貌的委员发言。他说:“我不讲了,因为我不想讲好话,讲了大家不爱听”。主人仍诚恳地请他讲。他就把头一扬说:“那我可要得罪你们了。你们这叫什么先进经验?瞧瞧那皮革厂把河水污染成什么样了?这是对自然水源严重的破坏。欧洲美洲都不敢再做了的有害行业弄到我们国家来,叫我们受害他们享受。这样的工厂还要提倡、宣传,我们中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我为此感到害臊……。(大意如此)还有,你们那个制衣厂那么大一个厂房,只有两三个门,还不大,消防设备也不齐全……”。这时,厂方解释说消防设备是经过检查、拿到合格证的。他说:“别说这个,我懂。我更懂得人命关天。”随后他又问:“门口停着的那辆小轿车是谁的”?主人回答说是某位企业领导人的。他气哼哼地说:“你们知道这种轿车在外是什么人坐的吗?是富豪!是大官僚!一般企业家都坐不起的。你们县不是才刚脱离贫困吗,在一个厂当头的就坐这种车,气派太大了吧!”我正坐在他身旁,听了他的话我肃然起敬。忍不住站起来给他长鞠一躬!回来后我写了篇杂感给政协报。不过有个细节我没写。会后我看他吸烟,我问:“你是大夫,怎么还吸烟?”他作了个巧妙的回答,这是我私人秘密不拟公开。
还有一位交情已深的朋友韦大卫。大卫是飞行员,在台湾给蒋经国开专机,国民党特务却怀疑他是共产党,把他关进监狱几年,他越狱出来后驾起飞机就起义回大陆了。“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又把他关进监狱8年,他居然又越狱成功,联络上叶剑英元帅才得救。可是他像蛮没这回事,活得乐观愉快。喝酒非二锅头不喝,跳舞不到散场不走。有次政协开会期间组织联欢,上台的都是名家名角,他兴致一来要求上台唱一曲。晚会组织人担心地问:“你能在这场合唱吗?”他说:“我气死李谷一,压倒李光羲!”对朋友却情深义重。有位在政协退下来的老委员,遭到点不快。独自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孤独冷清。这位委员退下来后,大卫过一段时间就约台联、民革和无党派的委员去看他。有时还请同样驾机起义回来的哥们领着太太,带上水果菜肴去找他聚会。有时又联络几位女委员去帮他打扫卫生。我被约参加几次,感受颇深,为此在小组会上曾发表个意见,希望政协对退下来的前委员们多点关怀,有点善后。
同界同组的委员朋友更是情深义厚,提起来每人都可写一篇。70寿辰时习三为我写的寿字,成喜为我画的梅花。维康、春霞等同事送我的光盘,都是最珍贵的纪念物。陈祖芬之勤奋又是激励我不断写作的榜样。大会期间,她总是白天开会,晚上写稿。大会开10天她能发5篇稿。有次在乘车时闲谈,我为自己的老年痴呆症诉苦,说借了人家钱总忘还,吓得没人借钱给我了。两天后她就竟把我的病情公开发表了。由此就又引出一个故事,好友张贤亮一向关注我的状况。他开会时从宁夏带来一种果汁,看到这文章后就热情地叫我到他屋里,请我喝这果汁。却没告诉有位摄影师端着相机在屋里等着。进屋后贤亮把一瓶果汁饮料往我手中一塞,叫我把杯高举,回头就对摄影师喊“快照!标题是:邓友梅说,我就爱喝这个!”我吃惊地问:“你是拿我作广告呀?”他说:“你反正有痴呆了,就喝吧。管我干什么!”可是听说他这笔买卖没作成功,广告也就没有播出。
不过贤亮在正事上既是好人又是好委员,他在政协会上发言,常得委员赞赏,领导表扬。他对西部开发、三个代表、十六大精神,都有正确、深刻的见解。我还要向他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