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从外地回北京,正赶上“2000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开幕,很高兴。金庸先生是我喜欢和尊敬的作家。
参加会就要发言,但在多位大教授面前我有点胆怯,因为我只上过4年小学,我这个作家纯属瞎混出来的。上完4年初小我就参军了,日本投降后,部队送我到中学去学文化,我当兵当野了,在课堂上又坐不住。正好新四军文工团演戏需要小演员,到学校找人,见我会说国语,脸皮也厚,一个调令就成了文工团员。有小孩的剧目不多,没戏演就叫我趴在幕后念剧本给台上“提词”,人演一出戏我念一个剧本,一年下来肚子里就装了几个剧本,潜移默化会了点编故事写对话的技巧。演的多是秧歌剧,念唱词又给我打下点合辙押韵的基础。还养成了读书习惯。解放战争打响后到前线作火线鼓动工作,要求反应及时,现编现唱。受过正规艺术院校教育的大同志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我无意中学来的本事却派。上了用场。行军时看到走过来炊事班。队长说:“快,编几句快板鼓动一下。”大团员还没构思好提纲,我这顺口溜就数出来了:“同志们,走向前,前边来了炊事员。炊事员,真能干,又做菜来又做饭。战士们吃的饭菜香,又打鬼子又缴枪……”有个“火线报”的编辑在旁边听到了,叫我用纸写下来给他,他就拿在油印小报上印了出来,随后送来一斤生四个柿子算作稿费。不过说我写的错字太多,他花了不少力气修改,这稿费要两人分享!这就是我发表的处女作和今生第一笔稿费!我说这段话是想说明,我从事写作没受过正规训练,既没理论基础,也缺乏学识准备,纯粹是模仿读过的作品开始的!写快板如此,写小说也如此。
战争期间没别的消遣,有机会我就读小说。最早读的就是武侠小说!那时读书无处去借和买,只能在打扫战场时捡。军纪规定“一切缴获都归公”,破书烂纸公家不要,我捡来自己背着有空就看。国民党军队里有各色人,也有各色书。一场大战打完,战场上东一本西一本什么书都能遇到:欧美文学,苏联小说,传奇话本,武侠言情,霍桑探案,福尔摩斯……碰到什么捡什么。捡多了背不动,就要选择。我没有“政治挂帅”的觉悟,又没有深厚高雅的学问,惟一的选择标准就是“好看”!我捡到一本“十二金钱镖”,同时还捡到一本载有张爱玲小说的杂志“万象”。扔掉张爱玲留下“十二金钱镖”,完全没有政治原因。只是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养成了粗枝大叶爽快磊落的性格,张小姐那娇滴滴甜膩腻的情场琐事不对胃口,“十二金钱镖”行侠仗义刀光剑影读来倒精神振奋。那时我没学过文学理论,更不知道学术界对武侠小说是何评价,反觉得我们军队也像是铲除人间不公,解人民疾苦的大集体,并因此而自豪!
建国后我调到北京文联任编辑,刊物需要散文、小说,不用快板唱词,我就试着写小说,本钱也就靠多年的生活积累和读各类小说,包括武侠小说受到的技法启蒙。第一篇小说经赵树理同志的手发表后,他鼓励我继续写,为帮助我写作水平,他主动介绍一些书供我学习,头一次给我拿出来的书就是两本“七杀碑”!他说:“别管他的思想内容咋样,写作技巧可以学。懂得老百姓胃口,写出的书人们才爱看!”
我才知道树理大师把“群众爱看”挂在心头,他的小说才受到工农大众欢迎,于是我就把“好看”暗自定为自己努力方向。我心中的“好看”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有趣,二是有益。“益”不只限于政治内容,在道德、文化、心理、感情以至知识等方面,只要能有助于辨别是非,惩恶扬善都算有益。总要叫人读过我的小说后他清楚啥叫好啥叫坏,做好人不当坏蛋!
因此,后来我读到金庸小说时,最大的感受就是它非常符合我这“好看”标准,既有趣又受益。
我个人认为,武侠小说是中国特有的一个小说品种。跟西方的骑士小说“侠盗罗宾汉”之类不同,也不同于日本的公案武士小说“捕物帖”。它主题单纯,情节离奇,结构奇特,想像丰富,武打技击,惩恶扬善!不管怎么说,多数武侠小说读完后,人们总是赞美崇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舍身忘我的侠客,厌恶欺压善良、横行霸道的恶棍。有的武侠小说也完全可能给人些坏影响。因为“武侠小说”是一个品种,内容好坏影响如何要依这品种中具体作品而定。
由于文学观念和理论上的自我束缚,50年代开始,社会言情,武侠侦探之类的通俗小说在中国大陆销声匿迹了。日本人称作“大众文学”的小说品种恰在我们提倡“文学大众化”的时候退出了舞台。言情小说家张恨水改写“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要拿到香港去发表;“十二金钱镖”的作者宫白羽专靠经营书店谋生。我们常用一个标准去衡量不同的品种小说。事实上除了高雅、严肃、有深刻思想内涵的纯文学小说外,还有一种不以作品思想载体为主,只供人们休息消遣的小说。这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出发点不同,素材来源不同,写法也不同,达到的目标也不同。用把尺子去衡量这两种不同产品,再由此决定“优胜劣汰”,包括武侠小说在内的通俗读物就消失了。
有些年我以为中国特产的武侠小说就此断种绝迹了,改革开放之后才知道,世界上凡有华人存在的地方,武侠小说就有市场,既有市场就有货源。大陆断档,港台接续。这时我才看到了金庸先生的作品。发现他不仅继承了中国武侠小说传统,而且有所突破、发展、提高。使这一品种文化品位起了质的变化,思想内涵有了深广扩大。而且好就好在他是按着这一品种本身的路子提高,不是也不想提高到成另一个品种上去!它是更好的“大众文学”而没有硬跻身于另一类文学,成为四不像。
金庸小说土洋结合,雅俗共赏。人物情节虽是无中生有以虚代实,却写得有鼻子有眼有趣味有学问。读者在消闲解闷中不知不觉增加了中华文化知识,历史知识,风土人情,最终导致我们对中华文化的热爱与尊重。
我认为这就是金庸的对中国文学的贡献!
我高兴能参加金庸先生的作品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