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朋友曾对我说:“写文章的人一个劲的追求‘知名度’,这是很傻的。知名度远赶不上‘知容度’。‘知容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对这番话的正确性我从未怀疑过,但对它真正有深切体会,是这次去巴黎。我去巴黎和岳华同行。办理机票时,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见手执机票的是“大醉侠”,真是眉飞色舞,满面春风,和言细语,有求必应。笑嘻嘻地在机票上签了两个座位。不偏不斜恰好是机舱紧急出口处的第一排,而前一条通道,可以伸开腿睡觉,站起身伸懒腰,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跳伞也比别人抢先,比起两个月前去美国,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是14位作家,什么张洁、李存葆、祖慰都是满有度数的名字,上了飞机老老实实和我一块挤在又窄又闷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带了位不满1岁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将来肯定会成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来嗓门又大,气力又足,从太平洋西岸一直哭过东岸。耳朵听着这哭声,两条腿重如千斤,直挺挺支在地上,睡又睡不着,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后来张洁实在受不了,去求空中小姐给她换个位置。那是新加坡飞机,空中小姐听她讲华语,又是女性,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为她换了个离哭声远些的座位。根本没问她会不会写小说。
这次的旅行还有一个优越处:法航飞机上的酒好,而且满足供应。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开腿闭上眼,一路上腾云驾雾,就有点半仙之体了。当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正因为便宜酒喝多了些,飞机停在孟买时,糊里糊涂随人群走下飞机去转了一圈。看到商店里有檀香木雕的佛像,颇为精致,就买了一尊。第二天醒来再打开看,发现竟是一对印度青年在拥抱,春色浓艳,毫无四大皆空的神色!就在这惊讶与懊悔间到了巴黎。
到巴黎是凌晨。出门的人很多,我和岳华分别排在两行。我这一行进展较快,边防人员看看护照,冲我笑了笑,说了句法国话。我冲他笑笑,说了中国话。他盖了个章我就出来了。他说的什么我一点不懂,我说的估计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后走着的也是几个中国人,我便问他们:“刚才那法国人对我说什么?”他们热心地向我解释,为我翻译,但他们的话并不比法国话更好懂。我费了半天劲,只分辨出他们讲的是温州话,话的内容还是不明白。
出了关,我就站在大厅里等岳华。他那条队排得很长。等他出来,已没有多少人了。我问他:“现在上哪儿去?”
他说:“哪儿也不去,等朋斯先生来接我们。”
我问:“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说:“没见过,不过不要紧,中国人总会互相认出来。”
我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国人,而且他也没见过。
我们的飞机提前到达了,天还刚拂晓,巴黎人大半此时还在睡觉。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大厅看人、看狗——一个法国人运了一箱大小七条狗,狗长得都不像狗样儿,方脑袋、圆脑袋、三角脑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种形状,染成各种颜色,有点像我在美国和日本看到的应克头发。远看巴黎的交通图,因为不认识法文,越看越乱。正这时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话打招呼:“侬阿是岳华先生?电影上见到过的,还是格漂亮来……”原来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朋斯先生中等个儿,戴一副近视镜,满脸是厚道祥和的笑容!我一见他就想起狄更斯笔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聪明、漂亮。先生不大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握手、抢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问好,道歉晚来一步,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话,有时夹一两句我听不出地道还是不地道的英语或法语,总之我们在一片友好热诚的气氛中被送上汽车,朋斯先生驾车拉我们直奔往巴黎。
我对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为它的建筑壮观和市面的繁华,是因为它实在清静。8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晒太阳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见人,偶然过一两辆车,也是懒洋洋的。在北京拥挤惯了又到香港更加拥挤的过了几天,一到巴黎马上觉得格外的清静、安静、整洁、从容,远远看见了铁塔。从凯旋门近处转了个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也睡意蒙。
朋斯先生把我们送到雨果广场附近一个僻静街上,这街生接连有几家三星的旅馆,我们住进挨近广场的一家。三层小楼,房间不大,壁纸和家具的颜色有点俗气,令人想到左拉笔下写过的巴黎小旅馆。我估计这旅馆年龄也决不会比左拉小。洗过脸后,朋斯先生请我们去饮咖啡。他领我们走出旅馆,转进一条街,来到直通凯旋门的一条街上,伸手掏钥匙,打开一间咖啡店的门,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腿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门关上,朋斯先生放下几张椅子请我们坐下,他就到柜台后边自己动手煮咖啡。我问朋斯太太:“怎么店里没有人?”她说:“他们全休假去了。我们是店主的朋友,有一把钥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开门来煮,喝完锁上门走人。”
喝咖啡中间听岳华和朋斯先生谈话,才知道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电影圈,是颇有修养和名气的摄影师,后来洗手不干,来巴黎开饭店开酒吧和咖啡厅,再后来则也不开饭馆也不开酒吧丁,并且把咖啡厅也卖了出去,这间咖啡厅就是他卖出去的,买主也是朋友,所以保留了开门自煮咖啡的权利。这次来巴黎拍片,翰祥约他当临时摄影师。朋斯先生重友情,大概也留恋他的老行当,欣然答允,重作冯妇,只是说:“我没得机器!”
岳华说:“我们去租。”
朋斯说:“8月份,统一休假了,租不到。”
岳华说:“租个工作用电视摄像机也可以的。”
朋斯说:“没有玩过那个东西,怕玩六灵光。”
他们约好睡一觉后去租机器,朋斯先生就锁上咖啡厅的门送我们回旅馆。他有一辆很新的雷诺车,车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很好,住巴黎多年,除去那辆车完全法国味,他二位身上法国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随身总带个小录音机,录音机里反复放《苏三起解入我问:“谁唱的?”她说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的票友。我问她有小孩子没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说:“我们的孩子上个月死了……”我抱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朋斯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照片,蛮漂亮吧。”
我郑重地接过来看,照片上是一只小狗,蛮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公母。我想先生改叫做他的儿子,大概是公狗。同时我也为朋斯夫妇感到一点安慰,这样的儿子我相信还可以再找到一个,不致使两个善良的人成为绝户的。
睡醒一觉后,朋斯夫妻果然来接我们。我们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说有两个从北京来的琴师在给她们说戏。在票房门口我碰上北京来的母女二人。女儿早来定居了,似乎是京剧界的。老太太刚来,一听我说北京话,大家就谈得很亲切。老太太不喜欢巴黎,觉得什么也不对味。“您瞧瞧,满街都说外国话。咱说中国话的倒成了外国人了!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说:“您也常来听他们唱几段吗?”她说:“我就来听听自己人说中国话。尽管他们说的事跟我多不挨边儿,可我全听得懂哪!这比唱的还好听哪!”
我们到拉丁区一家出租机器店问了一下,那里说9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机器出租,但打听到在圣母广场附近还有出租店。这时大家已经饿了,决定先去填肚子,顺便看望岳华的老朋友刘先生和刘太太。
刘先生开的中国菜馆叫锦丰园,中等门面。他隔壁一家同样的门面房屋大敞着门,似乎在搬家。有几个黑人坐在搬到便道上的家具中间,弹着吉他唱歌。这时已过了中午的开饭时间,又是休假的月份,店中只有一个法国学生在吃馄饨面,一个中国青年陪他聊天。刘太太和刘先生意外地看见岳华和朋斯先生,高兴得笑不拢口,忙招呼我们坐下,先弄来点小吃和饮料,陪我们谈天。刘太太说:“我才买来韭菜,我给你们包饺子吃,尝尝是不是家乡味。”刘太太说话倒是地道的我的原籍家乡味,一问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刘先生则是台湾人。攀谈几句之后,我大致就知道了刘太太的情况:40年代末上学的时候,随着学校逃到台湾。在台湾和刘先生相认、恋爱、结婚,随后逃到了巴黎。几十年下来,事业颇有发展。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个在工作,一个大学将要毕业。坐在旁边吃馄饨面的那个法国青年就是他小儿子的同学。隔壁那个门面房是刘太太的,他租给了几个黑人做生意,但那几位却赖着不交房钱,刘太太无法只好告状。
我说:“唔,房子腾空后,餐馆可以扩大一倍面积了,您的生意会更有发展。”可是刘太太说:“我不想再扩大了,现在收入很好。做两年我们该领养老金了,孩子们也不需要我作资助,我们要歇一歇,过点清静生活了。”
这使我很意外。我认识几个定居美国的朋友,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扩大自己的事业与收入,很少见过这种“知足长乐”的超脱精神。我对刘太太顿起敬意,并且怀疑这是法国风尚与美国不同之处。忘了以前上学时听有位老师讲过,说法国人懂追求安逸,乐于享受,与美国人那种事业竞争高于一切作风有所不同。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和刘太太谈话间岳华去打电话,拨了许多号码。终于找到了那位被称作肥仔的朋友杨安明。恰好韭菜饺子端上桌时,肥仔来了。名不虚传,这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肥仔实在是个可爱的朋友。没见到人我先见到车,这是辆满不错的雷诺跑车,可是天知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仿佛不是这里少个螺丝就是那里少个零件,若认真去检查却又什么也不少。肥仔本人和他的车一样,质地很好却邋里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硕大的圓襟衬衫(这衬衫很可能原来是白色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塑胶拖鞋,拖鞋的右跟已经很薄了。戴着副黑架近视镜,满脸笑嘻嘻,仿佛睡醒,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声音很甜,而且懒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话。这句话没说完又对那吃饭的法国学生用法语说了句什么,那学生笑了,随后又向门外的一个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语,那孩子正偷着去捅他的汽车,一听他说话撒腿跑了。这时坐在门外的几个黑人就笑着大喊,肥仔探出头去又用英语喊了几句,这才笑嘻嘻挤进我们桌前坐下来。刘太太说:“巴黎好像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肥仔的,一样去买东西,他都会比我们便宜些。”
岳华问肥仔现在作什么?他说供应巴黎各中国餐馆原料,这件事只用他早上的时间,我问他:“你要开车给各家送货,一早忙得过来吗?”他说用不着他送货,告诉菜店、肉店、鱼店要什么,要多少,送给哪家就行了。我说:“这样的采购,各餐馆自己不可以办吗?”刘太太说:“有许多东西别人买不来,只有肥仔去才能抢到手。”我问肥仔:“那么剩下来白天、黑夜还有好多时间,你作什么?”他说没事干。事情是有的,他不爱干,钱够用了,挣那么多干什么?刘太太又来补充,说肥仔不断的有新计划,但多半没实行,只有买房子是他的乐趣,买了卖,卖了又买。肥仔并不反驳刘太太,只说好多事干到一半没了兴味,他在枫丹白露买了一大块地,计划挖成水塘养殖中国金鱼,可是8年过去了,塘也没挖、地还扔在那里。不过这几年地价上涨,也许比他真养金鱼赚的还多些。他还买了一幢房屋,专门接待中国来的留学生。中国学生住房免费,有的学生毕业了,回国后和他保持通信,请他回去参观。他打算去,总在打算去,但始终没去。刘太太说:“肥仔,你该成家有个太太。你的生活就正规了。”肥仔说:“我已经托回去的留学生为我找寻了,一找到合适对象,我就回国去见面,所以我现在并不着急回去。”我问他:“为什么要从国内找对象?”他说:“法国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来作老婆还要中国人,我们这里的老徐教授,回去找来个太太,过得好美满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个新话题。他们说徐太太是当今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说得最好,车子开得最好的,又是最会持家的。岳华说打了好久电话,他家都没人接。肥仔讲:“不要找他。明天我开车去把他拉来给你就是。”
吃过饭肥仔开车拉我们去找旅馆,为翰祥他们大队人马打前站。岳华前些年在巴黎住过一家旅馆,对那里记忆犹深,但他说不出街名。尽管如此,肥仔还是把它找到了,实在不如岳华说的那么好。房间壁纸和地毯都是桃红色的,叫人想起左拉小说中所写的春光旖旎的场面。房间低矮,楼梯窄狭,甚至走的步子重一点脚下地板都颤抖,我们把它否定了。我说岳华所以对它有好印象,可能和当时旅馆本身无关,另有原由。他说我这老大哥不厚道。
肥仔又把我们拉到另一条街,这街很僻静,在闹市的身后。也是二三层的旧式旅店,周围不断有些阿拉伯流浪汉转来转去。我觉得有某种危险性,肥仔咧开嘴大笑,说:“我是叫你们看看,还有比刚才那个旅馆更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当然不能住。今晚我们不找了,去夜总会听歌去,正经事明天再说。”
肥仔拉着我们又一次过了塞纳河,钻进一个很深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升往楼顶,进了一家夜总会。
这是一家华人夜总会,歌星、乐队、侍应生和客人全是华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肥仔——点头、问好,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来,点了饮料、食品,也点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来的,肥仔点了两首歌,扔下1000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点的歌时,他却仰在椅上打起瞌睡来了,我推推他,他说:“她的歌我都听烦了,没趣味!”我说:“那你为什么还点?”他说:“熟人了,不好意思了!”我说:“你常来?”他说:“天天都来坐一坐。”“天天都打瞌睡吗?”“是的!……那为什么要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别处也一样没意思,也要找瞌睡,交钱比这里还多。”
肥仔睡完1000法郎,开车把我们送回了旅馆。
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我们上午决定休息一下,8月份的巴黎雨果广场,真清静到了通街不见人影,见车迹的地步。广场上有一家餐馆,在露天摆了几副桌椅,我们就连吃馆带看街,客人除我和岳华两人外,只一位中年妇人带着一只狗,但她一个却要了比我们两人还多的饭菜,并且不声不响又极迅速地把它们全吃了进去,而我们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为止。周围几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一家卖水果食品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买了几个,剥开尝尝,真正“味同嚼蜡”。岳华看了大笑,说这东西不是这样吃法,应当用来做菜。我想不论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吃它丫,剩下几个就扔在了旅馆的垃圾桶里。
中午睡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岳华接完电话告诉我,老徐要来。
徐教授是下午3时左右来的。
这几年我也算走了10来个国家,最普通的衣着见了,奇装异服也见了,但从未见过徐教授这么普通而又这么奇特的装束,他穿了一身纯粹中国大陆农村家庭缝制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国布鞋,连头发也是中国农村青年农民式的,若说普通,10年前大陆上8亿农民中除去4亿妇女和2亿孩子,其余两亿大概都是这样的服装这样的发式。奇特的是当今在大陆农村都已少见了的这装扮竟出现在巴黎,而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种中,我敢打赌徐教授这一身是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奇装异服。
他的口音是山东味的普通话,性格也是山东式的直爽和执拗,他和我握过手,拉起岳华和我就走,说:“先去办事,有话路上说。”走出旅馆。他领我们去乘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领着我俩东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机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馆,然后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柜前割了些香肠、叉烧之类,切成一大盘,先端过来。他说:“我既是这里的东家又是供应商,吃东西钱要照付,但给自己动手的特殊。”
和老徐相识了几个小时,现在才有时间坐下谈家常。他家是山东临沂北乡的汤头。40年代中期我在这一带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过,有这么一点因缘,话题多了,壁垒就少了;他是40年代末,随着他上的中学:由临沂而青岛,青岛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湾去的,在台北戏剧学校受完教育,到大鹏剧团,工作,20年前由台湾转到法国,在这里一间大学教中国文学。我认识的不少学中文的法国朋友,都听过他的课。在法国汉学界也算是名人,我问他:“你在法国如此多年,何以还是这身国粹打扮?”
他说,他穿的衣服全是太太亲手做的,头发也是太太给剪的。太太8年前离开中国山东农村的。这装束、这发式全是当时最时髦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丈夫打扮得最时髦、最漂亮。老徐爱他的太太,只要太太看着满意,他认为自己没理由反对;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模样,而巴黎这地方对服装是持有兼收并蓄、见怪不怪、越奇特越有价值的观点的。老徐这身打扮从没有人认为不时髦,我听了真想把这消息传达给国内那些选服装以洋化、港化为标准的朋友。
提起太太,老徐的满脸像开了朵细辦菊花:太太名叫兰英,他由衷地说:“我们兰英真好,有了她,我什么都变了:整个家像个家了,她带三个孩子,还给服装公司绣花,买菜做饭,做衣服理发,从没叫过苦,我娶了她,经济上也改观了,以前一个人生活也那么多工资。虽不贫乏,可也不富裕,现在我买了幢房子,还有积蓄。”
肥仔说:“最重要的是给你生了三个儿子!”
“那当然,那当然!”老徐毫不谦虚地说:“现在两个上学,一个还小。还会说点话,法国话。两个大的能说点中国话,复杂的不行。在法国孩子也是份财产,生三个孩子,国家每月给母亲和孩子各两千法郎的补贴。等于我一年写本书,而且是销路较好的书。”
我说:“只对母亲和孩子给补贴不公平,父亲也付出劳动了!”
他说:“对父亲也有优待,我乘公共车一律是收半价呢!兰英车开得很好,可我还是乘地铁,安全,便宜,比别人便宜一半。”兰英是他们邻县,莒县人,莒县我也住过,这地方很贫瘠,但是出名人,刘不庵似乎就是此地人,近代名人有位丁肇中先生。丁家是大户,丁先生有位族人叫丁铁修,抗日战争时带着武工队只身打据点。日本人闻名丧胆,后来负了伤被日本军队捉住,用尽酷刑,毫不动摇,终于又被中国军队救了出来。他的事在家乡像传奇故事般到处流传:丁先生有位堂妹和我在一个剧团演过戏,而且就演丁铁修的故事。一说兰英是那里人,自然感到亲切,我要求去他家看看,老徐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到我家吃中饭。”
老徐竟然有两处住房,一个在塞纳河边距拿破仑波舒巴特的墓地不远处的一幢楼上。他在这里租了三间房子,房东老太太到过中国,十分善良,老徐结婚后,兰英来到法国,第一位法语教师就是这位C夫人,C夫人教兰英法语,发现这个学生这么勤奋,这么聪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这么孤独,于是自愿地当了她的保护人,从兰英生下第一个孩子开始,她又兼了孩子们的教母、养母和家庭教师,一句话三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们吃、住、玩、清洗卫生、入学前的幼儿教育。孩子们管她叫奶奶,老徐和兰英在不在家孩子们无所谓,可这奶奶若不在就没了主心骨。老徐当然很感激这位房东,实际上也是拿她当亲眷看。可山东人的怪脾气实在难改,有时一犯脾气就几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无所谓,孩子们和兰英照样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独立性”。又在圣母院广场附近买了一处房子。这是一幢高层建筑的最下一层。把着街角,因此两个门开在两条不同的街上,如果开商店,无疑这是个好地点,但老徐把前面门的铁合页门一开到底,从后门出入,这屋子地面之上,是一大间和一小间,大间有近30平方米,小间10多平方米,外加厨房和卫生间。而地面之下还有同样大小的地下室。地面上这间大屋内,放着一个长餐桌,一套沙发,一架电视机,还有个书柜,但没有写字台,在小间里放了一个折叠单人床,在床、桌、柜之间是各种有用和没用的杂物,如玩具、儿童画册,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还有个儿童车,而偌大的地下室里,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上有一架录音机和多得数不清的画册和儿童玩具。根据这些陈设,你怎样也猜不出这间屋子做什么用。给我只留下一个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现代西方,生活方式绝对是中国山东农村的。
我问老徐,这栋房子他平时作什么用?他说这里离两个孩子的学校近,他们中午下学可以上这儿来吃饭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边过夜。白天全家和孩子们一起到这儿来。孩子去上学,他就在这儿备课、读书,兰英可以在这儿绣花、洗衣、做针线。不过也不是每天大家都过来。总之要有一个大人陪着过来。如果他们俩都没有空,也有房东夫人陪两个大孩子过来的时候。善心的“奶奶”中午为两个孩子做中饭,晚上再把两孩子带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开车送到这里,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样,自己下厨房去烧水、煮咖啡。老徐利用这个时间把扔在地上的画册、报纸和各种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这时后门外有了脚步声。一个10来岁的男孩子用力推开门,大叫着闯了进来。接着又跟进来一个和这孩子一模一样、除去喊叫的声音外,其他都小了一号的孩子。再后边就进来一位妇女抱着个又小了一号,和前边两个孩子长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这妇女无疑就是兰英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肯定见过这个人,甚至从她孩童时代就认识她:因为她的衣着、神态、语音都是我多年来看惯听熟了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在巴黎,连在北京也很少见到这样打扮的妇女了,只有在十年前的山东山沟里我才能碰上这样的妇女。她们的聪明、美貌是那山区里人的骄傲,而她的衣着也就为那地方的少女们仿效。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红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浅灰裤黑布鞋,头发齐领口。不吹不烫,只在左侧卡了一个金色的发卡。她的身材是标准的中国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称而不夸张。脸上仍保留在露天劳动时染上的阳光的色彩。老徐事先对她介绍过我,所以进门来头句话就说:“友梅大哥还没到吗?”这样纯粹的山东乡音我已多年没听到了。听了无限亲切。我正要回答她的问话。第二个孩子和肥仔谈话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俩都用法语。两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搂着他。孩子说很长一串话,肥仔简短的问了句什么,孩子又指着他妈妈大声说了几句,这时兰英忍住装出一副嗔怒,冲他们俩说了起来。她的法语那么悦耳、自然。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听得出完全像她说山东话一样地道,何以见得?我是从语气、语感、神态上判断出来的。这三个人说法语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地述说;肥仔半闭着眼——我怀疑他已有一半在睡着——附和着孩子说些什么同情的话,兰英一边在做事情——将怀中孩子交给老徐,理正自己衣服,从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间去洗手,拿着青菜到灶间去洗做……一边假嗔地反驳着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边笑,我问老徐他们在谈什么?老徐说孩子在抱怨这两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浑身是疱;肥仔说蚊子总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妈妈没替他们把门窗关好和没有用杀虫药去杀它们;兰英申述自己不喷杀虫药和不应当把一切责任全归于她的理由。
我要求孩子们说中国话,不然我们至少有两个人不能参与他们讨论。大的和中自勺两个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议,他们一张嘴我才知道,他们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东土语,他们发“躺着”叫“切着”,称“我”为“俺”,一句长长的这种山东土话,中间还要加上不少法语词汇,岳华听了苦笑说:“我听他们的中国话比听法国话还要费力气。”
兰英就在和我们的答话中,洗了菜,和了面,拌了馅,并且动手包饺子,我们要大家动手,她说用不着,这几个人吃饭不够她忙的。老徐在巴黎住了10年,一度在华人社区以“风流才子”闻名,黄发白肤的女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打定主意:要成家还是得找中国姑娘。中国一般的地方还不行,必须是他的故乡山东人。1978年,在他离开大陆30年之后,他第一次返乡去探亲。据他自己说,他是少小离家,思乡心切回去的,并不是为了找对象才回乡。我无意评价他这句话的诚实程度。总之他刚到山东省城;还没有回到老家,他们县里已经有人知道他有意“找个媳妇带出洋去成家”,并且替他认真筹划了。
那时候中国的社会风气和今天还不同。今天有亲戚在海外定居,和有亲戚在要害岗位当官一样,成了是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羡慕之事,而十年前若谁家有亲戚作了“外国人”,那可跟有亲戚在蹲监狱差不多,是个令人侧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儿谁会嫁给个假洋鬼子呢?
农民自有农民的心计,他们一下就把视线对准了兰英。
兰英人好,心好,模样俊,能干活,可是命运不好,她爷爷的爹是“地主”,尽管她生下来时整个中国大陆已没有一个地主了,可“四人帮”!仍要她为祖宗的剥削行径负责。把她从青年农民的队伍里区别出来,列入黑五类子女中去,让她在众人的歧视、蔑视、敌视下生活。村民背地里同情她,尽量不难为她,但谁也不会拿屎盆往自己头上扣,去和她家攀亲戚。所以尽管已经过了当地姑娘们习惯的结婚年龄,她连个对象还没有。老徐的到来,人们认为这是天赐良缘!一个地主子女,有人要就不错,还会嫌人家住在外国吗?对于老徐方面呢,大家想在外国地主资本家既还没打倒,兰英的出身不会引起老徐的顾忌。
果然,老徐回到村中,人们一提,对方就表示愿意见面一次。见面谈了一上午,两边就都笑嘻嘻心满意足地把婚约定下来了。并且讲好,老徐回到巴黎就给兰英办移民手续,护照签证一到手,立刻来接她,他的工作忙,可能本人来不了,请个朋友来代他接,只要有徐的亲笔信,兰英就跟着去。
几个月后兰英果然就到了巴黎。我问兰英:“就见了一面,你怎么就敢答应老徐?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骗你?”
兰英说:“这人一看就是实在人,出去几十年,还不忘乡下老家;他不嫌弃我我还嫌他什么?”我说:“你以前出过远门吗?”兰英说:“连俺们县城我都没到过,没坐过汽车。”“那你怎么敢上巴黎这么远地方来。”兰英说:“嫁鸡随鸡哩,不管多远,他在哪里哪里不就是我的家吗?”我说:“你也没问问巴黎是什么一样?”这时老徐在一边插嘴说:“她问了!巴黎远还是新疆远?坐飞机头晕不?”
我笑说:“她没问问巴黎的生活能不能适应?”
兰英说:“不问那个,再困难也不会比我在村里的处境更困难,再辛苦也不会比我在山东种地更辛苦,我没有受不了的罪。有个贴心人有自己的家,我别的啥也不怕!”
兰英到巴黎后头一个困难当然是语言关。老徐想,她连小学也没上过,中国字还不认识几个,这法文她能学会吗?出乎意外,她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冠军了。她说她就是用两手抡镐头开山种地的劲头来学法语的。现在她给家里写信要用法文写,写好请老徐帮她译成中文;看香港来的电影,有法语对白她能全看懂,中文字幕就一窍、不通了。她用开荒种地的精神去学开车,结果车也开得很好,学会法语和开车两项本领,她的生活就完全打开局面了。她本来在农村就学会多种手艺。她自己做豆腐、腌咸菜,给丈夫和孩子缝衣、理发。有余暇还为一个服装店做手工绣花。她绣的花很受欢迎,收入不比她丈夫少。如今丈夫一提到她,就说:“自从有了我们兰英。我生活比以前好了,而且还有了储蓄了!她比我强!”
过了三天,李导演率队来到了巴黎。
这一队共6人。导演夫妇、李小姐、夏副导演、我内子。还有同路来度假的李导演的外孙女。李太太不辞辛苦为我们操办伙食,李小姐扮演片中女主角柳娘。加上我和岳华,全部工作人员只有6人。这和国内我见过的外景队那副浩浩荡荡大车小车排成队阵势相比实在小而又小。到西方拍片可以就地雇临时工,租车租机,自然是方便和节省。但也和香港影界的精打细算做法有关。我发现李翰祥先生有个特点:个人生活讲舒适,交朋友一掷千金;但在制片成本上精打细算。自己私房钱放手花,公用投资分厘必争,这是个好作风。
我们从休假的巴黎人手中租了辆小面包车,岳华当兼职司机,把全队人拉到我们住的旅馆吃早饭,岳华报告了准备工作的情况。随后就拉着全体人员和行李去找旅馆,我们住的这家不便工作。又看了几家也不满意,最后选定的仍是朋斯先生最早看好的那家旅馆,地处塞纳河边、铁塔近旁。这是个公寓式的旅馆,有厨房可用,李导演几年前曾和李太太在此住过。房间分好后,进得屋中李太太四处一看,大声叫道;“真有这种事。”用手指着墙上一颗钉子说:“这还是我住过的那间屋子。这钉子是我钉来挂书的!有此为证!”
趁安排行李之际,我辨认了一下方位,这旅馆应是在巴黎的西北方向,东边是日光大厦,西边是铁塔、拿破仑墓地,南临塞纳河,最近的一条桥就是有自由女神塑像的那条。这里要说明的一点是,我所讲的“东西南北”全由我的直觉而定,就是我假定面前的塞纳河在南面,以左右为东西。本来我有一幅巴黎地图,按图述文是不会错的。正动笔时徐教授忽然到了北京。我想精益求精一下,以便说得头头是道。让读者觉得我熟悉巴黎,作文严紧。就把图交给徐教授,请他翻译一下街道名,定一下方位。徐教授痛快地答应了,把图拿去就从此回了巴黎。连地图也随他回了老家。这下就使我露了馅。
吃过中饭,我们就去看外景,头一站是“红磨坊”。我看过“红磨坊”的照片,与照片相比,实地要差得多。那个“风磨”实在简陋,完全是块布景片。街道气氛,有点像纽约的四十二街。比四十二街窄些,也拥挤些。由此我们又转往香榭丽榭。8月份的巴黎,80%的人大概都集中在这两条街上。不过巴黎当地人很少,从服饰、语言、肤色分辨,多是外国游客,8月份巴黎人游出去,腾出巴黎让外国人来游。大家都是这么游来游去。世界热闹起来,交通业买卖兴隆通四海,蛮不错。
第二天开镜,拍了“八旗子弟”的第一个镜头:“邓友梅和李翰祥、岳华三人在香榭丽榭闲逛,走进咖啡厅,坐在桌前闲聊。背后是一面玻璃墙。墙外远处是凯旋门,近处是丽都艳舞厅。满街的车,满街的人,满街的时装和欢声笑语。”朋斯先生把个摄影机放在我们对面桌上,开机拍摄,咖啡店的侍应生先有点莫名其妙,闹不清这几个黄种人搞什么名堂,随后就大感兴趣。等他明白过来这是用他的地方进行工作应当收费和制止时片已拍完,李导演说声“麦西”告别走了。当晚看样片,发现自然的街景,生动的群众演员使画面十分精彩。导演先生还佩服李翰祥的妙招。我为这个片的投资人感到高兴。
片的主要投资人谢老板,果然在第三天从美国也赶到巴黎来了。
谢老板来的前一天,拍片之余我们去逛了一下巴黎的跳蚤市场。这里有几家古董店中陈列着中国鼻烟壶。李导演是“大内行”,至少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大内行”。我是“二内行”,也是自封的。“大内行”在一家店看中两个烟壶。正在讨价还价之时,肥仔和岳华跑来告诉我说他们发现另一家有个烟壶很不错,有位临时帮助打灯光的华人小伙子说:“你要灵快去,不然李导演看见会抢去。”我去看看,是个料壶,内画“风雨归舟”和残荷,有三条小纹。要价200法郎。我细看一下,题款是“乐元周氏”。我想法国人不懂中国事,周乐元岂是二百法郎能卖的?故意还他一百法郎,他痛痛快快卖了。当晚回来我们各自把所得珍品拿出传阅。只见翰祥买的一个是仿任伯年“苏武牧羊”图,画得颇精。题款是“一壶斋”。我告诉他“一壶斋”是王习三的画室名,他大为高兴。后来细看,有“子艺”二字。刘子艺是习三的登门弟子,也算名家。这个花了两千法郎,价钱公道。另一个是彩瓷的,虽不错,不算精。至于我那个,“大内行”说像是真的,但就是假的也值,一百法郎算什么呢?我们都很高兴。我回国后见到习三,拿壶给他看,他瞅了一眼,毫不迟疑地说:“假的!”并说:“中国写烟壶的作家,跑法国去买件假古董,传出去未免丢面子,你还是收起来吧。”从此我就把它人了库。
“大内行”的烟壶却有了出息。谢老板到了巴黎,我们一起去塞纳河。在船上,翰祥忽然要请他当特约演员,把那只好而不精的烟壶塞在他手里,叫他一边观看两岸风景一边闻鼻烟。开麦拉就对他拍个不停。银行家办事大概是挺认真的。又是头一次当明星,尽管不断打喷嚏,还是按导演要求把整个鼻子都抹黄了。片拍完后,翰祥说:“你投资拍这片,又上了镜,应该留下这烟壶作纪念,我可以忍痛把它让给你,上边贴价钱,我一个法郎瘟不多收你的!”谢老板很高兴,从此那烟壶就归了他。
“大内行”此后又买了几件东西,都是极真极好的。只有一件东西又和我发生点争论。那是件孔雀蓝小罐,他说是元朝的,我有点怀疑。他举出各种理由证明确是元瓷,我也就不再坚持。过了两天,有位古董行的朋友来访,他叫那位朋友鉴定这是什么朝代的?那朋友不说年代,只说这是波斯瓷器,李大导演虽不服气,离开巴黎时他却把这珍贵的元瓷送给徐教授作纪念了,徐拿回家给兰英看。兰英说:“这么好看的罐子用来放盐太可惜,放别的又不适用,搁在桌上当摆设吧!”不过我认为翰祥眼光不会错,那东西可能还是元朝的,谁敢说元朝时波斯不会烧瓷器呢?何况这罐子是交了几千法郎买来的?后来听说翰祥在澳门开了间古玩店,名叫“古月轩”。我向他祝贺,并问他:“是你自己鉴定货品吗?”他说不是。另外请了专家主持店务,而他一位女儿在大学学的也是有关文物的课程,这当然就十分保险可靠了。虽然如此,我仍认他为“大内行”。
在巴黎拍摄的重点是两个地方,一个是罗浮宫前边的古玩商场,一个是艾菲尔铁塔。罗浮宫前的古玩商场是个几层楼的大市场,布满了一个卖中西古董的小店。三楼上有一家店专卖中国古玩,收有石烟壶。老板先生40多岁,颇有风趣。我们稍一洽商,他立即同意利用他的店供我们拍片,并且现身说法演这个店的经理。剧情是我逛到这儿买古董,碰上李导演和岳华。他们和经理在讨价还价,评论烟壶的好坏,我插上一句话,几个人就认识了。问起我来巴黎的原因,我说来观赏巴黎珍藏在铁塔上的一只烟壶。这烟壶是李鸿章访法时送给法国朋友的。小说里当然没这一段。这是李导演的再创造,纯系杜撰,倒也有趣。那位法国古董商很会演戏,他说他的法国话,我们说我们的中国话,但配合默契、严丝合缝。将来放映时一定会造成个效果,认为我们三个人都会说法语,或是那位老板懂中文。这是有准备的,倒还好说。还有?段是我进入另一个店,老板是法国老太太,事先我们没告诉她摄影师朋斯先生躲在门外。我先要老太太用法文问我话,我拿中文回答她。老太太毫无准备听得莫名其妙!冲我笑嘻嘻地又说了一长串法文。我照样回她一大篇中国话。老太太哭笑不得,作了个怪脸,朋斯先生把这一切拍下来。晚上看样片,竟像我们两人谈得很热烈。我希望这一段不要剪去。但不要用原录音。因为我跟老太太说的是全不相干的话。而且一高兴还说了几句日文。我以为老太太是外国人,日文也是外国话,或许她能懂一点。可惜从表情上看她听日文和听中文完全一样,都是一副苦恼的笑容。
上艾菲尔铁塔拍片遇到了点麻烦。不仅要先向文化部登记,而且要收不少的费用。幸亏在法国外交部和文化部我各有几个朋友,他们听说要排我的小说,而且有宣传了中法文化交流的段落,大力帮忙,广开绿灯。隔了一天就发下许可证来。不仅不收拍摄费,连登电梯的票钱也免了。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中国这项总结十分可贵,这次巴黎拍片,若没有巴黎朋友们的热心帮忙,决不会如此顺利。拍戏需用几只好烟壶,徐教授就借来一位收藏家的珍品。提着箱子陪我们东奔西跑。需用杂物、食品,要人领路作翻译,肥仔义不容辞。肥仔自己对拍片没兴趣,开车把我们送到,他就找个地方去“吃点什么!”我的事少,他就总拉我去,他总能找到咖啡店和小吃摊档。并且总有胃口“吃一点!”买东西还价他也最内行。似乎巴黎摆摊的阿拉伯商人全是他的朋友。我们还请了一位女摄像师和灯光助手,全是华裔,热情干练得很,这位女摄像师住在风化区,我们要去见见世面她愿作向导。我问她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她说:“单身女人住在这种地方最安全,到这里来的人是花钱的,不会发生暴力侮辱事件!”
巴黎期间,最轻闲的是谢老板和我们夫妇,所以我们就有机会多观光。拍片地点就在罗浮宫外,我几次去罗浮看它珍藏的艺术品,看到维纳斯、蒙娜丽莎的原作,实在是这次到巴黎最重大的收获。这两件作品我都见过照片和复制品。“蒙娜丽莎”的照片,多半印制较好,大体上能传达原作的形象。而维纳斯的复制品实在太多,太劣了。见到原物才知道她是那么美,而又被复制品、仿制品糟踏得那么厉害,我想应该有个法律,禁止维纳斯以及一切名雕像的粗劣复制品出售。蓬皮杜中心水池中那一组现代派雕塑也极精彩,那本是容易仿制得像的,不知为什么反倒没有人仿制它,大概是没有维纳斯的欣赏者多吧。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对雕塑也实用。
在凡尔赛和罗浮,都看到有关拿破仑的油画。这使我联想很多,我在民主德国时去魏玛参观歌德的故居,无意中在公园里见到拿破仑的一辆马车。他乘它从莫斯科逃跑回来,走到魏玛马车出了毛病,仓促间把马车扔下,骑上马逃回法国去了。这车便被当地人保存下来;二次大战德国受到炮火的冲刷极烈,这马车竟安全无恙,后来我到莫斯科时,又特意去看了当年拿破仑停留过的房屋。现在看这些画,真有说不出的感慨,拿破仑一生,大起大落,轰轰烈烈,几乎到了一跺脚地球乱颤的地步。到头来不过为后人添几处旅遊地点留几句消闲谈资。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倒还是尽自己所能,为人类进步种一株草,植一棵树。砌一块砖,加一片瓦。对人民对社会问心无愧,也就死而无怨。我钦敬托尔斯泰老先生。他创作的拿破仑比拿破仑本人更有生命力。
在巴黎我更感兴趣的是观察它的世俗民风。我觉得在法国的人比美国人生活得安逸,比日本人闲适,比德国人轻松,比香港人从容,明显地感到欧洲传统文化素质。青年人虽也像美国和西德等处一样穿着随便,行为爽朗,但老年人则多半衣冠严正行为规矩。他们看艳舞时一定穿西装、打领带,女士则着夜礼服。“丽都”的艳舞表演也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色情。场面壮观,编排用力,演出时台上认真,台下严肃,很少有引起人邪恶念头的成分,倒还是“美的展示”与“美的欣赏”成分居多。中国人不欣赏、不习惯、不提倡、不准许全可以,但不必用我们的尺度去量别人的鞋子。
巴黎当然也有真正的色情行业。并有它自己的特色。有次夜出晚归,车子从“山东街”开过,看到几位神女,身着黑皮夹克,左手执皮鞭,右手拿镣铐,一副凶神夜叉模样。据说巴黎正时兴性虐待式的做派,在巴黎轻薄少年中这扮相最有魅力。这很好,因为中国人看了多半会吓得落荒而逃,马上联想到法西斯集中营的严刑拷打,决不会被勾引落水的。有儿子在巴黎的父母大可以放心一些。
巴黎的工作结束,我们转赴伦敦,内子因为到了巴黎才办英国签证。虽然法、英两国的朋友尽力帮忙,但时间太紧,这时尚未办下来,只好再次把她一人留下。徐教授和肥仔就负起了照顾之责。弄了几天,签证仍未下来,我太太决定不去伦敦,直接去香港。但心中怒气不平,临行前跑到英领馆去发脾气。谁知她把气话刚说完,负责签证的英国朋友就说:“太太,签证下来了,我们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呢!”马上她就转怒为笑。又把回香港的机票换成去伦敦的机票。这一切全是在徐教授和肥仔协助下办的。包括她发脾气的话也由肥仔作了高质量的翻译,至今说起来,他对老徐、兰英和肥仔还满心感谢。惟一有点美中不足之处,是肥仔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开着车又打起瞌睡来,车子像舞龙灯一样在高速公路上左右扭动着飞跑,吓得她两腿发软,下车后几乎没力气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