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情难忘在美国的天津乡亲赵伯溪。
我跟中国作家代表团从游览地(优山美地)出来,路上走错了路。本来预定下午两点到旧金山,结果快半夜11点才到。旧金山华人朋友约好请我们吃晚饭。从下午就一直等我们到半夜。我们十分过意不去,连连道歉。这时一位气色好,精神足,50开外,60左右先生操一口天津话说道:“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怕出了嘛事,可还不敢明说,看见你们到了比嘛都强。再晚点也认了。”坐下后,他正挨着我。我客气递上张名片说;“听您口音,是天津人吧?”他看了一下名片说:“我不光是天津人,跟你们家离着不远。你在32号路住过对不对?”我说:“您怎么这么清楚?”他说:“我不光看过你的小说,还看过你的小传。”说着给张名片,在一大堆各种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头衔下赫然印着三个大字“赵伯溪!”嘿!没想到多年前听家里人谈过的赵伯溪突然在我眼前了!
关于赵伯溪,我们几家近邻都对他有所耳闻。说这个人挺哏!从小爱听戏,上学时为这个逃学。有一天马连良在中国大戏院唱《借东风》,他背着书包又去听戏。听着听着发现观众不断起哄,再过一会台上的龙套由四个变成两个了。他拉过茶房来问:“这怎么意思?怎么带抽签的?”茶房说:“少爷,看看去吧,外边发大水啦!”他到门口一看回家的路上水已没腰了。不等借东风唱完赶紧回家。可英租界水大,他就顺着干的道走,一气走到老龙头。从那上了火车再没回来。等过些年再听到消息时,此人已成了大人物,先是听说在重庆当上了哪位权威的英文秘书。后来听说去美国发了财成了正儿八经的大老板。
我把听到的传闻告诉他,问他有这么回事没有?他说:“前边一段都是真的,他真是发大水那天从中国大戏院走出天津的。至于以后的事,就没这么简单了……”这以后我们就常来往,他来中国投资,探亲,陪太太唱戏都找我一聚。我到美国他家也就成了我的家。在别处忙公务累了,就躲到他那在旧金山郊外的家里歇几天。虽然如今已过古稀,他那爱听戏的嗜好仍不减。他收藏的京戏录音录像我敢打赌,准比我们戏曲博物馆的全。他太太也是戏迷,专攻程派。为了有机会讨教,那年特意从美国回来,请程剧团的老人陪着在北京唱了几场,花了几万美元后感到无比的光荣和幸福。有一年我去美国,从洛杉矶打电话给他说我在东部时就累垮了,事情办完已买好机票近日回北京,就不去看他了。他听后叫我立刻退票,并声明由他替我定旧金山的票。我说:“那倒不必。”他说:“你要叫我省钱我就叫我儿子开他的飞机去拉你。那你可就苦了。他那飞机我们家都不敢坐!要想玩命你说话。”我依命去了,他和大嫂真像亲兄弟那般照顾我。那时我抽烟,嫂夫人居然开车跑几十公里给我去买烟。并且把居住在西部的几个京剧界的朋友张文娟、李和生找来玩了一天。临走嫂夫人把酒装了够一箱,我说:“这我怎么拿呢?”她说:“咱自己人别说外话,这酒呀,别看你是作家,回家你就喝不到了。有卖的你也买不起,有钱你也舍不得买它!费点劲拿回去喝啵!”后来旧金山地震,我打电话去几天都没人接,真叫我坐卧不宁。但刚一稳定他们就来了信,说他们有惊无险。但夫人身体不如以前了。为此我常常挂念他们。每到春节时通过电话问候一声,多少了却我一点心愿。
在外边碰到天津人,最爱谈的话题自然是天津。谈到当年天津的娘娘宫,出皇会,大家如醉如痴;谈到现在天津的变化,发展,谈到天津的改革开放,大家都由衷的感到欣慰。但什么事都有例外。有次有个朋友跟我说起他回天津的事,却是悲痛带着愤怒。他说多少年没回去,前年回去了,就想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出于一种怀旧和认同的心理,他没惊动接待单位,找亲戚借了身天津人日常穿的便衣,只身遛达到他出生的那条胡同,找到了那个院子。他敲敲门,没人应,推了一下门,门没拴。他便走进去,站在门下喊道:“喂,劳驾,有人吗?”说话间从屋里出来位不算老的老太太,对他横眉竖眼地问道:“干嘛?”他说:“我来打听点事……”“我认得你是谁呀你来打听事?出去!”他赶紧解释说:“你别多心,我是……”“走走走!”正在为难,屋里又出来个并不算小的小姑娘。小姑娘问:“你是干嘛的?”他说:“劳驾,我从外地来,打听个以前住这的人。”“打听人上街道办事处,叫你走还不快走。”这朋友连忙称是,心想也许找一下街道委员会,说说来意能允许他拍张照片带回给老人看,就问:“劳驾,街道委员会在哪里?”谁知那母女齐声说:“不知道。快走。”他前脚还没出门后边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他擦着眼泪离开胡同再没兴趣找任何委员会。后来接待单位向他提出:“你多少年没回来过,想不想到老家住的地方看一看?”他连说:“不,不。我已记不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了……”跟我说这话时,他仍转着眼泪。他说:“我不愿意乡亲拿我当外国人才换了衣服去了。没想到老家的人就这么势利。要是我穿一套外国名牌时装去说不定完全是另一种态度,要接待单位通过官方领我去,也许还拿我当贵宾,一句话只有我以外国人身份出现时才能得到重视。我以天津人自居是自作多情!算了,我跟天津绝缘了,再有挣钱的机会我也不去了。要挣钱哪儿都能挣,所以选天津就是有点恋旧之情!现在才知道没什么恋头!”
此事已过了数年,我想天津人现在不会再是这样。我曾想写篇文章反映这件事。可又一想,我到底不算天津人。真这么写没准又招来误解。认为是外地人对天津指手画脚,所以一直埋在心中,今天说出来若有得罪,还望天津朋友多多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