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视上看到,南京人在举着火把庆祝大军渡江35周年,这才想到,过长江、打南京、进上海,已是1/3世纪前的事了。
35年前4月22日晚上,我们到达八圩港待命,同志们站在岸边,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一江春水、望着江南的火光,真是感慨万千。“我们要过江了!要解放全中国了,要成为国家的主人了!”胜利者的喜悦和自豪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睡。大家坐在江边谈了多半夜,谈话的原词句我已记不清楚,但是那中心内容,我并未忘记。说起来惭愧,竟连一句电影上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说的豪言壮语也没说。大家这一时刻,对国家、对民族的使命感是十分强烈的,但由此引出的问题最多的倒是谈自己和别人的缺点。因为同志们心里的一个共同感觉是“胜利来得这么快,自己太缺乏准备。怎么能带着这些毛病过长江去呢?过了江我们每个人在群众面前都是党的代表、都是军队的代表。咱这样儿行吗?”
23日下午,我们渡过江,到了江阴,随后是进常州、进苏州。在我的印象中,那一阵每个人都突然尊重起自己来了。本来一向军风纪不整齐的人,注意起自己的皮带扎得正不正,绑腿打得紧不紧了;本来爱调皮说怪话的,变得严肃庄重了;本来生活上有娇气的女孩子,这几天竟然比在艰难的环境中更能吃苦了。而且,大家的脾气也好了起来,互相间团结的气氛也更浓,不大发生在吃败仗时(请原谅我的实话,我们的队伍偶尔也会打败仗的)同志间说句笑话就火冒三丈的事了。
这样一种自尊自爱的情绪引出很多好人好事。
至今上海一带的老人,回忆起解放军进城时,那种严格的纪律性,高度的自觉性,仍然赞不绝口,怕都和这种情绪有点关系。别人当时怎么想,我不清楚。我自己经历的几件小事是记忆犹新的。1949年5月25日晚,我们从苏州的木镇出发,乘卡车奔赴上海,从半夜就下雨,路上车马又多,一路总抛锚,直到第二天天黑才从造币厂那边进入上海,雨还没停,不知为什么又在上海市内兜起圈子来。上海人十分热情,卡车每在一个地方停下,不知从哪里就会聚集起一堆人来,围着车子鼓掌,呼口号、扭秧歌。走到金神南路,车又被群众围住,喊跳之后,有人站到卡车前发表起演说来:“1945年国民党进上海时我们也这样欢迎过,可是他们叫我们失望了。我们抛弃了他们。希望今天这个欢迎会不再带来失望,希望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希望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那时我们都很年轻,被群众的情绪激动得热血沸腾,也跳到车顶上去讲话:“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我们永远和上海人民团结在一起,建设新上海!”这样跳呀,喊呀,走走停停,直到后半夜才找到个驻处,竟是静安寺路汤恩伯的公馆。
这是一处极精致、极富丽的住宅。一切设备在那时代都是最先进的了。司令先生走得仓促,室内一切都原样没动,餐柜上摆着菜点、厨房里放着整箱的法国名酒,冰箱中有现成的各种食品。墙上挂的,桌上摆的,箱中装的东西且不说它。当时正逢夏天,各个房间里都摆了几把团扇和折扇。每把扇子上的画幅和诗词看落款都出自名家。试想一下,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么个华贵官邸,又确切无疑是敌产,突然闯进上百名饿了一天一夜、淋得透湿冰冷的造反派老爷会出现什么景象?当时这些大军——真正在火线上和敌人拼过命的“大军”,不是“文化革命”中专拿皮带、木棒凌辱革命者的“造反大军”们,一连住了几夜,整幢房子连一块糕点、一把扇子也没有丢失。检查纪律时,只发现放在地下室一个桌上的半瓶“威士忌”挪了位置。追查的结果,是一个战士见上边都是洋字,以为是药水,拿来要为一个战友治咳嗽,发现不灵,赌气把它扔到窗外草地上去的。解放军的纪律当然是严的,但再严的纪律,若不自觉遵守,也等于零。那一天,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在饿得发晕、房中又只有我一个人时,看见床头桌子边那一盘糕点,实在想吃,甚至馋得有点睡不着觉。只是觉得一个革命者、一个肩负解放全中国重任的战士,伸手去摸那东西太丢人,太不自爱,才忍下了要吃的欲望。
过了一天,苏州河北解放了。我们移驻到新雅酒店。文工团要演出,领导派我去买几盒化妆油彩来,我们以前用的油彩,是金城工业社出品的。我一出新雅酒店的门,就跟人打听金城工业社在哪里?人家告诉我在打浦桥,(也许是提篮桥,记不清了)我又一路上问打浦桥在哪里?走到外滩公共汽车站,我向公共汽车司机打听路,那司机说:“不用问了,你乘我们车去好了。”我说:“我没钱买票。”(因为领导给我的钱是买油彩用的,没说可以坐车)车上好几个乘客便说:“上来好了,欢迎解放军,我们替你买。”我再三谢过他们,仍然步行走了下去,路实在远,而且又热又渴,那汽车对我很有诱惑力,但又感到,走下去,虽然累,心里倒是踏实、欣喜的。
这两件小事,我从未对人说过。觉得说出来实在显出我这人精神境界不高,政治上也幼稚。后来干脆连想也不再想起它。“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封我为牛鬼蛇神,叫我给他们用板车拉取暖的煤。派来与我同拉一辆车的,是位上海出来的老艺术工作者。
路上悄悄谈起当时许多怪现象,他感慨地说:“上海解放时,我才20几岁,是自动冒着雨跑出门去迎接解放军。那时的解放军和从解放区来的干部是真好,群众怎么会不爱戴?办的每件事都为群众着想,人民怎么会不拥护?那股劲头要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国该是怎么个样子啊!”于是我又想起这两件事,并且觉得也并不见得精神境界多么低下和政治上如何幼稚了。对于信仰的理论,那种虔诚态度,那种一丝不苟、身体力行的作风,究竟是好的。即使所做的事细小琐碎,也比那说空话说假话言行不一的好;那种革命者的自尊感,尽管难免还有幼稚、简单之处,究竟要比造反派们把别人不当人,把自己也并不当人的野兽哲学光明正大。
那天我拉完车回到牛棚,我又想起在上海金神甫路的那场即兴演说,我想。我们那时太单纯,真正缺点在于天真轻信,没想到在我们队伍里还混有张春桥、姚文元之类劣种!我想,中国共产党并不只是由我们这一批毛头小伙子组成的,想把我们的党和军队搞垮怕还不会这么容易!可惜我不一定会看到雨过天晴的日子了。
但事情并不像我想的这么悲观,老一辈的革命家们,竟以闪电的速度、霹雳的声势,迅速果断平息了这场灾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我们又重新获得了发言权。今天如果在原来的金神甫路那条街上,又碰上35年前参加过那个即兴欢迎会的人,我们可以挺着腰板来大声讲,当年他们的希望没有落空,我们的诺言不是空话:“共产党永远是中国人民的好领导,解放军永远是人民的子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