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四舍五入”,过了年我就叫70来岁的人。我想活得稍松快点,不再应一切约稿。正这时朋友约我为郑州晚报写点什么。1949年前,我随叶飞将军从鲁南转移到了河南。打许昌,打杞县,进洛阳,进开封,在这中原大地足呆了有一年多,与河南人民同甘苦共患难,积下了一份不浅的感情。这个稿看样不写不行。
正经八板的写作有困难,就扯几句闲篇,与读者叙旧。
一谈到风沙人们总爱联想内蒙古草原,新疆戈壁。我却联想到河南黄泛区。1948年春天我们从扶沟去西华,是夜间行军。出发前起了风。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人走在路上如同陷入了沙窝,其沙细如精粉,无孔不入。不仅睁不开眼,连鼻子带嘴都蒙上布才能呼吸,只好在头上包上件军装,留条细缝看着前边人的后背,紧跟着它前进。顶风时迈一步都要使九牛二虎之劲,顺风时看见前边的人停下来,想刹脚又刹不住,先撞人后背,自己后背再被人撞上。漫天黄沙既看不清左右上下,又辨不出东西南北,命运全托付给了带路的向导。这向导沉默不语,只是弯着身子带路。走几里地停下来辨认一下,随后往左一拐或是往右一拐,又接着往下走。这样不断改变路线走了一夜。天亮后看到前边有个村子,越看越眼熟,好像曾经什么时候住过。走近了一看,原来就是昨天晚上出发的地点。这时向导才哭叽叽地说求饶:“大军同志,说实话吧。昨天出村不远我就转向了,想找到正路,始终没找出来。怕你们生气我没敢说!”
我们就只好进村中休息。村中房子有两类。少数是房顶与地面一样高,甚至陷在地面之下。先下台阶再进屋门。这是黄水淹过,从泥沙中挖出来的旧房;多数是草顶,木杆,芦苇糊泥的棚屋。这是新搭起来的住屋。房屋陷在地下之处,其田地系被泥沙淤积,尚可耕种;搭棚屋者是熟土被黄水冲走,露出来的只有沙礓,其硬如石,种地时连犁铧都要碰断。不管那种房屋,都是家徒四壁,有的全家人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山东农村,再穷的地方也还能烧个热炕,不烧炕总还能找点草搭地铺。可这里连铺草都没有。因为沙礓上寸草不生。老乡们拿到救济粮舍不得,要把它卖了换成红薯叶,这样可以多吃几顿。农民们穿得更是奇特,不少人穿西装,纯粹是进口货。不过既长大又破旧,腰上扎根绳子代替纽扣。原来都是联合国救济总署发的救济品。西方人捐赠的救济品也有新东西、好东西。但都叫国民党政府官员自己留下了。发到老百姓手中的就剩下了这些破烂衣。我们祖宗的发祥地,一度就成了这样赤贫,刮起沙漠戈壁般的暴风。
与此形成明显对照的是河南淳朴敦厚的民风,河南人是有文化传统的。人穷而不失礼。在村头碰见个拾粪的,那怕他两天都没揭锅,也要客气地说声:“到家里喝汤?”
过去中国人穷,把吃饱肚子看做压倒一切的大事,所以人们见面,最讲礼貌的问候就是:“吃了没有?”惟独河南人却问:“喝汤没有?”或许这是风习上、语言上的差别。但当时我觉得这是河南生活更为穷苦的反映。没有足够的粮食做干粮,只能吃流食。也许我理解错了,但错得有理。
我已近半个世纪没到河南黄泛区。不管我们在经济建设上有过多少失误,却相信它绝不再是当年我见到的景象。如果今天河南人们见面还问:“喝汤?”可能其汤的原料已作彻底改变。老年人喝汤为了保健,女士们喝汤为了减肥,这决不会再作那样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