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去河南开会,张一弓老弟问我可有什么个人要求,我说会后想去看看洛阳。他问我可是要找熟人,我说没有熟人。我只想再看看那个城市。作协的朋友满足了我的心愿,我感激不尽。
其实,我活了60多年,在洛阳总共呆了不到10天,人生好像乘火车旅行,长长的铁路,能留下印象的只有不多几个车站。其中一站就是洛阳。
1948年2月,我在华东野战军当文工团员。洛阳战役开始从偃师出发越铁路,渡黄河,进驻洛阳北面的黄河对岸,第一次看到窑洞。第二天又回头南下,直奔洛阳,枪炮声不绝于耳。九龙台硝烟弥漫,火光冲天。洛阳东关一片凄凉景象。洛阳守敌青年军206师为了便于观察,扫清射界,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强迫东关居民疏散,东门外一带的房子全部被拆散推倒。瓦砾堆中,泥水洼里乱丢着桌椅箱柜,锅碗瓢盆和老百姓没带走的衣服被褥。路北有一家颜料店,箱箱罐罐被打碎,颜料顺着雨水流出门外,染得大街上泥水五颜六色。在这断墙残垣之间,惟有一块石碑挺立没倒。上书“孔子问礼处”。在提醒人们,这块地方自古就是个礼仪之乡!
我们沿着突击队进攻路线进城。先头部队在东门外的桥上放了块门板,上写“当心地雷”,并把已查出的地雷用白粉圈了起来。我们从密麻麻的白圈缝中跳跃前进。连日阴雨,护城河岸陡水深,河边地堡、铁丝网密密麻麻。河水里,铁丝网和地堡之间散乱着敌军尸体。
从东门北侧的突破口进入城内。敌军把城门洞用沙袋堵得严不透风,两侧地堡暗道严密坚固,炮弹打中只留下个脸盆大的瘢痕。攻城部队以一个营的兵力组织爆破,战士们顶着枪林弹雨,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连续送上几十包炸药,才在城门边炸开这个小缺口,宽不过三尺,只能容一人通过。突击队就通过这个小口冲进了洛阳城,把城内守敌逼到西习匕角师范学校。这是原华东三纵的一支部队,后来就被命名为“洛阳营”。营长张明是著名战斗英雄。
洛阳城内墙倒屋塌,满街横躺竖卧着敌人尸体。在十字路口东北角坐着个解除了武装、呆若木鸡的青年军士兵。对我们走过视若不见。问他话也毫无反应。两眼直瞪瞪地瞧着远方,脸上没任何表情。他脚下放着一个水碗,我就把水壶打开给他倒了半碗水,又有人丢下半个馒头。他看也不看。
街临的许多房子,都大门洞开,屋中零乱地放着衣物,只是没有了主人。靠近基督教堂左侧有个院很整洁。屋中扔着打开的皮箱,箱中有军装、皮衣和成套的银餐具,桌上还放着一块金怀表,表针仍在走着……
我们在洛阳停留了有一周左右。这些屋子始终大门敞着,数不清有多少军人来参观过。但衣服仍在打开的皮箱中放着,表仍摆在桌上,只是表针停了。呆呆的士兵寸步未离原地,那碗水和半个馒头纹丝没动。只是过了两天他躺下,眼仍然睁得很大。
在集中围歼固守洛阳师范的206师时,蒋介石派遣的大批增援部队已经渐向洛阳靠拢。司令部决定消灭了守敌即刻撤离洛阳城区。我们的任务是在撤离之前在洛阳城内外,所有的大街小巷写满标语,宣传我们的政策,对敌人再展开一次攻心战。那些天春雨绵绵,我们从天明到天黑都提着石灰桶和排笔,在地雷和冷枪空隙中,架梯子,登板凳从东门到西门,从城外到城内写了数不清的标语。到我们撤出洛阳时,随便走到哪条街上,抬头一看都是“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反对专制独裁,建立民主自由独立富强的新中国!”等标语。
一周后,3月初的一天我们撤离洛阳。几天来一直下雨,那天忽然变作了鹅毛大雪。经过十字路口时我看到那个士兵仍躺在原处,脸上已积了一层雪。碗和半个馒头也被雪掩住了。
在洛阳我没挂彩,撤出洛阳却受了伤。原因是在临撤退我们每人发一双缴获来的青年军的长筒胶底军靴。又漂亮又结实还防水。背着它太沉,我把自己布底鞋扔了换上它穿着上了路,哪晓得这东西适合美国兵坐汽车穿,不适合我们穿着它长行军打运动战。走出洛阳刚到龙门脚就打了泡,等第二天到达伊川,想脱已脱不下来,咬牙脱下时,两脚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不久在军队的报纸上看到英雄营长张明写了篇文章,题目是“桌上的表”。写的是洛阳城内一家人走空后,桌上放着只表,到我军撤离那表还放在桌上。我不知他说的是否就是我见到的那一块。洛阳城内这类现象很多。
我打过许多仗,景象最残酷、纪律最严明的是洛阳这一战。事隔40余年后我仍想再去看看,但看到的已是一个新洛阳。惟一没有变化的还是那块“孔子问礼处”的石碑。
参加过洛阳战役,后来成了作家的人很有几个,茹志鹃、白桦、叶楠、徐怀中……我希望有一天这些人能在洛阳有次聚会,重温一下年轻时的战斗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