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与白素意外相逢,坐在潭边倾诉离愁的时候,钱老员外则在陪着小青下棋。
钱多多布下一子,见小青有些不乐,便笑道:“小青姐姐,白姐姐一贯这样的性子,若想让她没得热闹,那真是难为了她。其实白姐姐也九六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要我看,只是在她心中,生死安危都不及活得快意更重要罢了。”
小青苦笑道:“因为她活得够久了才这样想是么?哎,其实我也常常觉得,人生无趣。小钱啊,你是不懂,人人都羡慕长生,可真正得了长老的人……”
小青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指地幽然道:“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钱多多迟疑了一下,道:“小青姐姐,虽说在姐姐面前,多多永远是弟弟。可在世人眼中,多多毕竟是一个耄耋老人了,人生的事,看得也多了,有些想法,或者在姐姐眼中还是幼稚……”
小青莞尔一笑:“你说。”
钱多多吱吱唔唔地道:“姐姐,何不觅得一心人,长相厮守,恩爱白头?我觉得白姐姐在这一点上,就很想得开。其实她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与人成亲,倒不是因为当年受过伤害,那些事,早被白姐姐抛下了。她只是……只是有过那么一次,不想再有一次,让你有种被伤害被抛弃的感觉……”
小青怔了怔,白素自从被神光照过之后,副作用就是原本就多愁善感的情绪变得更加浓烈,一直以追逐、接触俊逸公子为乐,可还真不曾动过念头与他们结合,只是享受那种若即若离的过程。
只有一次,因为那李三郎贵为天子,却对她情根深种,她虽拥有长生之术,可说到出身,终究不过是钱塘名伎身边的一个小丫环,能得一朝天子如此倾心,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实则说来,受宠若惊。
所以她才把自己许给了那时,那时候,与姐姐厮守惯了的她,确实非常的不习惯,有种深深的失落感。难不成,姐姐注意到了?她后来再未与一个男人交往到谈婚论嫁地步,就是因为顾及自己心情?
小青茫然半晌,手中挟着一枚棋子,却是心乱如麻,不知该放在哪里了。
钱老员外道:“若是小青姐姐能有个归宿,相信白姐姐会很开心,一方面欣慰于你有了归宿,而她也才能放心地追求自己的快乐。”
“归宿……既得长老,哪有归宿?白头偕老,于我而言,只是奢望啊。”
小青苦笑一声,看向钱多多:“小钱啊,我问你,如果,你永远保持20岁时的模样,渐渐的,你的结发妻子已是满头白发,皱纹堆砌,你会如何?”
钱多多一呆。
小青又道:“你的儿子,渐渐比你岁数还大,总有一天,你的孙子也成了一个白发老翁,死在你的怀里,你的玄孙看着你时,已经没有几分对亲人长辈的孺慕尊敬,心底里还可能把你当成一个老妖怪,你的心情又该如何?”
钱多多想了想,有心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小青又是轻轻一叹,道:“其实,你是男人,这些问题,对你来说,或许会有困扰,但也不是那么的重,可姐姐是女人啊,想一想,都怕了。”
钱多多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只好换个话题道:“姐姐,我已派人去唤我孙儿来了,无论如何,在钱家心中,姐姐是永远的恩人,永远的长辈。多多已经老了,这个责任,只能交给后人。
那苏窈窈对姐姐穷追不舍,我只怕她查到这里,姐姐仓促离开,我来不及让我的后人识得姐姐、记住姐姐。”
钱多多顿了一顿,又道:“对了,姐姐,这山庄可是姐姐在临安最后一处藏身之地了,我打算等小宝接管此事后,由他另行给姐姐安排几处隐秘所在,以备不时之需。那水如意,放在这山庄中已经不甚安全,是否先交还给姐姐?”
小青微笑摇头:“不必,就放在你这里吧,带在我身上,未必比放在你这里安全,何况,你现在年事已高,也离不开它。”
钱多多道:“是,平时我也是把它放进秘室的,有重重机关保护。白姐姐那块火如意,姐姐也该叮嘱她小心收好,现如今苏窈窈既然志在你们收藏的这两件异宝,可就不能大意了。”
“她呀……”
小青想了想,忽地莞尔一笑:“那个女人,你莫担心。她虽然瞧着很不着调,可她异想天开的本事也是无人能及。她藏火如意的地方,再聪慧的人也想不到的,而且也不敢想。”
钱多多松了口气,欣然道:“小青姐姐这么说,那一定是万无一失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
钱小宝和杨瀚趴在窗台上看着外边。
院子里贴东墙的鸡窝已经拆了,几个匠人正在那里砌墙,看样子是想再起一栋房子。小兮姑娘正在旁边跟工头儿比比划划的。
杨瀚道:“小兮这是在给你盖房子啊?”
钱小宝沾沾自喜地道:“是啊,她说我总挤在你房间也不好,你也睡不下,我也睡不好,所以就张罗着再盖三间房子。”
杨瀚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一个人,用得着三间房?”
钱小宝理直气壮地道:“等我娶了她,还会生孩子的啊,房间不多一些怎么成?”
杨瀚吃惊地道:“你要入赘不成?啊!你还没告诉她,你并没有被赶出家门吧?”
钱小宝偷笑道:“当然没有,这样她才会心疼我啊,要不然又要变成凶巴巴的样子了。哎,你说怪不怪,我说我现在无家可归,她就心疼我心疼得不得了。可我要是首富钱家长公子的身份,她就对我呼来喝去的全不当个东西,这也太奇怪了。”
杨瀚一拍他的肩膀道:“这才说明,人家小兮是真心的喜欢了你这个人,而不是贪图你钱家的富贵,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她才是。”
钱小宝用力点头道:“嗯,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我娘还说,要我趁热打铁、趁虚而入,早些把她娶过门儿来,赶紧给她老人家生个大胖孙子。可她什么时候才虚呢?真是愁人。”
杨瀚摇摇头道:“你先别想美事了,最好赶紧跟你娘演一出戏,来一出认祖归宗。不然,要是叫小兮知道你骗她,你就惨了。”
钱小宝道:“我也这么想。我爷爷捎信来,让我进山一趟,我打算明天就去,等见了爷爷,我就跟他提一提这个事儿。我爷爷最疼我,一定不会为难我的。对了,杨大哥明天不是休沐之期么?跟我一起去天目山如何?”
杨瀚迟疑道:“方便么?我毕竟只是个捕快,你爷爷恐后未必喜欢你与我来往吧?”
钱小宝大大咧咧地道:“没事,我爷爷常说,英雄莫问出身。再说了,你去见他干嘛,听老人家训示很无聊的。你只管与我作伴,同游天目山就是了。我家那庄园大得很,你住在客舍,不用理会他。”
……
白素提了鱼篓欢欢喜喜地回转庄园,步伐轻盈得仿佛一只穿云的燕子。她已与许宣约好,时常在后山瀑边相见,有了爱情滋润,白素顿时容光焕发,想个新嫁娘般美丽。
小青正在花厅中端详自己画好的锦鲤图,小白提着鱼篓,戴着竹笠从门前过去,忽又倒退回来,探头往花厅中一看,便走进来,仰起头来也看她做的画。画中两尾锦鲤,嬉戏于蒲草之间,池畔一枝红杏,低欲点水。
白素看了不禁赞道:“啧啧啧,小青啊,你这画艺可是更有进步了,不愧是经过名师指点过的。耶?这里还画了一朵雨后桃花呢。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妹妹,这个意境好!”
小青白了她一眼,板着脸道:“去了那么久,钓了几尾鱼啊?”
白素提起篓儿给她看,小青往里一瞧,大概五六条巴掌大的银鱼,小青嫌弃地道:“这么小?你还眉开眼笑的。”
白素道:“哎呀,子非我,安知我钓鱼之乐。这鱼虽小,烹汤最鲜,我送去厨下,晚上加餐。”
白素哼着歌儿走了,她如此欢快,完全是因为今日遇到了许宣,可小青却总觉得她是哼给自己听的。抬头看看那画,再想到姐姐方才所吟的诗词,总感觉她是一语双关,另有所指。
于是,做贼心虚的小青马上把画摘下来,压上镇纸,略一思忖,就把那一枝红杏给涂了,改成了几枝随风袅娜的杨柳,杨聊轻点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两朵杏花则改成了两只展翅剪水的燕子,端详一番,重新挂了起来。
白素把鱼送到厨下,哼着歌儿回来。小青负着双手站在画面,一见姐姐进来,便美目一转,向壁上一丢,示意她看。
白素摘了斗笠,往壁上端详了一下,笑道:“不错不错,不见伊人久,曾贻双鲤鱼。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这画颇有诗意。我去换身衣裳。”
白素风风火火地走了,小青看着那画,越看越气,马上把它摘下来,仔细端详半天,终于煞费苦心地把那柳枝与飞燕改成了一条古拙的青藤,虽是硬生生改的,与画中意境,偏偏也能谐美。
白素沐浴一番,换了件白绫滚银边的窄袖小袄,湖水绿的绣裙,从后边姗姗地出来,正看见小青正在挂画,上前一瞧,便赞道:“啧啧,又改了啊?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不错不错,大妙大妙!”
说完,白大小姐就翩然而过,丢下小青一人独自发呆。小青看着那画,咬牙切齿半晌,也不摘画了,直接就取过笔来,润饱了墨,只是看着那一枝青藤,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着笔了。
晚餐时,二人就在花厅用膳,想到那鱼还是许宣帮她钓的,白素只觉那汤也鲜美无比,足足喝了两小碗,这才拿过丝帕拭了拭唇角,美眸一转,瞧见壁上那画,顿时张大了眼睛。
白素走过去,仔细端详起来。小青端起小碗,抿着鱼汤,得意地挑起眉来,瞟着白素的背影。哼!本姑娘什么花花草草的都不要了,我把那里全都涂黑了,画成一块大石头,我看你这回还有何话说!
白素看了半晌,双掌一拍,感慨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磐石、蒲草、双鲤,相映成趣,妙极!妙极!妹妹,这幅画送给我吧。”
小青端着汤碗,呆滞半晌,才回过味儿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心虚罢了,这个恋爱脑的姐姐,会个屁的意有所指啊?分明这世间万物,在她心中都能联想到男欢女爱而已,根本不是敲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