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驶进三台郡,地面的泥土被碾过,向上飘着股潮湿的气味。
黑幕遮后门连着座小山,上空忽地传来一声鹰叫,从后门走出个男子,头戴黑笠身影佝偻,他抬起只苍老的手,盘旋的黑鹰振翅而下,稳稳落于他的小臂。
鹰脚处绑了个小小的竹篾,他取下后便抖手让黑鹰飞走。
从竹篾中取出字条看了一遍,便匆匆拿进房中过火烧了。
半刻后,宣懿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幔,看着车子拐进一条窄巷,车夫勒马停下。
她走下马车,掏着文钱,转眼就看到那立放在地上的竖字牌匾上,行书赫然写着“黑幕遮”三个大字。
这匾简陋老旧,木体通身都生了裂纹,因受潮爬满青苔,细看还蛀了许多虫洞。
门前用个黑色长帘挡住视线,看不到里边是什么情形。
宣懿心里有些发毛,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正紧攥着手里的荷包纠结着,突然,身后的马匹发出咴咴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只见那车夫已经一鞭抽下去准备离开。
刚抬起一只手想喊住车夫,就被一道年轻的男声叫住:“这位小娘子,可是来看诊的?”
她回身,看到个戴笠帽的男子站在门前,一身黑衣,只看得出身形不算高。她一下进退两难,整条巷子没别的铺子,怎么看都是专程来这儿的。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
蒙面青纱下,她深吸了口气:“并非来看诊,请问公子,黑幕遮可还缺看诊的郎中?”
男子闻言抱起双手,话里明显带着蔑意:“娘子可知我黑幕遮治的都是些什么病?怕是娘子一介女郎应付不过来,”
宣懿听了这话,手里捏着的荷包紧了下,抬起眼回他:“莫非女郎中便算不得郎中吗?”
“我只是替娘子担心,莫被吓得弃了医业喽”说完还发出一阵哂笑。
身后的黑帘蓦地被掀起,一条卷成筒状的麻纸“啪”一下砸到他脑袋上,那人也戴着黑笠,看身影是个老人。
“胡说八道什么,进去。”老人声音苍老但带着严肃的威慑。那年轻男子搓了搓头,“喔”了一声便悻悻进了屋子。
老人朝不远处的宣懿行了个拱礼,“娘子,我这孙儿顽劣不堪,多有冒犯还请见谅。方才听闻娘子也是郎中,可是来坐诊的?”
宣懿也不计较,她本就是为了银两才跑这一趟。于是行一福礼,“正是,敢问老先生尊称。”
“娘子唤老夫玄翁即可。”说罢,他巍巍打起帘子,抬手请她:“娘子,里边请。”
宣懿点了下头,将荷包别在腰际,跟在身后走去。刚迈过门槛,便发现这正堂哪怕是白日也要点几盏油灯,周遭窗子都遮了住,鲜有光线照进,添了些诡异的气氛。
往前走着,拐过正堂,只见好几个差不多大小的隔间排列成行,每个隔间都独立着,有黑帘遮挡。里边传出窸窣的动静,有人说话但听不清晰,这儿应当就是坐堂看诊的位置。
玄翁步子顿了下,回头对她说:“娘子许要等些时辰,重金来此处问诊的人不多,烦请娘子坐于隔间等候。”说罢,打起隔间的帘子,请她入座。
宣懿应了声,提步走进,隔间纵长,比想象中宽敞。一张木桌两把木椅,还有张简单的榻,都是紫檀木制的。靠里有扇木窗,能看到后山的草木。光线透进,周遭比起正堂明亮了不少。
“多谢玄翁。”道谢后她坐了下来。玄翁见她入座,放下帘子便离去。
这黑幕遮富贵泼天的流言不假,连看诊的桌椅都是紫檀木所制,她一只手搭在椅上,轻抚过去只觉光洁柔滑,还有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边。
想到自己的医馆颐安堂,用的都只是最寻常的黄梨木,虽同是医馆,这所挣的银两真是天差地别。
她打量着周遭的摆设,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也未见有人来。忽地听到右侧传来阵大动静,接着什么东西被打碎发出刺耳的一声响。一墙之隔外似有郎中在看诊。
她凑去墙边,隐约听到个郎中吩咐着:“去取猪骨灰、牡鼠粪还有或豆鼓!”
她眼珠微转摸了摸下巴,听起来是食马肝中毒罢了,何至于来这种地方费银子。
正琢磨着,忽然,靠着自己这边的墙壁突然发出“砰砰”的响声,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应当是靠墙的榻角摇晃发出的撞声。
撞声不断,隔壁榻上的人似有夹惊吐之症,那应当不只是食了马肝中毒。
听见外头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来往,风声吹动了她隔间的黑帘。墙壁仍在发出剧烈的响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手心涔涔冒着汗,或许隔壁那郎中能发觉,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但她等了片刻,仍没听到那郎中说要换方子,再拖下去,等惊吐止了估计也回天乏术了。
她快步掀起帘子,不等旁人阻止,直接挑起隔壁的黑帘。见一个年近六十的郎中正坐于榻前,惊诧地看着她,结巴地朝一旁的下人问:“这,这是……”
她顾不得那么多,两步走近。榻上的男人已宽了衣,遍身生紫多处俱溃,脸上还搭了顶黑帽看不清相貌,胸膛抽搐着,连带着榻也一起晃动,黑帽下不断发出细微的声音叫痛。
“这位娘子,你这样进来不合礼数啊。”那郎中指着她,朝外摆了摆手,“快些出去吧。”
看到榻上这人,宣懿有七八成确定这不是食毒之症,遍身生紫确有可能被当作食马肝中毒,但结合这溃处和惊吐症状就不同了。
她咬咬牙,捻了把手心的汗。充耳不闻那郎中的惊呼,径直走来蹲在榻前:“我也同为医师,冒犯了。”说罢伸出手按住那男子颤动的手,给他把脉。
果真不是食毒,结合脉象看,应当是马毒入疮所致,小声嗫道:“是马毒。”
立马转头吩咐面前几个下人:“去取紫金锭,要快。还有。烧粟秆灰浓淋作汁,煮热了送来,”
那几个下人在原地踌躇不前,她语气急切:“快去啊,不然人就要不行了。”听了这话,那几个下人才手忙脚乱地朝外跑去。
房间除了这患病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郎中起了身,在一旁切齿痛心的感慨:“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宣懿知道他意指自己给不着衣物的男子看诊,也不想同他辩驳,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她把完脉还是转过身,不去看那男子了。
突然身后的颤声没了动静,她和那郎中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去。只见那男子昏迷过去,笠帽脱落,露出面容,脸上赫然露出黥面。黥的字样也不易看懂,但宣懿曾在书上见过,这是北疆文字。
这是个北疆人,还是个犯人。
那郎中立马倒吸口气,说话也支吾了:“这……这是北……啊!”不等他话说完,宣懿做出噤声的手势,上前一把拉过那笠帽,重新盖了回去。
“就当不知道吧。”她喉头也不自觉咽了下。转头望去,看见那郎中已经挎上了箱子,“这这,这情况,要治你治吧,我不治了!”说完就三两步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帘子掀动的一瞬间,外边一抹高瘦的人影拢开了黑帽帘,帘后一张春风玉面。
宫北舟远远地朝里看去,几个下人端着药汤走进,帘子不断被掀开合上。他看到宣懿忙碌的身影,目光似凝在那儿了。
朝身旁也带着笠帽的女子问:“乐谙,她是不是很蠢?”
女子没说话。他也不是真的在寻求回答,嘴角勾了下,自顾自的说:“知道是北疆人,还敢治,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一侧眉毛轻抬,拢着的帽帘滑下,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瓷瓶,骨节分明的手将瓶盖拔开。
女子顿时瞪大了眼,“主上,你……”
下一秒,他把瓷瓶凑到自己嘴边,女子飞快地伸手想拉住他的手,却还是慢了一步,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咽下。
她怔怔望着身旁的男子,见他仍盯着那处未动的黑帘,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奴也可以服这蛊的,主上何必……”
“不必再说,把涣音散给我吧。”
他伸出手,女子只好将怀里的一剂纸包交给他,随后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来,手顿在半空,迟迟不愿伸出去。“主上,涣音散伤喉,还是奴去吧。”
他这才挪开目光,侧眸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语气带着冷意:“我说了不用了。”
抬手取过她手中的水杯,她的手就顿在原处,堪堪停了半晌才握紧收了回去。
药散冲进杯中,他一饮而尽。半刻后,玄翁佝偻着身子朝二人走来,正要行礼却被他扶下:“不必多礼了,她医好了吗?”
“回主上,看样子差不多了。”玄翁拱着手回道。
他点点头,“我去那边等她,称我为周公子就行了。”说完,他朝另外那间隔间走去。
脚上顿住,回身跟女子交代:“再去找个马车,银子放车上,你等她出来后让车夫送她回去。”
女子沉默不语,宫北舟知道她听到了,便转头走了。
他坐在隔间,哼着小曲儿,声音已不似之前的清越,还带着点沙哑,全然辨不出是他的音色了。
长长的指节敲击着紫檀桌面,在听到隔壁有人走出的脚步声时戛然而止。
宣懿擦了擦脸上的汗,手还有些发颤,终是将那人救了过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那玄翁的孙子。他两手抱着,光从语气就能听得出不太友好:“行了,小娘子,有看诊的人来了。公子姓周,烦请挪步看诊吧。”
周?她总觉得这个字眼最近接触的特别多,相关的还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点点头,掀开那隔壁的帘子只见一个戴着笠帽的高大男人端坐在椅上。
她顿了下步子,蹙起眉,横看竖看这人身子骨挺扎实,还有点似曾相识,完全不像什么生了大病的将死之人。
那端坐的人倒先伸出了手指了下椅子,“请坐。”
一下看不出两人到底谁是看诊谁是问诊的了。宣懿嘴角抽了下,还是往前几步坐了下来,越靠近越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熟悉。
“不曾想来看诊的竟是位女大夫。”
他沙哑的声音一出,宣懿打消了八分刚才的疑虑,怎么可能是祝家那个古怪的人,定是自己想多了。
“还请问周公子有哪里不适。”她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正放到青纱下喝着。
对面的男子前倾了些身子,一只手弯了弯,让她靠近点。
兴许是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病,宣懿只好靠过去些。
他凑到耳边,低声说:“是中蛊了。”宣懿一口水差点呛着,连咳好几声。
怎么又是蛊。邪了门了,跟周字有关的果真没有好事,这个舟那个昼的,一个两个怎么都跟蛊脱不开边。
看见她的反应,黑布遮挡下他的眼梢不自觉挑了下:“还请大夫替我解蛊。”
宣懿定了定心神,反正在这黑幕遮,无人认识自己不说,就算自己会解蛊,消息应当也不会传出去。思索了会儿说:“我先替公子把脉吧。”
他直起身子,隐藏的笑意不减,“好。”说罢平伸出手。
她先铺了个方帕上去,接着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搭了上去,指尖轻轻在他宽大的手腕上按压着探脉。
他只觉得那腕间传来的滑腻触感惹得自己痒痒的,垂眸看了看她认真的模样,抬起另一只手,一把握住她那只。
宣懿顿时睁圆了眼,反应过来后立马往回抽着手,他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劲,反而是拉着她的手缓缓往上移动,触到他小臂细腻温热的肌肤,直到按到另条筋脉才停了下来。
能感受到那条脉突突跳着,强劲有力。
“中蛊,是摸这条脉,这位美人大夫。”说罢,他松开了手。
宣懿立马把手抽了回来,心突突跳着,虽然这人应当不是祝家那人,但是这轻浮的语气很难不将两人放一起对比,较下到底是谁更可恶些。
她喉间一动,镇定了些:“看来这位公子要比我更了解些,不如自己去解吧。”
他泰然自若地摊开手,“我只会摸脉,不会配解蛊的药啊。”
宣懿总觉得他在捉弄自己,蓦地站起身,“还请公子另寻个郎中诊治吧。”说罢转身就准备走。
身后传来道声音:“刚才是在下冒犯了。五百两,还请大夫帮我解蛊。”
她脚下的步子倏地顿了住。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亲妈的嘶吼:二儿砸抢女鹅了!!儿砸快肥来qaq
虽然男主男二我都很爱!!嘿嘿T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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