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都敛声屏气,睁大了眼想看个清楚,也包括踮起脚伸长脖子的宣懿。
见到帘后男人的面容,她不禁倒吸了口冷气。那是张极为俊逸的脸,眉目疏朗不染纤尘,她站的不算近,仅是远远望去都能感受到那人身上清雅的气质。
他微弯身子缓缓从轿中走出,他生得极高,肩也宽大,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柏,玉冠束发,着一袭玄色貂皮大麾,衬得他如卞南城的冬夜般带着料峭寒意。
眼前之人气势迫人教人不敢认,车下众人皆是收了刚才的吵嚷,目光却寸步不移地随着他移动。
直到他走下轿舆,身量只比旁人高一个头了,四周的人才敢围了过去。
宣懿也挪动步子向前靠了靠,想将这多年未见的未婚夫婿看得更仔细些。
只见他迈了步子,抬手朝后拂起长袍,单膝在顾母身前下跪,抱手唤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众人这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眼前之人是触手可及的,而不是那天上的月,悬着的星。
顾母的泪早已经落了两行,忙上前搀他,不住地说:“桓儿,真是我的桓儿吗?“
将面前这俊俏儿郎拉了起来,伸手抚上他的面庞,细细地端详着,越看越是泪如泉涌。
“我儿竟长得这么大了,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让娘好好看看……这俊俏的模样,真不比你爹年轻的时候差。”说着,泪里带笑,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
他抬起手,覆上了顾母颤抖的手,“儿一切都好,只是这么多年让娘伤心了,儿有愧于母亲。”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虽有些距离,但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人群外的宣懿耳中。
话罢顾母的泪更是止不住,拿去帕子捂着脸痛哭。
顾元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开口道:“阿兄,我是元卿,你可还记得我。”
他脸上迟疑一瞬,转而又开口道:“元卿,你长这么高了,儿时尚带着你扎风筝时,你还只到我腰间一般高。”
顾元卿十分满意地笑笑,看来这位嫡兄定然是如假包换,少时顾母管的严得很,除了礼乐射御书数以外,不允许他们做旁的事儿,这扎风筝一事只有他二人知道。
自从亲儿子失踪后,顾母曾无数次地后悔,若是重新来过,定不会每日对他疾言厉色耳提面命。所以后来见裴氏千好万好地宠着靖儿,她也没过多责骂,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阿兄,外边天气凉得很呢,母亲替你备了接风宴,进去慢慢叙吧。”说着,顾元卿抱着手臂打了个寒噤。
“对,对,儿啊,赶紧进去歇着,定乏了饿了吧。”顾母顿时敛了哭声,心疼地望着他。
顾绛桓应了声,随后搀扶着母亲,抬步朝里边走去。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周遭的面孔上扫了一圈,遇上宣懿热切的目光时,仅仅是滞住一瞬便移了开,仿佛是见到了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宣懿心下蓦然一沉,他莫不是已经忘了自己。
还是没认出来?
一时难以确定自己的猜测,再抬起头时,众人已将他簇拥成了一团,朝着府里边走去。
她迈开碎步跟了上去,远远地,他高大宽阔的背影落于眼底,心中有些恍惚,如此俊俏的男子,竟是自己的未婚夫君。
两人儿时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父母尚在时,他待自己有求必应,得了好吃的饴糖第一个想着她,偷偷扎好的风筝也第一个带她去看,夏日里还会捉蛐蛐儿给她玩,不会笑她不像个女郎成日里爬树嬉闹,只笑意盈盈地看着。
父母去世后她入了顾府,好几日高烧不退,浑浑噩噩间也知是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那样温柔,那样体贴。他年长她五岁,更像兄长一般抚慰自己。那些伤痛仿佛因他的存在得到了救赎,他也如同一束光照近了灰暗的童年。
那是少女最为纯真质朴的初恋,如夏季忽降的骤雨落于心间却留下了永恒的回忆。
可如今遥遥望着他,却觉得二人之间有横亘的银河,如此遥远。
她黯然回忆着,脚下轻抬,迈进了大门。
接风宴上,言笑晏晏,座无虚席。许多与顾母相熟的表亲和好友下午都被请了来。
周围的人皆是几个婢女随在身后服侍着,唯独她身旁就单单云歆一人,显得有些寒酸冷清。
席前的高台上坐着顾母和祖母,中间正坐着那芝兰玉树一般的人。
宣懿视线刚落到他身上便羞赧得垂下了头,端着步子就坐席间,生怕出什么纰漏被旁人看去。
她的位置不远也不近,恰能听到台上之人的说话声。
昨日晚上她睡得沉,醒来生怕昨日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今坐在席间听着他与身旁来往道贺的人寒暄,才觉得真切。她敛眸露出欣然的笑意,端起酒杯薄饮。
忽地听见有人提及自己的名讳,她顿时隐了面上的表情,手不由地捏紧杯壁。
是祖母替她开口了。
“桓儿啊,你可记得与宣家嫡女宣懿尚有婚约一事?”
顾绛桓闻言,抬手放到薄唇边的酒杯突然顿住,半晌没答话。
“可是忘了这回事?”一旁的顾母将身子探过去了些,眼神中似有些期待他肯定的答复。
又接着说:“没事你若是忘了便忘了,就当这都是儿时戏言了,娘日后再替你择个良配。”
宣懿的心忽地一颤,不禁想要侧眸望向高台之上,看看他是何脸色,却还是生生地压下去了这股冲动垂头听着。
顾母话音刚落,祖母锋利的目光已不动声色地落到了她身上,扎得她讪讪住了嘴。
祖母转过头去,看着孙儿,和蔼道:“翩翩已等你将近十载,在我与你母亲膝前尽孝甚是体贴,你早到了婚嫁的年纪,你看你弟弟元卿,孩子都嫩大了。你们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觉得甚好。”
翩翩,
那是她的乳名。
台上,顾绛桓微蹙了下眉头,随即垂下眸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此事孙儿全听祖母和母亲的安排。”
听了这话,祖母顿时喜笑颜开地点着头,目光撒向台下端坐的宣懿,颇为满意。
身旁的顾母想驳却又不敢,只好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得了这个答复,她又惊又喜抬起眸子,正巧对上他落下的目光。
那目光虽不经意,却分明地带着几分打量,还有几分冷意,全然不似印象中的那人,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曾经他那般温柔地望着自己,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女郎,还不知羞地说长大了定会娶她。
两人视线相触一瞬,她立即又低下了头,却不经意瞥见了他腰间的那块鸳鸯佩。
鸳鸯佩,这么多年了,他的还在,还一直佩于腰间,她不由得心下一暖。
可她的那块还没寻回来。
正巧裴氏抱着靖儿走了进来,坐在了靠门口的席间。她抬眼望了下,便急急起了身,小步朝那边踱过去,丝毫没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也悄然随着她移动着。
她犹豫片刻,随后半跪着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仍是低眉顺眼的神色,轻声问她:“弟妇,靖儿拿走的那块玉佩可寻到了?”
裴氏正用牙撕着葡萄皮,一颗颗地喂着把桌面搅弄得弄七八糟的靖儿,压根没看她,满不在意地说,“没寻,今日忙,忘了。”
她心底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高了半分,“弟妇不是答应今日替我寻下吗。”
裴氏本就对大房那位回府感到不快,又见到这还未真正进门的“嫂嫂”,日后若是真过门儿了,掌管中馈的肥差还不得落到她头上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瞪着眼喝道:“急什么急,不就是一块儿破玉佩吗?”
“那玉佩,是我父母在世时留与绛桓的定亲之物……不能随便弄丢的……”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如同小猫叫唤般细微。
裴氏翻了个白眼,不屑地低下头去给孩童擦嘴,多大的孩子了吃东西还能弄得满脸都是。
眼珠子一转,又想嘲弄她一番,轻笑道:“兴许大房那位早都不记得你了,更何况那块玉佩呢,丢了便丢了吧。”
没察觉到一阵无声的脚步挪到了身后,一道沉稳悦耳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却令人脊背发麻。
“将那玉佩还给她。”
裴氏和宣懿同时转头看去,身后那人本就生得高大,站在面前似有无言的威慑。
“婿伯。”裴氏有些惊讶,他走路怎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他身后还跟来了一刻都不想跟儿子分开的顾母。
四周的人都纷纷投了目光过来,宣懿立即把头埋进了颈窝,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你把玉佩拿出来呀,你拿她玉佩做什么。”顾母有些不悦地开口道。她虽不喜欢宣懿,可儿子发了话,她自然是顺着的。
裴氏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磨蹭了半天才说话:“明日,明日我定寻来。”
“现在去。”顾绛桓冷冷吐出三个字,没有任何温度却极为摄人,教人不敢反驳。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顾母也有些被吓到,侧眸看了眼身旁的儿子,又轻咳一声,厉声对裴氏身旁的下人道:“都聋了?还不快去钟秀院把玉佩找来?”
下人们立即手忙脚乱地朝门外挤去,宣懿深吸了一口气,腿半跪得有些麻木,一下不稳往旁边歪了过去,却被身侧的男人稳稳扶住身形。
“小心。”他微俯着身,右手握着她的肩臂。只觉那手臂细的很,薄薄的一层柔软下便是骨头,他愣了下便立马抽回了手。
宣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那只手大而有力,低垂的面上泛起红晕。
她不曾想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男人竟会替自己出头,会替自己寻回两人的定亲之物,还会……扶着自己。
他定是记得自己是谁的,定是记得儿时情谊的,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微微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片刻后,一个婢女跑了回来,颤颤巍巍地迈进门。
慢吞吞地将那玉佩呈了上来,裴氏低着头两眼紧闭着,宣懿急忙撑着膝站起身来,看到这景象几乎要晕了过去。
只见婢女张开的手中,那鸳鸯佩已碎成了两半儿。
宣懿眼眶霎时红了,父母留给她的东西本就不多了,如今连这最重要的定亲之物都被……
她怔怔地看着,手止不住地颤抖接过那碎成两半的玉佩。
长睫一阖,两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地上,她侧过脸去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
这两滴泪却正被他纳入眼底,他眉心微蹙,沉着脸色对裴氏道:“你儿子将东西弄坏了,自是要受罚的。”
宣懿有些哽咽,却还是转过头红着眼说:“靖儿应当也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这靖儿是裴氏的心尖肉,若真是罚了,裴氏定不会轻饶了她。
顾绛桓的目光从她微红的眼上移开,垂眸对顾母说:“母亲,自幼顾家便是严加管教晚辈的,怎好厚此薄彼。”
这话不无道理,只是顾母忽觉有些不寒而栗,于是抽了下嘴角,朝着裴氏身后的家奴喊道,
“给我上家法!”
转眼间,一把明晃晃的戒尺转眼间就被递了上来。
那裴氏唰得扑倒在地上,死死捏着顾母的袖口哭着替孩子求情,她那金贵的儿子哪里挨过打,怕是连皮都不曾破过两回。
“母亲,连夜奔波劳碌几日,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了。”他行了个礼,目光略过宣懿的面庞,她没哭了。
随后便朝门外大步走去。
顾母倒不心疼裴氏,恰好借此机会教育二房的一番,于是一甩衣袖跟在顾绛桓身后小跑而去。裴氏被甩得伏在地上,又赶忙爬到儿子身边紧紧护着他不准下人动手。
宣懿在原地踌躇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犹豫半晌也朝外离去。
路过那裴氏时,她立马噤了哭声,抹了两把泪,坐在地上恨恨地盯着宣懿。若不是她,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无故受罚!
宣懿头也没动一下地端着步子走出院去,走远了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只听见身后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小孩的嚎哭声,夹着裴氏求情的喊声。
经过长澜院时,隐隐看到里边有烛光,应当是他吧。
想起今日他竟会护着自己,她敛眸莞尔一笑。
果然,他还是他,没有变的。
后面几日便是定婚期,安排婚嫁之事。祖母亲自替两人看好了黄历又算了卦,半月后便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这期间很少见到顾绛桓出现在顾府。
只说是因为刚封了侯爵,朝中事务繁忙的紧。她觉得这自是理所应当,还与云歆一起绣了不少鞋垫丝帕,都是些贴身之物。
两人边绣着边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尽是些夫妻间理当如何的玩笑话,说得宣懿面上爬满绯红,娇俏地将手中的绣墩轻往云歆身上一打。
半月里,她在府里日日夜夜盼着那日的到来,府里却又发生了件大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通宵一整夜爆肝改动前三章中,脑子有些宕机,若有错字的地方欢迎指正~
感恩愿意回来看文的小天使们qaq
当然,第一次看的更是可爱的天使宝宝!可以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吗(手动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