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儿臣认为钱裕此人当诛!其包庇乡绅豪门致无辜百姓枉死本为大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父皇爱民如子,那钱裕不过一小小的县令,在任地一手遮天,倘若不是沅县的秀才公敲了登闻鼓,谁能料到他如此胆大,竟把自己当成了沅县的土皇帝!”
最后三个字一出,乾清宫的气氛显而易见的凝滞下来,三四位大佬不约而同低头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向龙椅上威严的天子,心里则感慨,太子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此话一出,哪怕有先皇恩泽,钱裕想要保住命绝对没可能了!
左右相动作隐蔽瞥了眼不动如山的沈太傅,心里骂娘,这老狐狸不知道如何教授的太子。他们这些老臣几乎是见证太子肉眼可见的进步,当今的意图更是难揣摩,太子大婚后按照流程上朝听政,但当今愣是两年没怎么搭理太子,不给他政事锻炼也就罢了,遇着难以抉择的大事,还喜欢拎太子出头,非要他说出个一二三四,满朝大臣看着太子谨慎为难纠结,唯恐说错一个字。
回想那段时日,当今折磨的不仅是太子,更是他们这些臣子,时不时都有种太子要被废的错觉。太子既为嫡也为长,地位向来稳固,当今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底下的皇子燃起了希望,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谁不想要?
高位的老家伙们谁不是长了颗玲珑心,当今春秋鼎盛,去搏从龙之功,怕是脑子被狗吃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子们的确不过聪明。不过上蹿下跳的,真拉了不少簇拥,一时间朝堂就跟菜市场似的,当今在高位似笑非笑,底下仿佛戏台,上演着各有心思的一场场好戏。
就在皇子们争的热火朝天的顶峰,一道圣旨颁发,沈太傅成了太子太傅!
就像沸腾到极点的水,瞬间失了热气,当今强势布告,太子依旧是尊贵的太子。
朝臣们回过味来了,这一手既磨练了太子的心性,又观察了朝臣的一举一动,还试探了众皇子的野心!所有人被摆在棋局上,稳坐高堂的只有一位九五之尊。细细品来,当今这一出其实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粗糙,可惜诸位皆是局中人。
被坑的人,面上如常,心里直骂娘!
河清海晏,做皇帝的任性一回,不劳民不伤财的,御史想喷都憋了回去。你说皇帝故意玩人?哦,敢情朕的心情还不能时阴时晴了?朕不如卿,卿不如回家休息一段时日,望卿一如既往。
输了输了。
有了这出戏打底,哪怕皇帝把太子骂的狗血淋头,剑拔弩张的,朝臣们也眼观鼻鼻观心,做父亲的教儿子呢,他们选择保持沉默。
帝王冷冷呵了一声。
长身如玉,清隽贵气的太子继续道:“皇祖父赐予钱家丹书铁券,必不会想到钱家的后人如此荒唐不争气,钱裕辜负了皇祖父的期望,更应严惩!”
太子的意思明了,管他是不是有免死金牌,该死的必须死,不值得商议来商议去。不过看到你们如此看重所谓的免死金牌,那本太子曲折点换个说法,堵住悠悠众口,可以了吧!
几位大臣嘴角抽搐,左相率先赞同,“太子所言极是,先皇的丹书铁券护有功之臣,实不应当包庇钱裕此等触犯律法之人。”
右相温和道,“钱伯公深明大义,必不会容忍家族的不肖子孙。”
此话一出,包括皇帝都略微无语,钱伯公早去见阎罗王了,还深明个屁的大义!太子脸色的表情皲裂一瞬,很快恢复过来,见沈太傅一副淡定的模样,反省自己的功夫不到家。每一位朝中重臣,果然如同太傅所说那般,尽管擅长的方面各有侧重,但厚脸皮都是一样儿的!
皇帝不耐烦了,钱裕小小的人物,犯下大罪直接砍了就是,为难的便是先皇曾赐予的丹书铁券,钱老夫人又是个糊涂的,自从钱裕押回京后,在府中闹腾着要用丹书铁券保钱裕一命。沅县秀才敲登闻鼓声势浩大,放了钱裕,不说给百姓一个公道,皇帝自己心里也膈应;但不顾先皇恩泽,又有违孝道。这才有了下朝后左右相太子等人齐聚乾清宫的场面,既然事了,皇帝直接下旨,钱裕及相关人等秋后处斩,严查其府中家眷,牵连之中者按情节轻重依律处置,由钱裕经手的案例一律翻案审问......
宣旨太监离去后,皇帝吩咐总管太监,语气平淡,“让皇后下道懿旨给钱老夫人。”
在场诸位深深感受到了皇帝的记仇,钱老夫人让皇帝为难,皇帝便让皇后管教她,正大光明。
“有劳各位臣工了,无事便退下吧。”皇帝开始批阅奏折,御笔一停,突然想到,“太傅暂且留下。”
“臣等告退。”
沈太傅面露疑惑,皇帝闲聊问道,“朕听闻,太傅孙儿同诚阳伯府的婚事退了?”而且还是女方上门退亲,皇帝心里的八卦因子不少,想了想太傅唯一的嫡孙,只依稀记得相貌很好,旁的便没有印象了,但没惹过事他还是知道的,怎么就退婚了?
“臣这孙儿,不瞒陛下,岩锦在家经常怒他文不成武不就,臣也是恨其不争。”沈太傅叹了口气,“养不教父之过,臣和岩锦在他幼时未曾花费心力仔细教导,如今辞亭大了,再想按着他习四书五经、望他闻鸡起舞,难呐。不怕陛下笑话,臣和岩锦真拿他没法子,岩锦的军棍不知打断了多少根,那孩子还是一样儿的倔。臣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百年之后都是一扑黄土,臣也不能管着儿孙一辈子。”
说着沈太傅表情变幻丰富,“要说他不学无术,也不妥当。为了堵臣和岩锦,这孩子把我朝的律例背的滚瓜乱熟,岩锦被他气了好多回。”
太子不解,“为何?”
皇帝也更关注了些。
沈太傅无奈道,“就拿岩锦扣他月例来说,臣这孙儿不服气,说他父亲做的不对,说陛下颁下的律例中可没有父亲不给儿子月例这一条,还问岩锦是不是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不然怎么不按着律例来。”
太子傻眼,皇帝倒是抚掌哈哈大笑,“太傅您这孙儿妙啊,脑筋活泛,是诡辩的大家。”能让沈岩锦吃瘪的人,不出一掌,皇帝光是想想刚正规矩的沈岩锦被亲儿子堵得哑口无言,只可惜没当场目睹。
沈太傅一眼看出皇帝的小心思,不紧不慢道:“然后岩锦扣了辞亭三月月例,以忤逆父亲打了他一顿板子,辞亭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至于这半个月有多少是沈辞亭装相,沈太傅就不说了。
皇帝/太子:......镇远大将军确实是个狠人!
“不过这也好,能把律例倒背如流,虽然没什么出息,但臣和岩锦不用担心他做出违反律法的恶事。”沈太傅又潇洒道,“臣这孙儿如此顽劣,怨不得被退亲,臣和岩锦都想着此次给他个教训,再不上进,这满京城的贵女,他一个也娶不着!”
太子真心认为太傅老人家平时对他手下留情了,他不免对太傅的孙儿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连皇帝都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太傅心胸宽广,依朕看来,辞亭少年意气,诚阳伯府没眼光,满京城总有慧眼识玉的,成婚之后自然就懂事了,届时朕为两个儿女赐婚。”
京城的纨绔真不少,在皇帝看来,不惹事的沈辞亭当真是其中清流。至于诚阳伯府,太傅没有芥蒂,皇帝也没放在心上,顶多有个看他府上姑娘最后嫁与何人的想法一闪而逝。人有亲疏远近,沈岩锦自小和皇帝一同长大,虽然一年到头见不了沈辞亭几次,但沈辞亭在皇帝心里总是有些许不同的,即使分量不重。
“臣叩谢圣恩。”沈太傅还真忧心沈辞亭得靠皇帝赐婚才娶得上妻。
沈太傅没有在皇帝面前上眼药,但对得到的结果很满意。
沈太傅告退后,太子在一旁帮着皇帝把奏折分类,动作流畅自然,这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他轻笑着道:“太傅的孙子,大将军的儿子,听起来像是完全避开了太傅和大将军长大的,真是神奇。”有机会的话,太子想认识沈辞亭,这个人一定十分有趣。
皇帝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太子,问道:“太傅学问如何?教学又如何?”
太子斩钉截铁,“太傅学识渊博,因材施教,儿臣受益匪浅!”
“镇远大将军比之太傅呢?”
太子:“论武艺,自是大将军胜;论学问,自是太傅。”
皇帝道:“但若比试孙子兵法,太傅不一定能胜过岩锦!为了让太傅松口习武,岩锦亦是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他一向不喜欢读书,那时却坐住了。朕听太傅说沈辞亭背下律例,立刻想起了他老子背兵法的时候。沈家人没有蠢的,包括看似一事无成的沈辞亭,太傅和岩锦由着他呢。”
“没有必要...父皇您没有要...”太子语气艰涩,他懂。
“是,朕没有,太傅与岩锦也没有。”皇帝搁下御笔,抿了口茶水,“但后头的几十年谁能保证?人心易变,朕同太傅大将军太明白这四个字了。”皇帝给不了沈家保证,而沈家也无法轻易相信帝王的许诺,沈府一门实在是太显赫了,不得不让下一代平庸一点。
有些事情心知肚明,没必要论个清楚伤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