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又黑又凉。
一座府邸突起大火,大火来势汹汹,像是怎么都扑不灭,府内男女交杂的尖叫声和哭喊声震得人头皮发麻,街道却始终空无一人,夜夜巡逻到天明的衙役更是不见踪影。
透过重重火光,似乎能看到府中人面孔,他们大声呼救,将至亲护在怀中,想逃出却是被大火包围,火势越来越猛烈,屋子即将坍塌,他们声音变得嘶哑,渐渐绝望。
只有几岁大的孩童还在一声声的唤着:“阿爹,阿兄。”
“阿爹……”
顷刻间,府邸化为一片废墟,那张刻着安平候府的牌匾也化为灰烬,被风吹散。
此后再无人记得安平候,记得那年楚国将要灭亡之时,安平候全府上下减少支出,接济受难百姓和给前线将士捐粮捐银。
那年,程衍六岁,他亲眼看着阿爹和阿兄被大火吞噬,而他和阿娘虽没有葬身火海,却被囚禁宫中,不见天日。
玉清宫漆黑的地下室。
灯光忽的被点亮,躺在床上的少年从睡梦中被惊醒,猛蹙眉头,许是太久没见到光,他适应了好久才缓缓睁眼。
入眼的便是他这些年来唯一见过的三人之一的陈公公。
“六殿下,陛下与兰昭仪正在一同用膳,昭仪思念殿下,特让老奴前来请殿下前去。”
少年站到镜面前,伸手等着陈公公替他更衣,冷漠的面庞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柔和些许,只是那双眸子却依旧冷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陌生的紧,再看不出那年的模样。
那场噩梦…似乎已经过去十年之久。
他仔细回想,甚至记不起自己曾经是什么模样,轻轻闭眼,只看到那熊熊大火及令人窒息的哭喊声。
而他也不再是什么安平候世子程衍而是楚国见不得人的病弱六皇子楚衍。
程衍到正殿时,殿中静得出奇,只有他深深浅浅的脚步声,他正疑惑间,身后却响起男女交欢的声音,他瞳孔一颤,已知身后是什么人,每次相见都是这般,他应该早就习惯的。
可是为什么。
一颗心还是疼的喘不过来。
程衍僵直着身体,不敢在向前也不敢回头。
“阿衍,见到你的父皇和母妃怎么不知道请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一道戏谑的男声传来。
男子便是楚国皇帝楚鹤。
“母妃。”程衍认命般下跪,死死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才从牙缝里又挤出两个字:“父皇。”
“怎么不转过身来?距上次见面似乎已经过去两年之久,是不想见你母妃了?”
“见程衍不动,楚鹤似是没了耐心,冷声道:“转过来。”
他身下的兰昭仪在此时出声,哭求道:“别逼他,我求你。”
“啪。”
巴掌应声而落,楚鹤低眉看着虽面若桃红,一双眸子却依旧执拗清冷的兰昭仪,身下动作用力,目光变得凶狠,“若不是你有点姿色,你以为你们母子还能活到现在。”
在他又准备打一巴掌时,程衍转过身,忙低头认错:“父皇,是孩儿的错。”
“那该怎么办呢。”
闻言,程衍没犹豫,熟练的脱去身上的衣物,露出背部,兰昭仪一眼就见到他身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鞭痕,满心的羞辱此刻全化作心疼,呜呜咽咽喊着阿衍。
楚鹤抽身离开,一旁的陈公公忙上前替他穿衣。
楚鹤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缓缓走至程衍面前,看着自己的杰作,微微挑眉,似是觉得差了些什么,示意陈公公递上鞭子,随后毫不留情的往程衍身上抽。
皮肉被打烂的声音响彻玉清宫,程衍愣是一声没哼,眉眼依旧冷漠,兰昭仪心疼的快要滴血,快速穿好衣物,紧紧抱着程衍,本想替他挡几鞭子却被程衍死死护着,母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无声落下泪来。
兰昭仪触碰到滚烫的鲜血,鲜血似是灼烧她身体每个部位,烫得她身子发疼,她又用力抱紧程衍,凑近他耳畔,忍着声音里的颤意,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阿衍,能走就走吧,别再管娘。”
这些年,都是她连累了他。
“阿娘放心,孩儿不止会救你,还会为阿爹和阿兄报仇。”
闻言,兰昭仪心口一颤,指甲陷入掌心而不自知。
楚鹤丢了手里的鞭子,看着抱在一起的俩人,眼底一片嘲弄,“当真母子情深啊。”
又低低笑了声,最终将目光定在面无表情的程衍身上,“有件事,朕想交给你。
程衍愣了一瞬,紧盯楚鹤,看着他薄唇轻启,一字一字的砸向自己心脏。
“杀了你身旁的这个女人。”
“杀了她,你就只是六皇子,不出几年你就会是太子,再是天子,受百官朝拜,万人臣服。”
楚鹤声音蛊惑,眸中泛着疯狂的光。
然而,听见程衍坚定的说出不时,楚鹤眸光一沉,随后仰头大笑。
“十年。”
“这是你第一次不听我的话。”他那双暗沉的双眸看着程衍,杀意尽显。
兰昭仪磕头求饶,哭的伤心欲绝,“阿鹤若要我死我现在就可以去死,别逼阿衍,算我求你了。”
猛地听到兰昭仪如少年时期那般喊自己阿鹤,楚鹤心口一颤,看着她的目光,更是带着嘲讽恨意。
“不许你这样喊朕,否则朕真的会杀了你!”他声音拔高,可看着兰昭仪通红的双眸,不知怎么,他似有千斤重,所有情绪化作云烟,缓缓收紧拳头,不再看她。
楚鹤朝程衍的方向看去:“我要你去南都接近一个人,若败,她必死。”
“南都瑞王近年来名声越发大,再这样下去楚国怕是要变天,他防心过重不好接近,你去南都郡主身边,她虽张扬,性格却率真善良,那孩子,朕曾见过,没什么心机,朕倒是挺喜欢。”
楚鹤微微一叹:“只可惜她是瑞王子嗣,注定要跟着瑞王府消失在世上了。”
南都。
正值夏日,烈日高高挂在苍穹之上,阳光倾洒而下,炙热无比。
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要…爹…救我…爹。”一道绝望的哭声突兀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正被一花花公子上下其手。
旁边的中年男人红着眼上前想把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却被那公子手下打得吐血倒地。
“不要打我爹…不要打我爹。”
“我跟你走。”
少女的声音凄惨,引得周围百姓纷纷停住步子看去,百姓们心下同情又愤怒,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只因那花花公子是知府大人的儿子徐清。
徐清先前一直生活在京城,上月才回到南都,因他的到来,南都街道日日都能听见老百姓们的哀求和怒骂声。
知府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老百姓也只敢怒不敢言。
徐清坏坏笑着,旁若无人的伸手抚上少女腰肢,少女害怕的缩了缩脖子,惊慌的落下泪,却不敢再反抗。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面庞,少女绝望的闭上了眼,正当她以为徐清会更过分的时候,耳边忽的响起一声惨叫。
紧接着,抚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快速松开,她睁开眼,只见徐清手腕被一小厮装扮的人紧紧抓住,小厮用力一拧。
“咔嚓。”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徐清疼的嗷嗷叫,身体也跟着小厮的力度像下沉去,当看清面前人模样时,怒不可遏,在京城也罢,南都也好,还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如今,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厮竟也敢装英雄,甚至敢动他,简直是活腻了。
他怒道:“活腻了你,敢对我动手,知道小爷是谁吗?”
“知府大人的嫡子,徐清。”
人群中,一身男子装扮的苏渝嫣缓缓走来,她头束玉冠,手持折扇,眉头微微上挑,不羁又张扬,全身泛着贵雅之气。
“既是知道还敢让你的人对我动手,看我不弄死你。”徐清已经被迫跪在地上,他死死咬牙看向苏渝嫣。
“那咱们就看看谁弄死谁。”苏渝嫣似笑非笑看着徐清,毫不畏惧他的身份,做了个上前的手势,声音不急不缓:“给我打。”
一声令下。
几个小厮从人群外冲了进来,朝着徐清和他的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打残打废都不碍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行。”苏渝嫣语气狂妄,压根就不怕徐清的事后报复。
半个时辰后,小厮们才陆续停下。
徐清被打的鼻青脸肿,想发出一个音节都是困难的,他半眯的眸子里全是慌乱,下意识想退后,身体却疼的一动都动不了。
看着朝他走来的苏瑜嫣,他身子一抖,强装镇定道:“你竟敢打我,我爹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苏渝嫣冷笑,抬起脚重重踩在徐清的胸口,狭长的眸子微微上扬:“南都郡主对你动手,你找你爹有何用?”
闻言,徐清双眸瞪大,眼尾的淤青被扯动,疼的他龇牙咧嘴,震惊的看向苏渝嫣。
南都郡主苏渝嫣!
他再仔细去看苏渝嫣,虽是一身男子装扮,但面容姣好白皙,身材纤细,没有喉结。
这哪是男人,明明就是女人!
听闻南都郡主,喜爱惩奸除恶,不把坏人打残誓不罢休,徐清身体不停颤抖着,生怕自己今日就交代在这了。
周围百姓闻言,倒没有多震惊。
南都郡主时常一身男装出现在南都各角落,这是南都人都知道的事,她性子张扬又爱惹事,却不惹人生厌。
因她张扬,才没有人敢在南都生事。
苏渝嫣每次出府,只要遇见欺压百姓者,必把对方打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徐清刚回南都不知道,在南都生活十几年的百姓都是知晓的。
徐清这次,算是废了。
南都街道又能恢复以往的欢声笑语了。
有百姓高声道:“郡主终于把这个畜生办了,真是大快人心。”
“是啊,这一个多月过得真是胆战心惊的。”
苏渝嫣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朝百姓轻轻拱了拱手:“对不住各位,最近这一月被我父王按在府里学女红,没来惩奸除恶,让大伙受委屈了。”
她说的随意,没有半分的郡主架子。
苏渝嫣轻叹出一口气,天知道,她多想出府,奈何她父王不知道哪来的耐心,竟日日守着她学女红,学不会不许出门。
一个月零十三天。
她终于绣出一副完整的绣品,两只鸭子。
南都瑞王看到的时候,被茶水呛得半死,苏渝嫣就是趁这个机会偷偷溜出府的。
出府后,她想想都觉得自己丧尽天良。
突然良心发现正准备回去时,就看见了这一幕,既是看见了,又怎么能忍呢!
苏渝嫣四下看了看,那少女和中年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徐清正被他手下扶着往知府赶去,看徐清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她扬声道:“徐清,你爹护不住你,但你干爹能。”
“明日是个好日子,你若能下床便来王府门口跪上一日,认本群主当干爹,日后啊干爹护着你。”
语气当真是嚣张至极。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有百姓从自己的小摊位随手拿了个饼子递给苏瑜嫣,“郡主辛苦了,我今日做了新的饼子,郡主尝一个吧?”
“郡主,我这有桂花糖糕。”
“我这有桃花酥。”
“……”
百姓们极度热情,对待苏渝嫣就像是自家人。
苏渝嫣心情十分不错的收了手中折扇,伸手拿过百姓递过来的东西,咬了一大口。
初夏走到苏渝嫣身边,担忧道:“郡主把徐清打成那样,可会给王爷带来麻烦?”
看徐清那个样子,这辈子估计都要在床上渡过了。
苏渝嫣不屑的轻哼一声:“他是个什么东西,也能让父王有麻烦?”
“可他的姑姑是云贵妃,云贵妃荣宠十余年,过两月,王爷和郡主怕是还要入京,奴婢是怕云贵妃为难郡主或是皇上惩罚王爷。”
苏渝嫣不在意的耸耸肩:“那又何妨?”
“总不能因为他后台大,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欺辱少女,却不阻止。”
“我是南都郡主,我又怎能让我们的南都百姓受欺负呢。”
苏渝嫣眉目张扬:“就算是公主敢来欺压我南都百姓,我也照打不误。”
“我父王征战多年,为的就是让所有的楚国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生为他的女儿,自是要同他一起守护百姓。”
初夏还是有些担忧:“郡主,这会不会太张扬了?”
“会啊。”
“那郡主……”
“我身份如此尊贵,不张扬点都是对我的不尊重。”
初夏:“……”
苏渝嫣又咬了两口大饼,才咽进去。
一声怒吼就从不远处传来:“苏渝嫣!”
苏渝嫣一听这声音,浑身一个激灵,牙齿咬到了舌头,疼的她差点飙泪。
绕是如此,也不忘大喊:“父王,我错了。”
苏尧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度传来:“还不给我滚回府。”
“父王,我这就回。”
苏渝嫣话落,拔腿就跑。
苏尧见此,忙朝着苏渝嫣追来:“你跑什么,给我站住!”
“父王,我回府!”
“你给我站住!”
“父王,你不追我,我自然不会跑!”
街道上,俩人你追我跑,众人看的扶额。
这父女俩也是没谁了。
每次苏渝嫣出府,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被追回府。
瑞王府。
苏渝嫣如一阵风般跑进自己的紫渝院。
用最快的速度沐浴完,换了长裙后,便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假意看着。
余光时不时偷偷瞟向门口的方向。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苏渝嫣心一紧,连忙低头装作认真的看起书来。
“郡主。”
听到初夏的声音,苏渝嫣大松一口气。
她靠在椅子上,猛灌了一杯茶:“你吓死我了。”
“郡主怎么又如此喝茶。”初夏蹙了蹙眉:“若是王爷见了又要不高兴。”
苏渝嫣把书本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朝自己扇风:“我只在南都如此,若是去了京城,我定保持大家闺秀的风范,不丢父王的脸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朝院外看了看:“父王没往这边来吗?”
“王爷去了后花园,听下人说,好像是林将军在鞭打自己的义子。”
林将军的义子?
她听父王提过一嘴,一年前林将军去青州的路上,救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少年,少年父母早已身死,林将军觉得他可怜,便收做义子。
林将军对这义子极好,走哪都带着,如今这是犯了何错,竟会在王府狠心鞭打。
苏渝嫣是一个遇到热闹绝对要往前凑的人,眼珠转了转,一溜烟又往后花园跑去,独留初夏一个人在身后大喊。
“郡主,等等奴婢。”
“郡主。”
才走进后花园,皮肉被鞭子打烂的声音就不绝于耳。
苏渝嫣远远便看见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年身材消瘦,白色长袍早已被打烂,身体血肉模糊。
她光看着,都能感觉到疼。
可那少年却跪得笔直,身上被抽了那么多鞭子,他仍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受着,就像是被打的皮开肉绽的是旁人,不是他。
苏渝嫣面露不忍,在林将军又准备狠狠往少年身上抽鞭子时,她赶忙出声阻止:“林将军手下留情。”
林将军动作僵在半空,看着少年重重冷哼一声,才看向苏渝嫣:“郡主。”
“林将军是为何打他,若是惩罚也够了,再打下去恐会没命的。”苏渝嫣蹙眉去看林将军。
印象中林将军是一个极其温和的人,每次来王府都会给她带糕点,与父王也是情同手足,是父王最得力的部下。
今日如此,实在反常。
林将军气的脸色涨红,不顾阻拦,又往少年身上抽了一鞭:“这个逆子,我今天非要打死他不可,我真是后悔当初把他带来南都。”
鞭子上沾染着少年的血迹,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看林将军那架势,当真是要把少年往死里打,苏渝嫣于心不忍,见林将军又准备鞭打少年。
她忙上前一步,挡在少年身前:“林将军既是要打死他,那他日后就不再是你的义子了。”
“林将军不如把他送给我吧,日后他的生死由我来定。”
话落,不止瑞王和林将军愣住了。
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也愣了,他轻抬眸看向苏渝嫣。
少女一身淡紫色长裙,站在阳光底下,格外的耀眼明亮,她一双眸子干净又透彻,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
美的不可方物。
“胡闹什么。”瑞王脸色黑如锅底。
“父王,我身边缺一个侍卫,林将军既是要把他打死,不如送给我,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你觉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会甘愿为你的贴身侍卫?况且你还整天正事不干,竟干些气死我不偿命的事。”
对于自家父王的吐槽,苏渝嫣没在意,她的注意点全放在武功高强四个字上。
她双眸发亮的看向少年,能被父王说武功高强,那武功就真的特别高!
日后出门就不用带太多人惩奸除恶,只需要带上他,就能全权搞定。
又简单又省事!
看着苏渝嫣明亮的双眸,少年手指轻轻蜷缩起来,脑中却是响起临行前,那道阴冷又低沉的声音:“她注定要跟着瑞王府消失在这世上了。”
少年垂眸,干涩的嘴皮颤了颤,声音哑的不像话。
“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因此文男主有三个身份,怕写迷糊和宝子们看迷糊,就什么身份以什么身份做视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