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秋林坐办公室,接到县委办公室一个电话,让他五点左右去县政府食堂参加一个饭局。秋林有点莫名其妙,不晓得这餐饭是什么来由,问了,对方只说是招待一个重要客人,让秋林去作陪。
秋林心中猜疑,只等到落班时间赶到县政府。一到场面才晓得,原来是北京的老戴来了。老戴看上去精神很好,一身灰色西服,配一条鲜红领带,鼻梁上还搁着一副玳瑁茶镜,看上去不像老领导,倒像是一个港商。
饭局安排得阔气,茅台酒,中华烟,黄鱼全部上了。县里四套班子领导全都到场,坐了一圈,秋林土特产公司经理官职,在里头竟成了芝麻粒大一个。秋林后悔自己贸然来吃这餐饭。要晓得这个场景,定寻理由推脱。
老戴当然不晓得秋林心思,还热情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隆重介绍秋林事迹,称赞秋林有胆识,有魄力,敢孤身闯北京,拉回两艘轮船,是实实在在的人才。秋林听了,更是觉得如坐针毡。好容易说完秋林,老戴终于说到自己事情。秋林听了,这才晓得老戴已经离休,这次回来,是要在家乡办厂。
老戴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回报家乡。家乡好山好水,我就是想在这好山好水上做一篇文章。离休前,我去国外考察,发现国外最流行的饮料不是别样,却是我们这里最常见不过的矿泉水。这矿泉水虽是常见,但富含营养,对人的身体最好。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好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这次来,就是要办一个矿泉水厂,将家乡的山水卖到全国去,卖到全世界去。
老戴话音刚落,在座的领导纷纷赞叹老戴眼光独特。老戴激动,端起酒杯站起来。老戴说,我虽然离休了,但是国家这么好的形势,我觉得我还能干番事业出来。本来,以我的人脉,寻投资不是问题,但我想表明我的诚意,表明对家乡人的感情,这次不要别人一分铜钿,只把我多年积蓄拿出来,和县里合作办这个厂。人生难得几回搏,我这个老革命也要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搏一把。说完,又引来一片掌声,众领导纷纷走到老戴前敬酒。
饭局结束,老戴意犹未尽,把秋林叫到他的宾馆,又畅谈了一番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以及自己办矿泉水厂的思路。老戴讲得头头是道,秋林听得佩服,心里想,毕竟是高级领导干部当过,眼光和想法都与常人不同。
从这天开始,老戴便留在此地忙碌,批执照,寻土地,买机器,招工人,很快,矿泉水厂就办了起来,还取了个“家乡人”的牌子。矿泉水厂办起来后,老戴又寻关系,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办了一场“家乡人”矿泉水的首发仪式,县里几个要紧领导和老戴的一些北京离休朋友,都来为“家乡人”矿泉水站台,真是闹了很大一番动静。
但好景不长,老戴的矿泉水厂就办不落去了。这一日,秋林到供销社开会,鲍主任告诉秋林老戴已经回了北京。
秋林诧异,说,怎么会,我看生意蛮好,每个单位都在发家乡人矿泉水。
鲍主任说,靠县里几个单位支持能有什么花头?外面市场根本打不开,谁会花钞票喝这没有滋味白水?再说了,这老戴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多年从事行政工作,做事情都是讲大局,讲原则,哪里适合市场竞争?
秋林说,照理我应该送一送,毕竟帮过我忙,这一走倒有些难为情了。
鲍主任说,不送也好。这老戴毕竟当过大干部,要面孔。轰轰烈烈闹一阵,现在搞不下去,一声不响回北京,也是为了脸面。你去送他,他怎么面对?
秋林说,也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一回他也真是伤老本了,这次和县里合资,用的都是他袋里洋钿。
鲍主任叹口气,说,时代真是变了,我们这一代,都是从计划经济时代一脚迈进商业社会,但什么是计划,什么是商业,到现在许多人还是搞不清楚。特别是我们这样吃公家饭的,更是糊里糊涂一本账。莫看我们表面上都是威风八面,要是哪天被扔到社会上,肯定比老戴还不如。
秋林笑笑,说,鲍主任仕途这么好,没必要这样担忧。我听外面传闻,你要提拔当副县长了。
鲍主任说,讲句心底闲话,我并不欢喜当什么官,现在这样早已经足够,大家小兄弟一起吃吃老酒,混混日子,可以了。
秋林说,鲍主任这闲话讲得通透。这样,今朝我就安排一下,我晓得一个地方,小海鲜烧得地道,我们聚聚。
鲍主任说,好啊,不过就我们两个吃饭有些单调。唉,本来可以叫声杨会计,杨会计酒量好,可惜回了上海。对了,要不把你那个什么春华叫出来,你也正好安慰安慰她。
秋林一愣,没接话。
鲍主任看秋林一眼,说,开个玩笑,你莫往心里去。
秋林笑笑,说,要不,我来约个熟人?
鲍主任一愣,猜到秋林意思,说,你可千万莫跟我提龚知秋,提起他我就生气。上次那顿饭吃的什么滋味你忘记了?我一个供销社主任去看一个百货商店营业员脸色,弄得好像我跟她抢男人一样。
秋林笑笑,说,鲍主任,我多句嘴。今朝来,我本意就是想约我们三个一起坐坐。你说了,最要紧是小兄弟们能一起吃吃老酒,我们三个多少难得感情,总不能就这样冷了吧?
鲍主任听了,脸色稍微缓了缓。
鲍主任说,我对知秋怎么样,你不晓得啊?可现在知秋已经不是老早的那个知秋,女人眠床边一搭,就翻脸不认兄弟了。这样做朋友,还有什么味道?那于楚珺什么人,我一眼就看穿。现在弄起来两人要死要活,以后苦头有的吃。
秋林打圆场,说,知秋人是真好,一直没交往过女人,现在跟于楚珺久别重逢,难免黏一点。你主任肚皮里撑船,莫跟他见怪。要不,我现在就给知秋打电话?
鲍主任说,都是我自己多事,当初安排他跟于楚珺见面,没想到他看到这个女人,魂灵都没了。你定要叫他吃夜饭随你,但我话要讲清爽,你打电话给他,要来,只他一人来。要是带了于楚珺,这饭我一定不吃。
秋林应了,赶紧打电话。电话里,秋林特意强调今朝就三个人聚会,旁人一个都不叫。知秋自然听懂秋林闲话,有些犹豫,只说,那你等一等我,过一会儿我再打回来。
搁了电话,鲍主任说,怎么,他不愿意来啊?
秋林说,没有没有,好像在忙什么事情,马上就打回来。
鲍主任说,算了,你就莫瞒我了。忙什么忙,定是跟于楚珺讨令去了。要是于楚珺不同意,你就是用八匹马拉,也拉他不动。
秋林尴尬笑笑,说,怎么会。
过了一会儿,知秋将电话打回来,问秋林到什么地方吃。秋林说了地方,搁下电话跟鲍主任邀功,说,鲍主任,你看,知秋朋友情面还是看重吧。
鲍主任冷笑,鼻孔里出气。
鲍主任说,陆秋林,你莫要急着下定论,走一步看一步再讲。
秋林笑,陪着鲍主任在办公室里又吃了会烟。快落班时,两人赶去饭店,在小包厢里坐下。坐下没多久,知秋也赶到,果然一个人。
三人坐下,许久没聚,场面多少有些拘谨。秋林挑起话头,撮合着碰了几杯酒,桌上气氛才稍稍开始缓和。就这样,三个人吃吃喝喝,多少讲些工作家庭事情,气氛倒也过得去。眼看一场饭局到了尾声,不晓得是老酒上头,还是有意,鲍主任开始讲起些不咸不淡闲话。
鲍主任说,知秋,要是结婚办酒席,可不要忘记送请帖啊。你不寻我和秋林,我们两个还是厚脸皮记着你的。
知秋尴尬笑笑,说,怎么会,到时一定过来热闹热闹。
鲍主任说,那我就祝你好运了,别被人当枪使一阵,又扔了回来。
知秋听了,一愣,面孔迅速倒了下来。秋林见状,赶紧给鲍主任倒酒使眼色。
鲍主任白了秋林一眼,说,陆秋林,你给我挤什么眼睛?他还是不是你我朋友?既然是朋友,几句实话都不能讲?龚知秋,今朝既然见了面,我就不跟你讲什么虚情假意闲话,到了哪一步,我鲍一鸣都要反对你跟那个于楚珺。她的底细你又不是不清爽,上海人讲闲话,叫白相白相,你玩一玩也就算数了,为什么非要跟她结亲眷?讲句难听闲话,你又不是秋林公司的收购站经理,当初人家看不上你不要你,现在落魄了,你还要搞回收啊?
知秋听了,半日不响。秋林尴尬,赶紧举杯,说,来来,今朝难得,我们三兄弟再碰一杯。知秋却不理睬,继续低头发怔。闷了一阵,突然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说,菜不够了,我出去加几个菜。说着,便匆匆跑出包厢。
秋林看知秋走出去,赶紧跟鲍主任说,鲍主任,今朝高兴,你千万莫再讲那些不高兴闲话了。
鲍主任说,为什么不能讲?一个男人,连句真话都听不见,有个卵用?陆秋林,我告诉你,这些闲话老早就憋在我肚皮里了。他龚知秋要是真跟那个于楚珺结婚,他一世人就算完蛋了。当年知秋对她好,救过她的命是不是?后来怎么样,有用场吗?她见了更好的,不还是照样离开了?现在她混差了,见知秋过得这么好,她就又跑回来。你说,这样的女人有什么用?我同你讲,如果他们真结婚,不请我去算数,要是请我去,我对着于楚珺面我还要讲这番闲话。
秋林不晓得怎么辩驳鲍主任闲话,只得说,鲍主任,那我出去看看,知秋点菜水平差,别点了那些不新鲜的。
秋林起身走了出去。到外面一看,看见知秋刚结完账正要走。秋林赶紧跑两步,将他叫住。
秋林说,知秋,鲍主任讲的都是酒话,你莫要听进去。
知秋说,秋林,我四十岁的人了,听得出什么是酒话,什么不是酒话。当初我搞这个厂,一鸣帮了我许多忙,我一直记着他的人情。他怎么说我,我都可以接受,但他不能总是这样说于楚珺。于楚珺对我怎么样,是不是对我好,只有我自己清爽,她也是个可怜女人。话讲回来,就算被鲍一鸣说准了,她将来不会对我好,又有什么要紧?我这一世,就爱过这么一个女人,就算她断了我的手脚,挖了我的心肝,都是我自己事情,我心甘情愿。
秋林说,知秋,你说的,我都能体会。我佩服你,换了我,我做不到,这是真心闲话。只不过你我还有鲍主任,都是难得朋友。
知秋说,秋林,莫说了,你是好意,我晓得。但现在一鸣总是要逼我做选择,我又有什么办法?
知秋说着,拍了拍秋林肩膀。
知秋说,算了,秋林,你莫夹在我们两个中间难做人。我先走了,你帮我跟一鸣打声招呼。
说着,知秋就匆匆走出饭店大门。秋林看着知秋背影,感觉熟悉。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鲍主任也是独个从饭店走出。秋林感叹,每次团圆饭都吃成散伙饭,这饭店倒成了分道扬镳的三岔路口了。
北京的老戴又回来了。
老戴这一趟回北京,只待了几个月,可回来后的样子却与之前大不相同。穿一件极普通的黑色夹克衫,没有染头发,也不再戴那副玳瑁茶镜,眼角往下倒,显得比上次见面要大五六岁年纪。
老戴坐在秋林的办公室里,长叹一口气。
老戴说,小陆啊,什么是人字两张皮,我总算是深刻体会了。上一次来办矿泉水厂,真是敲锣打鼓拉横幅,从书记到县长,哪个对我不是客客气气,多少排场。可这一次来呢,却没有一个人理睬。打电话去联系,都说领导最近忙。忙什么,我还不晓得,都在躲我呢。
秋林说,老领导,莫多想,或许真是在忙。
老戴说,小陆啊,你这人还是厚道的,不情愿背后说人。其实,他们把我看低了,我好坏也是部委里退下来的干部,还是要点面孔的。他们不理我就不理我,根本无所谓。
秋林说,没有事,不是还有我吗?我陪你。
老戴说,让你陪一日两日是客,一月两月,你就把我当冤家了。我也不瞒你小陆,这次回北京,家里老婆孩子没一个好脸色,人人都怪我,好像我是他们敌人一样。我在家里待着,全无意思,就想着回来再干一场给他们看看。哪里跌倒,我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秋林一愣,说,现在生意难做,老领导不要急,先在家乡玩一段时间,再看看有什么好项目。
老戴说,我哪里还能玩,我多少岁数了?时不我待。项目早就考虑好了,我上一次便说过,家乡有好山好水。上一次做矿泉水,虽然销路不好,但根本不是矿泉水问题,是我想法太超前,老百姓的消费观念还没有培养起来。这一次,我要把目光放在家乡的好山上。我了解过了,我们城里往西,山上出花岗岩。你看现在装修这么作兴,花岗岩市场多少红火,我就想在此地搞个花岗岩厂,一定能赚钞票,到时让他们都眼红。
秋林说,我好像从没听过此地出花岗岩消息?
老戴说,这也是我上次弄矿泉水厂时无意中听到的,是当地一个石匠山上采石发现,没有多少人晓得。这是商业机密,我就想趁这个事情还没有太多人晓得,赶紧把事情做起来。
秋林还是将信将疑,嘴上说,老领导既然这么有把握,那这一次定能成功。
老戴犹豫了一下,说,成功那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投资有些小问题。我不瞒你小陆,上次办矿泉水厂,我自己那点老本都用得差不多了。这次虽然也是亲眷朋友处借了一些,但办厂还是不够。你也看到了,人情冷暖,这次县里定不会再出资与我合作。当然,就算他们提出,我也不愿意,我不欢喜临老了反倒背个北京骗子的骂名。
秋林说,那老领导的意思是?
老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想寻你帮帮忙。你们土特产公司不是一直也在寻好的投资项目吗?我想问问你,这个花岗岩厂你有没有兴趣?
秋林听了,有些为难,但转念想了想,还是没有驳老戴面孔。上次两艘轮船,让土特产公司轻而易举赚了几十万,有了个漂亮业绩,这都是老戴的人情。现在人家有了困难寻上门,就算是回报这份人情也不能回绝。就这样,秋林做主,土特产公司投资十万元,跟老戴合伙办了一个开采花岗岩的工厂。
一时间,花岗岩厂如同当初办矿泉水厂一样,又是一阵轰轰烈烈。开路采石,日夜加工,工厂里灰尘滚滚,一片火热场面。很快,第一批石料开出,很不理想,全是小料不说,还多有裂缝,根本派不了建材用场。老戴不服气,又开了第二批料,第三批料,结果批批全是如此。
两个月后,老戴的花岗岩厂再次宣布倒闭。
秋林用单位那辆波罗乃兹将老戴送到杭州火车站。秋林个人掏腰包给他买的火车票,还另外塞了个一千块的信封给他,老戴没有推。月台上,秋林安慰老戴,说,老领导,没事的,慢慢来,总会寻着好项目的。
老戴摇着头苦笑,算数了,我心里晓得,我根本不是这块料作。人真是怪东西,不上秤称一称,总不相信自己几斤几两。我吃了一辈子行政饭,好容易平平安安离休了,应该知足,全身而退。可我呢,看见改革开放大潮涌来,那么多人都下了海,心想自己也是游泳健将,却不想差点被一口海水呛死。
秋林说,做生意,总是有亏有赚,以后总有机会重新再来过。
老戴说,没有机会了。人啊,真是要服老。你不服老,老也不服你。本来我这个年岁家里钓钓鱼种种花,多少好,偏要出来闹这样一番动静。都不晓得回去怎么跟老伴孩子交代。
秋林听了,还想安慰些什么,搜肠刮肚,却再寻也寻不出一句合适闲话。
隔一日,知秋到土特产公司送来两张请柬,一张给秋林,另一张委托秋林转交给鲍主任。
秋林晓得知秋难处,但鲍主任那张红辣辣请柬放在办公室桌上,真不晓得怎么处理。那天饭桌上,鲍主任已经斩钉截铁放下闲话,如果参加婚礼,定要当于楚珺面数落。秋林晓得鲍主任性格,他说得出做得出,如果真到那一步,知秋的婚礼场面一定难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将请柬交给鲍主任,自己去时,只替鲍主任撒个谎混过去也就算了。
结婚那一日,秋林便独自包了两个红包,一个算自己,一个算鲍主任。见到知秋,秋林只说鲍主任出差赶不及回来,还替鲍主任祝贺知秋于楚珺新婚如意。知秋听了,只是淡淡笑笑,也没有更多闲话。
坐在席上,秋林肚皮里也有些埋怨鲍主任,知秋结个婚,好好坏坏都是他自己事情,何必这么认真?现在倒好,三个朋友弄成三国演义,县城这么小,真不晓得以后怎么收场。
知秋和于楚珺结婚,从厂里提出十万钞票,加上结婚人情,终于将于楚珺前夫欠下的十余万元债务还清。原以为可以过安稳日子,没想到没多久,却迎来一场风波。
这一日,几个纪委同志上门,叫知秋去纪委谈事情。知秋莫名其妙,到了纪委才晓得,原来是厂里一位会计实名举报了自己挪用厂里公款。知秋不服气,跟纪委同志解释,这厂是私营企业,自己提款,不过左边口袋放进右边口袋,不是挪用公款。但纪委同志说这个厂当年挂靠供销社名下。供销社发过文件,上面清爽写明厂子隶属于供销社。现在知秋提款,就是挪用,就是贪污,要判刑,要坐牢。知秋辩解只是当时形势需要,才挂了这么一个空名。纪委同志根本不予理会,只说一切以文件为主。纪委调查完,很快便将知秋案子移交本地检察院,检察院对知秋提起公诉,法院又迅速作出判决,认定龚知秋贪污,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
事情发生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料到。法院判决后,于楚珺去见龚知秋。于楚珺说,知秋,你千万莫心急,我给你想办法,县里法院判了,还有市里省里,我一定为你把官司打到底。
不想知秋却死心,只说,算了,人都有命,现在我相信命。
于楚珺难过,说,是我害了你。
知秋说,你莫这样说,我当年黄埠供销社辞职出来办厂,心底里就是想证明给你看,我是个有用场的男人。现在我证明了,也帮了你,我不后悔。
于楚珺听了知秋闲话,眼泪直落。
于楚珺说,你暂时安心待着,我定为你想办法。想吃什么,喝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送来。
知秋说,我什么都不要,你如果有空,给我买双布鞋。这些天不让坐,双脚浮肿得厉害,原来的皮鞋已经穿不进。
于楚珺听了,心痛,又是一阵眼泪。
探视完龚知秋,于楚珺便跑去寻律师,将知秋情况说明,让律师写状纸,自己要去市中院再打官司。律师听了,给她出个主意,说现在对知秋最不利的就是工厂性质认定。文件里清爽写明这是供销社下属企业,除非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文件只是形式,工厂还是私人企业,知秋才能洗脱。
于楚珺听了律师闲话,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人,便又跑到县供销社去寻鲍主任,寻来寻去寻不着,最后办公室里碰到一个熟人,告诉她鲍主任正在市委党校培训,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于楚珺愣了愣,赶紧又跑到客运总站,买了车票坐长途车赶去宁波。
赶到市委党校,于楚珺寻到门卫,说,我有个熟人在里头培训,我有着急事情寻他,能不能帮我通知一下?
门卫说,这党校里每日培训的人那么多,怎么通知?又不是农村,用高音喇叭喊喊,就能喊应。
于楚珺着急,说,我求求你,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就帮帮我的忙。
门卫白了于楚珺一眼,正色道,我这里只有马克思恩格斯,没什么什么观世音,你要求菩萨,去庙里求,莫在这里无理取闹。
说着,门卫就伸手往外推于楚珺。于楚珺踉跄一步,横了心,转身屈膝竟在党校门口当中跪了下来,这倒把门卫吓煞。
你这是做什么?
我没有办法了,如果你今朝不帮我寻到这个人,我只能这样一世跪下去。
门卫看着于楚珺,也是无可奈何。
你这女人。行了行了,我帮你打电话问,你千万莫跪,被领导看见,害我吃生活。
门卫转身走进传达室打电话,于楚珺站在门口等。就这样,过了大概十多分钟,终于望见鲍主任从里头走出来。
鲍主任出来,见是于楚珺寻他,有些不高兴,倒了脸色。于楚珺顾不上这些,只将知秋事情详详细细同他讲了清爽。鲍主任听完,眉头紧蹙。盘算了一会儿,扭头问门卫,你有没有纸笔?借我用用。门卫便拿出纸笔递给鲍主任。鲍主任在纸上飞快写下一句闲话,说,龚知秋马铁厂挂靠供销社,只是特定时期需要,供销社并没有实质性投资,由始至终,该厂性质都为私营企业,特此证明,鲍一鸣。
写完,鲍主任便将信纸递给于楚珺,说,行了,你带回去给律师吧。
于楚珺有些愣,呆呆望着鲍主任,念道,这么快就写完了?
鲍主任说,你什么意思?还要我多写些?
于楚珺赶紧摆手,说,我是没想到鲍主任会答应得这么干脆,鲍主任,以前的事……
鲍主任白了于楚珺一眼,说,你到底要不要,我还要回去上课。
于楚珺赶紧将信纸接过,刚想开口说声谢谢,鲍主任却再不理睬,转过身,匆匆往学校里头走回去。
就这样,凭着鲍主任的这份证明材料,没多久,市中院推翻了县级法院的判决。随后,县里又告到省里,结果,照样被推翻,被定为终审。
知秋官司的事情在县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本来此事是县里几个主要领导过问过的,早定了调,让知秋伏法是为了避免国有资产流失。因此,整个案子从起诉到判决,都非常迅速,属于特事特办。不想,最终却因为鲍主任一张证明,板上钉钉的判决又被翻了案,县里几个主要领导都大为光火。随后的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县委书记在主席台上,点名严厉批评了鲍主任,说他没有大局意识,无组织无纪律,造成了一次严重的政治事故。说到最后,县委书记情绪竟有些失控,讲出骂儿骂女一样的闲话。鲍主任坐在台下,忍了半日,终于听不落去,站起身,当场拂袖而去。
当日,鲍主任便写了一张硕大的辞职报告,明晃晃地张贴在当年贴大字报的那个橱窗上。
秋林和鲍主任坐在一个小饭店里,说是饭店,其实不过油毡搭出的一个小棚子,油气弥漫,灯光昏黄。
秋林说,鲍主任,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吃,我虽然是个小经理,总不至于连餐好饭都请不起吧。
鲍主任说,其实小饭店小炒滋味最好,再说了,我这个供销社主任下了岗,要早点适应吃这样环境,否则以后要饿肚皮。
秋林笑笑,说,鲍主任以后什么打算。
鲍主任说,上海有个老朋友,我去寻她,学着做做生意。
秋林听了,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名字,但他不敢问。秋林想了想,说,鲍主任,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吃惯了行政饭的人,不合适做生意。这次本来你都要提拔副县长,实在有些可惜。我想,或许你可以再去寻寻县里要好领导,解释解释,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鲍主任说,我可不做这种推板事情。有什么大不了,以前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我就不相信,以后不当官会比以前日子更苦。再说了,当年我用一张大字报,给自己换了这么个官。现在再贴一张,把官还回去,有借有还,这不过也是做人道理。
秋林笑笑,说,知秋来寻过我,说同于楚珺一道去你家里感谢,被你拦住,门都不肯开。
鲍主任说,为什么要感谢?根本用不着。
秋林说,他们两个都是真心,说是害你丢官,想让你同他一道办厂,给你一半股份。
鲍主任听了,鼻孔里出气,说,我要贪他龚知秋这点便宜,就不出那个证明了。好好的副县长我当不像吗?
秋林说,那也不能让知秋吃闭门羹啊,毕竟都是朋友。
鲍主任说,我不见,一见,他们千恩万谢的,味道就变了。我这个人做事,我认为对的,我就会做,我认为错的,就不会做。你跟他说,他龚知秋不要以为欠了我什么人情,没有的事。我对公不对私,换一个人,我照样这么做。还有,那个于楚珺,到了今朝我还是这个看法,知秋跟了她,早晚要狼藉掉。
鲍主任这样说,秋林便不好再开口,只是一个劲敬酒,说些祝福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