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斜躺在客厅藤椅上,试着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还是觉得脑袋有些晕眩。客厅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卫国眼神涣散,望着前方,似乎感觉一群狐朋狗友还坐在黑暗里推杯换盏。
卫国在藤椅上稳了神,起身摸着黑寻到电灯线的位置,一拉,灯却没有亮,卫国又用力拉几下,灯线竟被拉断。他骂一句,凭感觉寻着楼梯,往二楼走。
走到二楼,迎面是父亲的书房,只见书房玻璃格子门透出一些白色月亮光。卫国突然一阵心慌,想加紧脚步,往三楼自己房间走。但一转念,突然想到父亲已经去了山东,又站住,转身盯着书房门。看一阵,卫国心底又开始慌张起来。他站在书房门口,感觉父亲就坐在里头的沙发上,朝着门口瞪着眼睛。两人就这样门里门外站着。
卫国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伸手将门推开。他拉亮电灯,看着迎面空空荡荡一把沙发,这才确认父亲是真的走了。
父母是一个月前走的,回山东老家。这次回家,是因为父亲的婶婶身体不好。
父亲从小父母双亡,一直都是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家里穷,父亲十几岁便跟叔叔到田里做生活。叔叔婶婶没有小鬼,叔叔常念,要是卫国父亲是他亲生儿子该有多好。每次叔叔这样念,婶婶总会挑错打父亲一顿,严重时,甚至还要饿他几餐。少壮身体,打几下倒是垮不了,只是饿起来没办法做人。叔叔虽然看不惯,但家里婶婶当家,叔叔也没办法,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自出眼泪。
一日,婶婶打得凶,父亲实在受不了,便拔脚跑出了家门。
那是卫国父亲第一次跑出村庄,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只是一路跑,一路跑,最后跑到一条铁路旁边,终于没有气力。他坐在铁轨上,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两根铁轨,回想自己身世,不由悲从中来,最后躺到铁轨上,只等着奔跑的火车将自己轧死。
可躺了半天,火车没有来,倒是从远处走来一支长长的部队。后来,卫国的父亲便跟着这支部队走,到处行军,到处打仗,一直到最后,打进了南京总统府。
五十年代,卫国父亲当了部队里的一名营长。全国解放,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挎着枪带着勤务兵,回到山东老家。到家后,才晓得自己的叔叔已经病故了,家中只剩下婶婶一人。
婶婶见卫国父亲挎着枪回来,吓得半死,想起当年曾经打他饿他的事情,腿一软,就想跪下求饶。没想到她没跪下,卫国父亲却扑通一声,一膝盖跪在婶婶面前,磕了三个头。磕完后,父亲说,叔叔走了,现在这人世上,我就只剩下婶婶一个亲人了,以后,我来孝敬你,我给你养老送终。听了这闲话,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婶婶更是无地自容,痛哭流涕。
回家后,父亲在老家住了半个月,帮婶婶修了房子,理了田地。临走时,他将全村人召集起来,留下闲话,说,我没有娘,婶婶就是我的娘。今后如果谁敢欺负她就是欺负我,到时莫怪我对他不起。
后来,父亲便留在宁波地区工作。有一阵,他到四明山打坑道,搞军备。有人见这山东后生好,便给他拉媒,介绍一个军医,是杭州女人,温柔美丽。但卫国父亲却丝毫不动心,一口拒绝。半年后,又回到山东,让婶婶做主给自己寻了一个山东媳妇,在老家拜堂成亲。再后来,卫国父亲又当了此地的武装部长,定居下来。本来他想接婶婶过来住,但她山东住惯,不肯来南方。每年,卫国父亲都要回去一趟,看望婶婶。
父亲跟他婶婶感情好,可这次离休回山东,说是为婶婶,其实还是他自己想叶落归根。这是他心底想法,只是一直寻不到好理由,毕竟在此地工作了几十年。卫国也晓得,父亲内心最想让自己跟他回去。他事事听他,唯独这件事。卫国跟父亲说,工厂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把最好一台机器交给我,我就这样走了,对不起工厂。卫国这样说,父亲就没闲话了。他吃这一套。
卫国坐在父亲的沙发上,觉得嘴巴干。
今朝吃的是鸡肉。白日里,卫国去城里四处踩点。看到一户人家,墙矮,里头有只鸡窝。鸡窝不小,旁边有几只鸡在地上啄着什么。卫国记牢地方,夜里,便约几个人同班。其他人等在墙外,卫国一人翻墙进去。进了院子,黑灯瞎火,卫国心虚,生怕主人家会听见动静,冲将出来。他走到鸡窝旁边,小心翼翼将手掌平摊,贴着鸡窝下面将手递进去,摸到鸡肚皮,暖烘烘一捧,卫国吓得呼吸停止,生怕鸡会鸣叫起来。鸡在他手上微微抖了抖,喉咙口咕咕两声。卫国抖着手,托着鸡,慢慢端出来,将鸡头折了,塞到鸡翅膀下裹住,匆匆跑出去。就这样,卫国进进出出,将鸡窝里的三只鸡全部偷出。
墙外的人见了,纷纷称赞卫国本事。卫国脸红,这都是以前毛一夫教的。想起毛一夫,卫国有些佩服,又有些怨恨,暗暗骂一句众生。
将鸡拿回家,众人来不及烧水便将鸡杀了拔毛,毛孔没有张开,只拔得一只只鸡伤痕累累。拔了毛,开膛,将内脏取了。卫国想起鸡胗可以吃,没有扔,放到锅里与鸡一起煮。烧了几捧柴,感觉熟了,打开锅盖一看,却不想一阵热烘烘臭味,只见浮在水上全是鸡屎。众人埋怨卫国,说他外行,连鸡胗要取鸡屎都不晓得。卫国只好洗干净重新上锅。烧熟了,就着卫国父亲留下的糯米酒吃。不晓得是不是鸡胗的缘故,鸡肉总有股怪味道,那糯米酒也不对味,上面浮着米,像虫子一样。
头还是晕眩,卫国不晓得是鸡肉的缘故,还是酒的缘故,嘴巴里一阵阵地发干。但他不想去喝水,陷在父亲的沙发上,嗅着上面父亲留下的味道,他感觉很好,他不想动,不想破坏这种感觉。
这个房间,从小到大,卫国每次进来都没有好印象。他的印象里,自己永远都是站着,对面的父亲则翘着二郎腿,总是一副审问的姿态。虽然他坐沙发上比自己矮许多,但感觉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父母在家时,除了秋林,家里少有人来。父亲当过军人,举手投足威严。同学来过一次,都不敢来第二次,说是被他父亲眼光看过,就像鞭子抽过一样。多少年,卫国都幻想自己能够像主人一样,在这房子里招待自己朋友。父母走后第二日,他便摆下擂台,将厂里要好同事全部召集过来,闹了一夜,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才觉得尽兴。这样吃喝了几日,卫国的那点工资不经用,酒菜就慢慢差了。朋友来了,虽然没有什么闲话,但明显有了意见,再叫,就推三阻四。卫国动脑筋,弄来山奈,骑自行车去乡下,将山奈包在肉里,放在路边。有狗过来吃,咬一口,身体笔直朝天一窜,呜呜叫几声便死了。卫国趁没人发现,赶紧用蛇皮袋装了,用自行车驮回家。剥皮掏内脏,放到锅里炖。卫国召集人马来吃,热烫烫狗肉很快便一扫而光,肉吃光了,又吃狗头,将陷在骨头里的核桃肉吃得干干净净,还不尽兴,又把水萝卜切大段,用骨头汤炖着吃。
狗肉好吃,但也不能日日吃,乡下人用狗看家,要是偷狗被看到,定拿锄头来敲你脑袋。卫国便又去收购站买蛇,去农民家偷毛兔,各种心思用尽,只为维持闹热场面。
卫国忙忙碌碌,只盼望看到大家聚在一起热闹场面,但聚会过后又最难过,人去楼空,空空荡荡,独自冷落。
卫国陷在沙发里想,或许自己应该落定个人,过正经日子。
工厂落班,工人从厂门口拥出。卫国站在角落,眼巴巴望着,等一个人。等了半日,终于看见那个熟悉身影。
云芝。卫国叫一声。
云芝穿着工装,正低头走。听见有人叫她,转过头来。看见卫国,一脸慌张。这么长时间,他们几乎天天遇上,可从来都没讲过一句闲话。
卫国说,云芝,你夜里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云芝说,为什么?
卫国说,没为什么,就是想请你吃饭。
云芝愣一愣,摇摇头,说,对不起,家里还有丈夫孩子等着,谢谢侬。
卫国失望,赌气说道,那算了。转身离去。
卫国回到家,独自坐着生闷气。他怪自己没有出息,当初发了誓不再理睬云芝,可熬来熬去终于还是没熬住。最倒牌子,厚脸皮请吃饭还被人家拒绝。
这些年,云芝怎么过的,卫国都清爽。虽然云芝换了车间,但两人还是常在工厂里碰见,卫国心底里愿意原谅云芝,他希望她能够跟自己道个歉,自己居高临下显一显肚量,再不追究。可云芝就是不开口,他不理睬她,她也不理睬他。卫国觉得云芝的态度不端正,她犯错在先,应该有个姿态。
云芝最后也没有跟那个拐脚毛一夫在一起,据说毛一夫后来认识了一个台州写诗的女人,离开工厂去了台州。毛一夫走了,卫国心想云芝心底没有依靠,定会回来寻自己。他日日等着,没想她不但不来寻自己,一转身,又嫁给了一个法院里上班的人,请去厂里许多人吃喜酒,唯独没有自己。卫国心里一遍遍地骂,骂云芝没有良心,瞎了眼睛,自己这么好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她却一点都不晓得珍惜。
卫国发誓,自己以后定不会再去寻云芝,就算她回来跪在面前求他,他也再不理睬。他写了纸条,贴在床头,从此以后,再理睬云芝我金卫国就是狗。第二日上班,午休辰光,云芝却来到卫国车间,将他叫出。卫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不拿正眼看云芝。
云芝说,你还要请我吃饭吗?
卫国不应。
云芝说,今朝我丈夫带孩子去乡下看他母亲,他母亲生病。如果要吃饭,我就说厂里加班,不去乡下。
卫国一听,赶紧答应,吃的,下班了我们一起走。
云芝说,下班了我要回家换通衣裳,总不能这样去你家。
云芝将吃饭事情考虑得隆重,卫国高兴。
下午,卫国提早回家。这几日,每日一堆人聚会,家里乱得像打过仗。卫国手忙脚乱将房间打扫清爽,打扫完毕,又去买来面包香肠,烤鸭熟牛肉,还有几瓶啤酒,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卫国晓得云芝欢喜外国生活方式,今朝特地弄一桌西餐招待。看来看去,觉得饭桌不好看,不够洋气。又将东西搬到二楼书房,书房里有一张百灵台,民国红木制作,母亲爱惜,平时总用一块丝巾铺在上面。卫国将饭菜在百灵台上摆出个样子,再点上蜡烛,这才满意。天刚暗,云芝来了。穿一件暗红小西装,配一条萝卜裤,头发倒边梳着,生过小鬼的女人,清清爽爽像个男孩子。卫国心跳,他从未见过云芝这个模样,现在看去,云芝倒比当年年轻时还要好看。
卫国将云芝带到二楼书房,云芝看见满书架的书,书架前一张百灵台,百灵台上大大小小乳白色盘子放着香肠、牛肉片、烤鸭,两个高脚玻璃杯子上烛光摇曳。云芝看了,有些感动。卫国招呼云芝坐下,高脚杯里倒上啤酒。
云芝说,卫国,你带我来,不怕你爸爸妈妈吗?
卫国说,他们回山东了,以后这里只我一人。
云芝说,难怪,以前多少次让你带我来,你都不敢。
卫国有些难为情,低头给云芝夹菜,卫国说,只要你欢喜,以后你日日来。
云芝一愣,笑笑,没响。
不晓得为什么,今朝卫国特别紧张,云芝来之前,他想了许多闲话,云芝一来,那些闲话全部烟消云散。不要说寻什么话头,就是云芝讲出的闲话,他都不晓得怎么接。云芝讲一阵,见卫国不接话题,也有些无趣,只是吃菜,不再讲闲话。吃到一半,卫国终于想起一个事情。
云芝,你第一次来,我带你看看我家房子吧。
云芝答应,两人下了楼。走到厨房间,卫国说,那个厨房,灶头是寻县城里最好师傅打的。火旺,我姆妈下饭烧得好,可我不会烧。如果你愿意,你烧,你不愿意,你教给我,我来烧。
又走到吃饭间,卫国说,本来今朝在这里吃饭,但这张桌子不好看,就搬到二楼。你以后来,如果不想上二楼,我就把楼上百灵台搬下来,放这里吃。如果再不满意,我去车间里,用机床给你做一张铁桌。
云芝笑,说,哪有人用铁桌吃饭。
卫国说,那我就寻木匠做张好看的。
最后,两人走到了三楼。三楼三个房间,一个房间是母亲做衣裳用,放着母亲的铁车。一个房间用来堆放杂物,剩下一个便是卫国卧室。卫国打开卧室房门,看着云芝从门口走进去,心里竟然一阵委屈,这场景不知在他脑海盘旋多少次。
云芝房间里转一转,突然看到床头上那张纸条。卫国想去撕下,已经来不及。云芝凑上去看一阵,突然笑了。
云芝说,卫国,你发了誓,还要理我做什么?你想做狗啊?
卫国不讲话,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云芝。
云芝挣扎,说,卫国,你做什么,我现在是别人老婆。
卫国不理睬,只是抱得紧。
卫国说,只要你理我,我做狗,做猪,做众生,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云芝说,卫国,你不要这样,你不听我的闲话了吗?
卫国愣一愣,这才不情愿地将手松开。
卫国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天我都在想,如果你能和我一起住在这房间里多好。
云芝说,那剩下五日你想什么?
卫国说,剩下五日,我就骂毛一夫,骂那个拐脚把你给拐跑了。
云芝又笑,说,卫国,你这个年岁怎么还是一副小人脾气?
卫国至诚盯着云芝双眼,卫国说,云芝,你跟他离婚,嫁给我好不好?
云芝愣了愣,伸手摸摸卫国的脸,说,卫国,房间里太闷了,你带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山上走。走着走着,最后就走到了老头子念诗的那棵树旁停下。
云芝说,卫国,你看,这里能看到我们第一机械厂。
卫国说,云芝,你说,我和毛一夫比,我哪点不如他?
云芝说,不要讲以前事情了,你安静陪我看一看,我还从未看见过完整县城样子。
卫国说,你欢喜看,以后我天天陪你看。云芝,就算我比不上毛一夫,为什么他走了,你还是没来寻我?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云芝说,卫国,你再说这些,我就走了。
云芝作势要走,卫国将她拦住。
卫国说,云芝,为什么,你就不能老实告诉我吗?
云芝说,好,金卫国,我告诉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工厂里碰着,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打招呼?
卫国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一直等你跟我说话,只要你说话,我就原谅你,我就一定会跟你在一起。
云芝说,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我从来不觉得我做错了事情,到现在都是这样。卫国,我对你没感觉,你就是个阿弟,我不能寻个阿弟当自己丈夫。
卫国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亲了,让我摸了,为什么那时不说?
云芝说,卫国,人是会变的,你晓不晓得?
卫国说,我就不会变,我从头钟意你,到现在我也钟意你,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钟意过别的女人。
云芝说,你心里不是当我坏女人吗?你还要钟意我做什么?
卫国说,我怎么晓得,我也不想钟意你,但我有什么办法?云芝,你去离婚吧,你离婚了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一世。没有人会比我对你更好,我给你买绿豆棒冰,我给你剥荸荠。
云芝看着卫国,一双眼睛有些模糊。
云芝说,卫国,你真的愿意娶我?
卫国说,真的愿意。
云芝说,你真的愿意给我买绿豆棒冰,给我剥荸荠?
卫国说,愿意,我十年前就愿意了。
云芝侧过身,将长裤的拉链从侧边拉开了。
卫国有些心慌,说,云芝,你做什么?
云芝说,你不是想要吗?我今天就给你。
卫国愣住,他没想到云芝会有这样举动。
云芝看着卫国,说,你不想?
卫国心里一阵乱,嘴上说,当然想,在这里啊,不怕蚊虫?
云芝突然笑了,说,你要我离婚嫁给你都不怕,还怕几只蚊虫?
卫国说,当然不怕了。他装模作样伸手在云芝胸上摸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触电一样缩回来。云芝走近了,将卫国抱住,云芝在卫国耳边说,虽然你那么多年不理我,但我心里晓得,这一世对我最好的便是你金卫国。以后,也不会再有比你对我好的男人了。你不嫌弃,我就把我给你。但我不能跟你结婚,跟你结婚了,总有一日你会恨我的。
听了这句闲话,卫国的心肠突然软得不行了。但他很快又有些讨厌自己心软,他在脑中强迫自己想着当年从宿舍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幕。卫国将云芝转过身,从身后进入了她的身体。他用力地碰撞着她的身体,云芝在他身前,将手抓在树干上,一声不吭。
让卫国奇怪的是,此刻,虽然他看着身前的云芝,但脑中反复出现的却是父亲站在这里念毛主席诗词的画面。
第二日一早,上班前,卫国特意跑到菜市场去买来荸荠,一个一个剥干净送到云芝车间。云芝不在,同车间的人说她请了假。隔天,卫国又去菜市场买来新鲜荸荠,同样剥好,可云芝还是不在。卫国心慌,按捺不住,只能跑去云芝家去寻她。房子门紧锁,家里依旧没有人。
从这一日起,卫国便在云芝家门口等,等了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等到第五日,云芝终于来了。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穿一身黑衣裳,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爱人也是一身黑衣,推着自行车,车上坐着个小人,面孔被风吹得通红。
他们从卫国身边走过,云芝没有看卫国一眼,笑眯眯地跟丈夫说话,像是陌生人一样。
卫国和秋林坐在他父亲的书房里。
卫国说,秋林,你莫要劝,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从厂里辞职,去湖南,去湖南开矿去。
卫国拿着酒瓶,身上披着一张斑斓虎皮。这虎皮秋林认识,当年它和两张金钱豹的皮子一起装在樟木箱子里,都是卫国父亲当年在四明山打坑道时亲手打的。
秋林说,我不劝你。你既然要走,为什么不去山东,也好照顾你爹。
卫国说,我被他们管了一世,好容易摆脱,怎么还会送回虎口去?
秋林说,我觉得你爹人蛮好,对我总是客客气气。
卫国说,只是对你。从小到大,我被他硬生生打出一身钢筋铁骨。
秋林说,那是你太皮。那时城关里,哪一户人家道地里有什么果树,什么时候成熟,你都清清爽爽,都逃不过你的手心。
那才是好时光呢,不像现在,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了。卫国吃一口烟,怔一怔,说,秋林,告诉你一桩事,春华离婚了。
秋林一愣,说,为啥?
卫国说,她那个丈夫就是个活众生。将春华管得牢,平时跟男人搭个腔他都嫉妒。春华放在家里的裙子全被他用剪刀剪破,不让穿,说是怕别人看她的腿。即便这样,只要有人在街上多看春华一眼,回去就被他按在地上打,还追问为什么人家要看她。你说这样的人不离婚,春华还怎么做人?
秋林听了,这才明白那天见面时春华跟自己讲那些闲话的意思,心里难过,低头不响。
卫国叹口气,说,春华这个人我看过了,没有福气。
秋林说,你几时走?
卫国说,下个礼拜。
秋林说,我到时来送你。
卫国意味深长看了秋林一眼,伸手摸着身上盖着的那张虎皮。
卫国说,老头子最欢喜这张老虎皮,平时都不舍得让人摸一下,这次回去,不晓得为什么,带走几张豹皮,倒将这老虎皮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