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春坐在柜台里,打着呵欠,望着门口。原来,齐海生每日都会坐在门口那把毛竹椅上,旁边放一条骨牌凳,凳上一包烟,一杯茶,还有几只砸开的核桃。那只松鼠在他脚下盘旋,他将核桃剥开,核桃肉扔地上,松鼠就用双手捧着吃。
可现在,这个场景却再也看不到了。
爱春有些后悔,她不应该对齐海生那么残忍。这只松鼠是他最心爱的一样东西,她不应该那样做。她也不晓得那一刻她是怎么想的,脑子里似乎总有声音在怂恿,只想着做一件什么事让齐海生难过。但齐海生真的难过了,她又心痛。
仿佛就是昨天,她刚来长亭辰光,齐海生对自己多少热络,就像一块热烫烫的狗皮膏药,一天到晚黏着自己。自己也喜欢他,她对他是掏了心的,好吃的东西买给他吃,时兴的衣裳买给他穿,宁可自己苦一些,也是心里愿意。虽然在家时,阿姐跟自己叮嘱过,对男人不能掏心掏肺。她也记牢这闲话,但面对齐海生,她就乱了分寸。她跟他说以后她来疼他。这不是嘴巴讲讲,红口白牙,都是心底最真心闲话。马师傅刚退休,店长位置空出,她就去寻一个当官的长辈,去供销社里走动,让齐海生当店长。但陆秋林供销社里有靠山,没有成功。后来秋林被调到黄埠当文书,供销社要派个新人来当店长,她又去托关系,这次终于被她争取下来。齐海生当了店长,却不争气,总是柜台上拿钱,货物才卖三百元,他就能拿走一百元。为了遮掩,他还想出新办法,立下盘存规矩,不用三堂六案对账,全由他一个人来。一个人盘存,亏损盈余别人都不晓得。起先,店里是曲大宝,曲大宝软弱,百样事情不管,任由他摆布。后来,曲大宝走了,来个徐本常,徐本常与曲大宝不同,样样事情顶真,主动提出要参与盘存。爱春晓得利害,这一盘,定要盘出事情来,她只好出面去寻徐本常,做他思想工作。徐本常快四十岁的人,还没寻过对象,平时看爱春的眼睛都是碧绿的。爱春本不愿意去招惹他,可为了海生,她只能对他好,给他烧菜,帮他洗衣裳,徐本常高兴,将爱春对他的好当作一片真心,让爱春叫苦不迭。这边安抚徐本常,另一边爱春又去寻齐海生,将自己存下的五百元私房钱给他,让他去填补亏空,齐海生却怎么也不肯要。爱春没有办法,她晓得这是自己的命,齐海生就是自己前世落下的讨债鬼,自己愈对他好,他愈是不当人情。反过来,人都是犯贱坯,海生越对自己冷落,自己却越是一厢情愿想对他好。
齐海生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爱春都能忍受。唯一不能忍受,自己对他这样真心,他却将心思放到别的女人身上。
那个毛毛,第一眼看到,爱春便不欢喜。她第一日报到,站在门口跟齐海生讲闲话,眉飞色舞,眼里没有旁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十只白嫩嫩的手指,指甲涂得血红,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齐海生与她握手,半日都不肯放下。更让爱春难过的是,安排宿舍,齐海生将自己和徐本常安排到楼上,将毛毛安排在楼下,与他隔壁。爱春心里委屈,齐海生不能这样,自己对他掏心掏肺,可新来了一个涂红指甲的女人,他就马上变了心。
那一日是三岔市集,照例,他都是带自己去。可来了个毛毛,他却带着她去三岔。那一日,是爱春人生中最难过的一天,脑子里胡思乱想,根本站不了柜台。徐本常关心她,让她回房间休息,她却鬼使神差走进齐海生房间,她倒在齐海生的床上,闻着他被子上的气息,难过得透不过气来。
就是那一天,她去寻来那只猫,放进装松鼠的那只木箱里。
爱春原本认为齐海生回来,看见箱子里头的松鼠死了会大发雷霆,但没想到他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只将松鼠埋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一日都没有出门。爱春担心,煮一碗葱油面送进去。齐海生躺在床上,脸上盖一张报纸,纹丝不动。爱春心痛,拿筷子夹面喂齐海生。
多少吃一点,碰到野猫也没有办法,再买一只好了。
齐海生吹掉脸上的报纸。露出一双眼睛,怪怪地看着爱春。
齐海生说,你看见了吗?
爱春说,看见什么?
齐海生说,你说奇不奇怪,那松鼠肚皮被抓开,肠子都扯出来了,那猫却不吃。你不吃,掏肠子做什么?
爱春心虚,不敢应话。齐海生又说,有一次,我去收购站。看见他们在收蛇。就像这面一样,长长的一条。你晓得蛇怎么杀吗?杀蛇人捏起它的尾巴,一抖,骨头抖散,那蛇就盘不起来了,软绵绵一条。用钉子将蛇头钉在墙板上,刀子一划,捞出蛇胆,再一划,剥下蛇皮。一刀砍在蛇头上,砍断蛇头,将红粉粉的蛇肉扔到缸里。那缸,就像这碗的样子,有那么大,三个人都抱不过来。
爱春说,你别说了。
齐海生笑眯眯看着爱春,接过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
为什么不说?你晓不晓得,那蛇剥皮取胆,还砍了头,但那粉红色的蛇肉却照样能动,能卷,能钻。那么大一个缸里,那么多没有头没有皮的蛇肉,就那么钻来钻去,扭来扭去。
爱春直愣愣地看着齐海生用筷子搅动碗里的面,突然一股酸味从喉咙口涌了上来,她俯下身,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一日起,齐海生就不再理睬爱春。店里看见,眼睛是直的,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个大活人。转过头见了毛毛,海生的面道又全变了,热情洋溢,问寒问暖。爱春晓得,海生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爱春问齐海生,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海生说,我怎么对你了?
爱春说,松鼠被野猫拖了,总不能怪我头上?
海生说,爱春,你这闲话讲得奇怪,松鼠的事情我有一句话说你了吗?
爱春一愣,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海生不应。
爱春说,海生,你莫跟毛毛走得那么近,她有男朋友。
海生说,怎么,我跟她走近,你心里难过?
爱春说,我难过什么,戏里唱的,男人都是陈世美,我晓得的。
海生就笑,说,好,既然我是陈世美,那我现在就去找她。今朝夜里,我就困她家中去。说着,齐海生真的下床开门走了。
整一夜,齐海生都没有回来,第二日天亮,还是不见人影。爱春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门口。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一只白色的猫走过来,在店门口盘旋,爱春看见,像是看见了最恐怖的东西,赶紧跑回店里躲进房间。爱春躺在床上,心里恐慌。外面传来猫的温柔叫声,但爱春听上去,就像撕心裂肺一样。
爱春房间里待不住,寻徐本常帮忙。徐本常就将猫抓住,关进那只木箱。
爱春说,我们去把它扔掉吧。
徐本常说,猫扔了,会寻回来的。
爱春说,那怎么办?
徐本常说,杀掉?
爱春说,不行。
她想了想,说,扔到山上去吧。如果有人发现,救了就救了。如果没有人发现,那也是它的命。
徐本常看着爱春,笑眯眯地说,你良心真好。就陪着爱春上山,将箱子扔在山上。几日后,爱春熬不住,想去山上看那只猫,一个人又不敢,又叫徐本常一起。两人上山,打开那只箱子,看见猫已经死了。
爱春说,埋了吧。
徐本常说,猫不能埋,要在树上挂起来。
徐本常动手在猫脖上缚了一根绳,将它挂在树枝上。
徐本常说,其实那天你放进去的是只黑猫,不是这只。话讲回来,如果你不把那只猫放进去,我也会这么做的。
爱春沉默,看着树上那只猫,风一吹,那只猫微微摇动。
这一日,有个女人来家里寻齐师傅。齐师傅看着这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站在门口说,齐师傅,我叫爱春,在长亭时你见过我,可能你已经忘记了。我到南货店,你很快就退休了。
齐师傅皱了皱眉,似乎有了些印象。
爱春说,齐师傅,今朝来,我是要跟你说件事,是海生的事。
齐师傅心里打咯噔,表情依旧平静。
那你进来坐。
齐师傅让爱春进来,给她倒了杯水。爱春喝了水,平稳了气息,将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齐师傅听。齐师傅听完,表面依旧平心静气。
齐师傅说,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当说客,那个什么毛毛的姑娘定不能饶放齐海生。
爱春说,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一桩事情,而是另一桩。事情虽然平息,但海生的店长是不能再当了,接替他的叫徐本常。徐本常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盘存。
齐师傅说,海生盘存做了手脚?
爱春说,你是南货店里老人,我不瞒你。海生当店长,总在柜上拿钱。盘存也就他一个人盘,数目上总报些虚账。自己盘,别人不晓得,现在换了徐本常,肯定漏洞百出。
齐师傅说,能不能想办法把钱补上?
爱春说,我也这么想过,我让他把亏空数目告诉我,我帮他想办法,可海生却不肯,只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解决。还说也就是坐几年牢的事,倒是省了房租。
齐师傅说,那个徐本常是什么样的人?
爱春摇头,说,我说不好。齐师傅,你有空去寻海生说说吧,这不是小事,要闯大祸的。
齐师傅看着爱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晓得怎么说,嘴唇动了半天,只说,谢谢你。
爱春神情哀伤,说,谢什么,我晓得自己是个傻囡,但我也没有办法。行了,我也走了,店里还有事,我是搭了拖拉机赶来寻你的。
说完,爱春就离开了。齐师傅怔了半日。青天白日,他却感觉做梦一样。
秀娟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齐师傅,在八仙桌边坐下。
秀娟说,你打算怎么办?
齐师傅说,我能怎么办,由着他了。他要坐牢,就尽管去坐。自家作孽,自家承受。
秀娟呆呆看着门外,问,你讲的都是真心闲话?
齐师傅说,那是当然,我早说过了,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有生过。
秀娟看着齐师傅,嘴角冷笑。
齐清风师傅,你这话要是有用,南货店里顶班的就是罗成了。算了,你就将房子卖了吧。我不怕,等我老了,至少还有罗成给我养老。
齐师傅愣住,说,我为啥要卖房子?我不会卖的,尽管让他去坐牢。
秀娟看一眼齐师傅,不再讲话,嘴角冷笑。
齐师傅搭拖拉机,赶到长亭。长亭路口跳下,望着长长路廊,齐师傅恍然隔世。这地方,他曾经无数次来去,这一次,站在路口却感觉是去探龙潭虎穴。
齐师傅往南货店走,路上熟人碰见,感到惊奇,都问齐师傅今朝怎么回来。齐师傅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是回应,心里恨不得能变成隐身人,谁也看不见。
齐师傅走进南货店,柜台上不见齐海生,只有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看见齐师傅,笑脸迎接。
男人说,阿伯,要买什么?
齐师傅左右打量,问男人,你是哪一个?
男人说,我是这里店长,我叫徐本常。
齐师傅盯着徐本常看了一会,见他眼大,鼻阔,方脸,两片腮骨外撇,一副正派模样。齐师傅心里叹气,齐海生怎么能得罪这样的人,被这种人盯牢,苦头有的吃饱。
齐师傅说,我来寻人。
徐本常说,你寻谁?
正此时,爱春从后面走出,看见齐师傅,说,是来寻我的。
徐本常听是寻爱春的,以为是爱春亲眷,赶紧重新布置笑脸,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的熟人。阿伯,赶紧坐,我给你倒杯茶。
爱春说,不用了,我们两个外头讲些闲话。
爱春和齐师傅走到南货店门口。
齐师傅说,他人呢?
爱春说,在房间里困觉。
齐师傅说,青天白日困什么?
爱春摇头,说,我也劝他,现在风头更要表现好些,但他根本不理睬我。
齐师傅说,我去寻他。
爱春说,你去楼上。徐本常当店长,把我调到楼下,只把他独自扔到楼上。
爱春带齐师傅回南货店,徐本常对着齐师傅笑,齐师傅没有理睬他,往楼梯上走去。徐本常刚想说什么,爱春却走过去,说,中午吃些什么?徐本常愣一愣,便扭头跟爱春说下饭事情。
齐师傅上了楼,弯起手指敲门。里面闷声闷气问道,又做什么事情?齐师傅没有应答,继续敲。屋里一阵响动,门用力被打开。齐海生蓬头垢面站在门里,看见齐师傅,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平静,转身又躺回到床上。
齐师傅走进房间,闻见房间里一股陈旧烟味。他将窗户打开,透了会儿风。然后将门关上,拖过骨牌凳,坐在床前。
齐师傅说,你不该得罪楼下那个徐本常。你看他耳后见腮,是风字面相。这种人报复心最强,反目无情,一旦得罪,定要报仇。
齐海生笑说,怎么,你现在还会看相了?
齐师傅说,做人做一世,怎么做?无非一双眼睛,识得了人,才能平安过一世。
齐海生说,我没你那么大本事,再说,平安一世做什么,又不当庙里泥菩萨。
齐师傅说,你告诉我,究竟欠下多少钱?
齐海生说,欠钱?欠什么钱?
齐师傅说,你别瞒我,爱春全部告诉我了。
齐海生从床上坐起来,点一根香烟。
你什么意思,要替我还债吗?
齐师傅说,你先告诉我个数目。
齐海生说,用不着,我与你没有关系,我不过是你捡来的,我的债不用你还。
齐师傅说,你莫要说这些,我今朝来,与你母亲商量好,你欠下钱,我们卖屋替你偿还。
齐海生说,你莫要瞎讲,秀娟是你老婆,不是我母亲。我说了,我的钱不要你管。我从小被人扔了,孤魂野鬼一个,正好警察抓去,关在牢里,也算个去处。
齐师傅说,你莫讲气话。我来与你好好谈,你也好好说话。
齐海生说,齐师傅,你莫要这样。你不要对我好,我是别人的儿子,你捡了我,就是捡了条狗,你应该骂应该打。你对我那么好干什么?我求你了,莫要这样对我,你不是我的亲爹,你要好对齐罗成好去,他才是你骨血。
齐师傅说,我愿意对你好,是我自己事情。
齐海生说,你凭什么对我好,难道你是我亲爹?
齐海生盯着齐师傅,又追问一句,你敢不敢讲,你是我亲爹?
看着齐海生的眼神,齐师傅心里翻江倒海,他的眼神似乎在期待什么。他也很想应下齐海生这句闲话,但他不敢,他晓得这件事捅破会有怎样后果。
齐师傅咽下口气,说,就算是收养的,也是十几年感情,这跟亲儿子有什么区别?
齐海生脸色僵了僵,很快又笑了。
齐海生说,齐师傅啊齐师傅,都说你以前当过落寇,我却不相信。你看你,胆子这样小,连亲生儿子都不敢应,你就算说句假话也好啊。行了,你还是走吧,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莫要再操心了。以后对齐罗成好一点,总是亲生儿子贴肉,你待他好,他以后会替你养老送终的。
齐师傅愣了半日,终于开口,海生,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同我讲真话。
齐海生说,你问。
齐师傅说,你离开家那么多年,为什么又给我写信?
齐海生说,这有什么奇怪,搬运工会太苦了,我想寻个舒服点的工作,所以寻你,让你看苦肉计,把罗成工作让给我。
齐师傅说,你只是为了工作?
齐海生说,当然,你又不是我亲生父亲,难道我还来寻你认亲啊?
齐师傅叹口气,说,你真想坐牢,你就去坐吧。我做爹的,还能怎么样?
齐师傅慢慢起身,走到门口。
齐海生突然叫了一声,齐师傅。
齐师傅转头看齐海生。
齐海生笑眯眯地说,天凉,帮我带上门。
齐海生看着齐海生,半日才吐出一句,你这个夭寿啊。
齐海生看着齐师傅关上门,怔了怔,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齐海生想起,那时,齐师傅常出去挨批,每次回来,都是照常嘻嘻哈哈跟他和罗成说笑,丝毫看不出半点挨批的狼狈。有一次,齐海生出门去玩,正碰上齐师傅批斗回来。他靠在路口的电线杆下,正用衣袖抹眼泪。这是齐海生唯一一次见齐师傅哭,他不晓得他受了怎样的委屈,他从未看过如此疲惫孤独的齐师傅,那一刻,他就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扰到他。
齐师傅沿着马路往城里走。他死心了,他终于问了齐海生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他也听到了他最怕听到的那个答案。他熟悉这种感觉,那一日,他也是这样灰心,一路走,就想走到海边去。那一次,他发下誓言再也不认这个儿子,但一看到他的来信,他就将那誓言忘得一干二净。齐师傅苦笑,这是做爹的命,逃不掉的。
齐师傅慢吞吞走着。平时,他两条腿像柴爿一样,走得飞快,但今天,他却觉得双腿无力,难以抬起。也不晓得走到哪里,听见身后有人叫他,齐师傅转过头,只见一个人拉着手拉车跑过来。
拉车人问,齐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齐师傅说,我记得的,你姓王,王师傅。
拉车人说,好久没见你了。
齐师傅说,我退休了。
拉车人说,哦,难怪呢。你要回城吗?
齐师傅点头,拉车人便说,那你坐上来吧,我拉你回去。
拉车人将车头低下,齐师傅没有拒绝,抬腿上了手拉车。手拉车晃晃悠悠往前走,齐师傅坐在手拉车上,看着远处的长亭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上了岭,拐过那个垭口,长亭村终于在视野里消失不见。
手拉车到了城里,齐师傅下车,从兜里掏钱,拉车人却不肯要,说,我给你拉了那么多次,也算是朋友了。现在你退休了,就算朋友送你一程。
齐师傅说,那谢谢你了。
拉车人说,谢什么。我现在也安家在城里了,草龙巷七十九号。你有空过来,到我那里坐坐,吃杯老酒。
齐师傅应了。拉车人走了,齐师傅抬头,这才发现他将他如以前一样放在了兴国饭店门口。以往,拉车人每次将他拉到这里,他都会进去吃一餐。但今天,齐师傅没有进去,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齐师傅踱回家,在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去寻他了?秀娟问道。
齐师傅没应声。
秀娟说,你瞒不了我。你几根肋排骨,我还不清爽?他怎么说?
齐师傅叹口气,说,他说他不是我亲生儿子,这窟窿不肯让我帮他填。
秀娟面露哀色,说,算了,清风,你对他总是尽心了。
齐师傅说,这夭寿,一世不落直。如果这次真的坐了牢监,也未必是坏事。有人管着,总比将来捅出天大窟窿来好。
秀娟站一边,不再说话。
从长亭回来,齐师傅便没有再去咸货行,每日坐在家里等消息。离开长亭时,他跟爱春叮嘱过,有什么事情,定要到家里来寻他。
过了几日,爱春果然来了,说三岔供销社来人了,来了一大班,与店里人一道日夜盘存,终于盘出数目,账面上亏了四千块。齐师傅听了数目,心里一沉,晓得海生的牢监是铁稳了。
又隔了几日,爱春又来,这次显得比上次慌张。爱春告诉齐师傅,这一次,县社的人也来了,是县社监委会主任带队。先是开会,上政治课。那个监委会主任凶得很,说供销社是商业服务机构,应该老实做人。现在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定是出现了不老实的人。这个人一定要查出来,这是贪污分子,是阶级敌人。主任开完会,还寻店里几个人背靠背谈了话。
爱春说,齐师傅你放心,寻到我时,我是一句海生的坏话都没有讲,只是说他工作认真负责,出现差错是日常物资损耗,定不是有意的。县社的人听了,都冲我发火了,说我胡说八道,再损耗也不可能出现四千元亏空。我不理,只是坚持,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还有徐本常,我也叮嘱了,让他多说好话。齐师傅你放心,徐本常这个人虽然跟海生关系不好,但他听我闲话,应该不会说海生坏话。
齐师傅听了,感谢爱春。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徐本常定不会讲海生好话。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只能等着看结果。
最后一日,爱春来了,眼泡是肿的。爱春告诉齐师傅,供销社报了案,齐海生被公安局的人给带走了。
爱春走后,齐师傅换一身清爽衣裳,去咸货行挑拣了最好黄鱼鲞,用粗纸仔细包了几份。齐师傅先去了毛毛家里。齐师傅见了毛毛爹,将黄鱼鲞放下,开门见山,将心思袒露。
齐师傅说,我儿子对不起你女儿,受任何惩罚都是应当。我今朝落下这句闲话,如果以后你的囡受这个事影响,我两个儿子随便挑,任何一个当女婿,我都拍板。
毛毛爹听了齐师傅闲话,也有些感动,说,都是当爹的,我也晓得此时心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你的儿子。我那个女儿,从小跟她娘,没学好。
齐师傅说,谢谢老兄弟,你也给我出出主意,如果这件事追究下去,还有什么我要提防?
毛毛爹愣一愣,说,齐师傅,你是好人,我就给你提个醒,我囡跟那个刘副股长虽然解除了婚约,但还在联系,我晓得的。那个刘副股长,怎么说呢,我怕他到时会来捣乱,你要提防。
齐师傅听了,千恩万谢,又着着急急赶到县社寻那个刘副股长。见到刘副股长,齐清风主动介绍自己,说自己叫齐清风,在供销社里干了多年。
刘副股长听得有些不耐烦,说,你讲这些做什么,有什么事?
齐师傅说,我有个儿子,叫齐海生。这夭寿,不听闲话。平时工作上不努力,结果出现了亏空。我想寻你商量,他少的钱,我想办法给他补上,看看县社里能不能给他个宽待。
刘副股长面色放缓,说,哦,原来你是那个齐海生的爹。不过,这事情你寻我做什么,你应该去寻公安机关。
齐海生笑笑,说,刘副股长,我晓得,那个女孩子,是海生这个众生做得不对。但是他毕竟不晓得那人与你在谈对象,发生那样事情,都是误会。我替他向你道歉,如果刘副股长能原谅,有什么要求,我都愿意补偿。
刘副股长点了根香烟,眯着眼睛看齐海生,说,你准备怎么补偿?
齐师傅说,你说个数目,我卖房卖屋补偿你。你是大人,抬手放过他。他做了错事,法院要判,坐几年牢监,我无条件服从。但你这里,我还托你能帮忙,只盼着尽量罪能轻一些。他年岁还轻,罪轻还有机会。如果罪重了,关长远了,他这一世就抛脱了。
刘副股长突然笑了起来,说,齐师傅啊,你真是年岁大了,你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吗?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坐几年牢监?恐怕现在不是做几年牢监的事情了,我告诉你,现在全国上下要“严打”,齐海生这次恐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齐师傅说,刘副股长,国家政策我也不懂,我只希望到时这事麻烦到刘股长,刘股长能抬抬手。
齐师傅殷切眼神看着刘副股长,但刘副股长只是笑,一句话不响。齐师傅突然想起自己带的鱼鲞,给刘副股长递过去,说,刘副股长,这是我自己腌的咸鱼,你尝尝味道,要是滋味还好,以后我长年供应。
刘副股长做了个躲闪的动作,说,你莫给我,我最不爱吃这腥臭的东西。
齐师傅只好将鱼鲞拿开。刘副股长冲齐师傅招手,齐师傅,你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私底闲话。齐师傅赶紧凑过去。刘副股长轻声说,齐师傅,其实我是晓得你的。你家以前跟石浦港海落寇勾结,做了多少坏事。当年你运道好,躲过去了。但这世上有报应,你躲过去了,现在就要落在你儿子头上。我跟你明说了吧,这个事本来毛毛家已经不管了,是我定要追究的。
齐师傅听了,一阵火气上涌,他握紧拳头,关节握得勒勒响。
刘副股长看着齐清风,哑然失笑。
你做什么,要打我一顿?好啊,你打啊,或者把我绑去扔到海里。正好趁“严打”机会,把你父子都打进去算了,到时看还有没有人来帮你们两个收尸。
齐师傅握了一阵拳头,突然,胸口那口气就泄了下来。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松了气,害怕了?他不晓得。他只晓得齐海生的事情,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做些什么了。
齐师傅慢慢走出了供销社。从供销社出来,齐师傅去了趟看守所,看守所门口站了武警。齐师傅说,我儿子关在里面,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他一眼。武警不肯,将他赶开。齐师傅想了想,又走到法院去。到了法院门口,只要看见穿制服的人进出,他就拉住问自己儿子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只当他是个神经病。最后,法院看门的老倌看他可怜,偷偷告诉他,说,你到车站去,只要是重罪,都会有告示在那里贴出来。齐师傅感谢,又往汽车站走。走到汽车站,他的两条腿几乎一点气力都没有了。齐师傅站在一面墙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告示。他寻到法院那张,写着一堆名字,其中最下面一排,都勾着红勾,要判死刑的。齐师傅上上下下仔细看了,没有齐海生的名字。齐师傅长出一口气。
从这日起,齐师傅每日一早都赶到车站去看告示。去的次数多了,看的告示也多了,齐师傅的心反倒越来越平静。齐师傅想,当年秀娟不能生育,为了让自己有个儿子,寻那个美姑借肚生下齐海生。刚生下个齐海生吧,秀娟却自己也怀了孕,又生下个罗成。现在想来,要是早晓得秀娟能怀孕,又何必要借肚呢,等两年不就好了?可这天下的事情哪有道理可讲,一个人如果真想讲道理,那他不是呆了,就是疯了。
夜里七八点钟,突然有人敲门。齐师傅出去开门,与来人在门口问答几句,又一起走了出去。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齐师傅回来。回来时,还带回一包香烟,坐在八仙桌边闷闷抽了起来。事实上,退休后,他就戒了烟,从未再吃。这一切都让秀娟感到奇怪,问齐师傅出什么事,齐师傅却一句不响。
天没亮,齐师傅便起了床。他在卧室里装被子的大樟木箱子里取出钞票,拿五十块,用红纸包了,出门。他穿过大半个城区,来到城区边缘的草龙巷,寻到七十九号。齐师傅敲开门,门内站着的正是拉车的王师傅。王师傅披着一件布衫,将齐师傅迎进家里坐下。
王师傅问,齐师傅,这么早寻我有什么事?
齐师傅没说话,只是取出袋里的红包递给王师傅。王师傅吓一跳,将齐师傅手推开。
齐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齐师傅说,你先收下我才肯讲。
王师傅想了想,将红包接过,放在桌子上。
什么事,你尽管说。
齐师傅说,我想让你今天帮我跑趟路。
王师傅说,去哪里?
齐师傅便将来意仔细与他说了。王师傅听了,低头想了一阵,点头答应。
齐师傅在大门口等,过了一会儿,王师傅出来,拉着那辆手拉车,只见车把上已经挂上了一块红布。两人离开草龙巷,寻个地方吃了早饭,然后又去商店买白布,脸盆,热水瓶,棉花,还有一套干净衣裳。热水瓶里灌好热水,上路。王师傅让齐师傅坐手拉车上,齐师傅不肯,不想让王师傅辛苦。王师傅说,齐师傅,你尽管坐着,等下还要办大事情,你要准备好体力。齐师傅听了,便不再坚持,只是低头坐上手拉车。
车子摇晃一路,终于到了野梅岭山脚。山脚路口停着几辆解放车,有武警站岗,不让进。齐师傅说自己是家属。武警依旧不放行,只让齐师傅在这里等待。齐师傅没有办法,只得和王师傅两个人并排坐在手拉车的车帮上等着。王师傅将一根烟点燃,递给齐师傅,说,先抽根烟。齐师傅愣了一下,将烟接过来。他抽一口,往旁边看,看见附近三三两两站着人,个个神情肃穆。再往山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绿油油的树,还有从树的缝隙中透过来的轻巧日光。
突然,山上传来了一阵声响,噼里啪啦,像是放爆竹。齐师傅身子一抖,站起身子,眼巴巴盯着山路。又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只见山路上跑出一队武警,喊着口号,整整齐齐。他们跑到山脚,动作麻利登上解放车。解放车扬尘而去。
齐师傅站在那里发愣,仿佛灵魂出窍。王师傅赶紧叫他,齐师傅,快上山,等看热闹的人来了,就办不了事了。齐师傅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和王师傅拿着东西往山上跑。两人跑到山腰处,那里有一块平地,横七竖八地倒着一排人。齐师傅屏着呼吸,仔细辨认一番,终于寻着齐海生。齐海生倒在黄泥地上,身上流出的鲜血浸透身底下黄泥地,那泥土已经成了黑色。
王师傅从旁边手脚麻利地砍来几根竹竿,插在齐海生周围,再用那卷白布将竹竿绕起来,隔出一个封闭空间。随后,他将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将毛巾打湿,递给齐师傅。王师傅说,齐师傅,来吧。齐师傅有些麻木地接过热气腾腾的毛巾,开始擦拭齐海生的身体。因为身上的血几乎流光,齐海生的身体变得异常苍白。特别是擦净血迹后,胸前的弹孔显得特别醒目,黑森森的吓人。齐师傅仔细看了,看见海生中枪的部位是胸口,从身后打入,打入的地方伤口要大一些,射出的伤口小一些。齐师傅将棉花搓成团,仔细将海生身上的弹孔填好。擦干净身体,填好弹孔,齐师傅又给海生换上干净衣裳。齐师傅全部收拾完毕,王师傅手脚麻利地再将周围白布取下卷起。
齐师傅看见有些家属已经收拾完了,正背着尸体往山下走,有的还在收拾。那些没有家属认领的尸体,依旧孤零零地倒在血泊里。此时,几个附近村庄的小孩已经跑上来了,正探头探脑四处寻空弹壳。胆大的,还用小树枝在无人认领的尸体上挖着弹头。齐师傅看了难过,急步走过去,冲着几个小孩骂了两句。小孩抬头看,见齐师傅相貌凶恶,就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齐师傅将那卷白布散开,扯成块,盖在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上。
齐师傅说,王师傅,你帮帮忙,帮他弄到我背脊上,我背他下山。
王师傅应了,齐师傅弯下腰,王师傅用力将海生的尸体架到了他的背上。齐师傅咬着牙站起,背着海生往山下走。山道上,涌过一阵又一阵的山风,呜呜地响。不晓得是不是风吹的,齐师傅突然感觉齐海生在他背上微微颤抖。齐师傅的喉咙一阵阵地发紧,他晓得,这一世,他真的没有这个叫齐海生的儿子了。
一早,齐师傅就去城南的棺材铺联系棺材事宜。铺子里刚好有口新打的棺材,杉木,刚上好了漆。齐师傅与老板谈好价格,转身回家。走到半路,齐师傅听见有人叫他,扭头看,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站在一家早点摊子门口冲他笑着。齐师傅奇怪,他并不认识他。
男人说,我叫阿毛,以前城里挑挑子,卖酒酿。我挑子上还有一串铜板,走起来叮叮当当响,你记起来了吗?
齐师傅皱了皱眉,还是没想起来。
阿毛说,你当年吃过我一碗酒酿,我还说我认得你,因为你光面吃得最好。
齐师傅还是没有记起来,他抬头看看阿毛身后的店,说,这是你的店?
阿毛说,是啊,是我开的店。进来吃碗酒酿?
齐师傅愣了愣,忙了一日一夜,真还没有吃什么东西。此刻想起,的确有些肚饿。
齐师傅进了店坐下,阿毛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酒酿,上头撒着甜桂花,喷香。齐师傅伏下头吃起来。吃了半碗,胃里慢慢暖了,脑子也慢慢开始清晰起来。齐师傅坐在那里,终于想起来了,多年前,他去海边路上遇见了这个阿毛。因为他讲的那个吃猪油的故事,自己把吃的酒酿全部吐到南门河里面去了。
齐师傅低头继续吃,吃着吃着,他捏着汤勺,就情不自禁抽泣起来。阿毛见状,有些发慌。
你怎么了,是酒酿味道不好吗?
齐师傅摇了摇头,泪眼婆娑。
阿毛啊阿毛,你晓不晓得,你把我害苦了。要不是你当年那碗酒酿,现在我又何必再受这这人世上最大的苦啊。
阿毛看着齐师傅,觉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