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一个月,长亭杜家出了件天大的事情。出事情的是杜知礼家老二杜尔。杜尔在城里做水泥生意,一部日本进口摩托车每天长亭县城来回。这一日,天气特别冷,寒风冽冽,路上积冰,加上杜尔夜饭时同人喝了许多酒,结果回来路上轮胎打滑,没把住龙头,连人带车飞出,撞上路边一株樟树。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救不回了。
杜尔尸体被运回长亭,杜家堂前设了灵堂,一卷竹篾遮挡,外头放八仙桌,桌上点着香烛。里头放一张门板,上面躺着死去的杜尔,白布遮盖。平日里,大家对杜尔印象都好,这么好的家境,这么好的年岁,就这样无故死了,都感到惋惜。无论是村里人还是生意朋友,都纷纷赶来祭奠,上一支香。上香人到堂前,不见杜尔妻子许敏,也不见杜尔兄弟杜毅,只有一人,面无表情坐在一条橱前凳上,瘦,白。这白是农村人难得见的白,因为白,更衬出眼眶外一圈黑。这人便是杜家老三杜善。杜善从不出门,很少有人看见,许多来吊唁的都是第一次见真人。
杜尔出事,最伤心是妻子许敏。许敏每日瘫在床上,哭得几乎不省人事。除了许敏,杜家只有杜毅老婆大女一个女人,但她不善劝慰,陪在许敏身边,劝不了几个字,自己倒先哭了起来。幸亏杜梅及时赶来,陪在床边说些体贴话,让许敏能够稍稍宽慰些。剩下杜毅,来不及伤心。眼下,家里只有他一人担当。寻墓地,刻碑,寻吹唱班子,定出丧日子,样样操心。原先杜尔在时,家中有事,两兄弟商商量量,样样事情都条理清爽。现在杜尔去了,剩了杜毅一人,忙得焦头烂额。但杜毅不怕忙,他怕的是另一桩事。这一年,许敏二十八岁,正是好年纪。这样年纪,如何能甘心在杜家守寡?况且许敏夫妻没有孩子。原本许敏怀过一胎,三个月时,去溪边洗衣裳,鹅卵石上双脚打滑,小产了。如果有个孩子,或许还能牵住许敏,现在许敏单身一个,没有丝毫牵绊,早晚要回城再嫁。杜毅脑子清爽,虽然杜尔能干,但杜家之所以兴旺,靠的还是许敏。许敏要是离开杜家,杜家屋檐就要坍了。想起许敏事情,杜毅发愁,夜里困在眠床上长吁短叹,不晓得此事如何收场。现在是新时代,不作兴老一套,万没有逼她守一世贞洁的道理。这一个活生生的人,拉不住,绑不得,无能无计。
一阵忙碌,杜尔丧事终于落定。死人事办完,又要操心活人事。杜毅还要去城里水泥公司料理。原来杜尔在,公司样样事情做得周全,不用杜毅操心,真正自己上手,才发现做生意远比做村长要难上许多倍。杜毅做得为难,总算还勉强支撑。比起杜毅,许敏要晚恢复几日,但终还是从床上爬起,梳妆打理,里里外外忙碌如初。可杜毅看着许敏这番模样,心里反倒越发没有底气。他总觉得眼前一切都是虚无,也许某日清早起来,许敏已经不辞而别。
这一日,杜毅回家,看见许敏正坐在门口的竹矮椅上熬中药,隔着一道门槛,杜善坐在屋里,正偷偷望着许敏背影,眼神温柔。杜毅看见,心里突然一动。许敏年岁虽大一些,但毕竟城里女人,生得嫩,看上去似乎也是杜善差不多年岁。杜善呢,虽然从未离开过农村,但因为身体不好,长年不出门,养得白白一身皮肤,倒像个读书人一般。许敏杜善坐在一起,倒很是般配。
杜毅回忆以往各种事情,想起来,许敏对杜善倒是一直关照,煮中药,洗衣裳,样样料理。杜善对这二嫂也和别人不同。杜善很少讲话,但跟许敏在一起,倒能讲两句闲话。杜毅看着两人,就动了念头。虽然这念头让他有过一丝羞愧,但很快这羞愧就滑过,反倒越来越觉得这事情可靠。许敏不是大姑娘,杜善身体不好,两相抵消,互不吃亏。而且许敏贤惠,会照顾人,如果成了,杜善以后也能有个依靠。将事情想通,杜毅长长吐出淤在胸内那口气。许敏依旧还能做个杜家人,天下太平。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
这一日,杜毅早早出门,寻旧时相识猎户弄来半扇獐子,一条野猪腿,又弄来上好番薯烧酒。亲自下厨做了几个野味,摆了一桌。
杜毅说,家中许久没有热闹过,趁着过节,好好团圆一番。
杜毅给许敏杜善都倒上酒。席间,杜毅频频向许敏举杯,每次举杯,都要讲上两句感动闲话。许敏从不喝酒,但听杜毅说得恳切,也是动了真情,杯杯吃净。吃到一半,便吃醉了,头昏,由大女扶着回房沉沉睡去。剩下杜善,杜毅又跟他碰杯。杜善身体不好,酒量又有限,没几杯下肚,也是天晕地眩,靠在椅背犯困。
大女回来,杜毅问,许敏困着没有?
大女说,吃醉了老酒,一倒下便困熟了。
杜毅又转头叫了杜善几声,杜善不应,沉沉睡去。杜毅便起身将他背起,背到许敏房间,脱去他身上衣裳,抱上眠床,起身关门出来。杜毅回来,继续喝酒。
大女说,我怎么看见你将杜善背到了许敏房间?
杜毅说,你看错了。
大女说,怎么会看错?
杜毅说,我说你看错就是看错。
大女被骂,不敢再问,只是坐在一边摆弄衣角,脸上满是愁云。杜毅看她一眼,拿起杯子,给大女也倒了一杯。
今朝大年三十,我们两个也喝一杯。
大女摇头,说,我不想喝。
杜毅白了她一眼,自己喝了。
大女沉默一阵,说,你怪我,我还是要说,你是不是想把杜善和许敏……
杜毅打断,说,你乱讲什么。
大女说,杜毅,这个事不能做,这是罪过事情,这样做要损福报的。
杜毅面色变青,说,什么罪过不罪过,你懂个屁。
大女看一眼杜毅,不敢再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杜毅独自坐在桌边,也是心烦意乱,一夜未困。直到夜里四五点钟,才伏在桌上打了个瞌睡。正朦朦胧,突然听见有女人叫声,然后叮叮咚咚一阵凌乱。他马上惊醒,跑到道地当中。只见许敏房间门打开,杜善衣衫不整跑出来。杜毅明知故问,说,杜善,你怎么会在这里?杜善不应,一路跑回自己房间,紧关门窗。杜毅装模作样叫来大女,让她进房去看许敏。然后,他又站在窗口问,大女,什么事情?过一会儿,大女出来,杜毅又问她,她却不理睬,似乎有些恼怒,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杜毅暗骂,又装腔作势问房间里的许敏,二嫂,你没事吧?许敏在里头有气无力应道,没事。
杜毅这转头去杜善房间,见杜善坐在床沿,失魂落魄一般,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杜毅说,老三,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杜善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早上醒来,竟然与阿嫂困在一起。
杜毅问,你怎么会进二嫂房间?
杜善摇头,我真不晓得。
杜善啊,你怎么会出这样事情,要是被别人晓得,真真倒灶。
杜善低头,一脸羞愧。
杜毅说,事情既然出了,也无办法。我只好帮你出一个主意。
杜善说,什么主意?
杜毅说,既然你嫂子对你那么好,干脆让她照顾你。
杜善说,什么意思?
杜毅说,索性你们就做一对夫妻好了。
杜善用力摆手,说,怎么好这样做?
杜毅说,你不钟意你阿嫂?
杜善说,不是这个意思。
杜毅说,那是什么意思?你看你二嫂平常对你最照顾。你二哥没了,我正发愁,要是她随便跟了别的男人我也不放心。现在既然发生这样事情,干脆你去照顾她,莫让她受了别人欺负。再说,男人女人不一样,你们如果好了,倒也无妨。如果不好,今天事情传出去,你二嫂今后怎么做人?
杜善听了,低头不响。
杜毅趁热打铁,说,杜善,你是个后生男子,如果此时你不站出来照顾二嫂,替二嫂考虑,还有谁能做到?
杜善犹豫一阵,说,阿哥,这个事我好说,可我不晓得阿嫂想法。
杜毅说,你落定主意就好,你二嫂那边,我再去主张。
杜善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杜毅出了杜善的门,转身又去了许敏房间。杜毅在门口敲门,问道,许敏,我可以进来吗?
许敏答应,杜毅进去。只见许敏坐在窗前桌边,低头发愣。
杜毅说,我刚才去杜善那里了,这事情,是他不好,我骂他了。他只说是吃多了老酒,什么都不记得。
许敏不说话。
杜毅说,这事情,讲来讲去要怪我这个哥哥。别看杜善身体虚,毕竟是男子人,要是我早给他寻门亲事就不会有这样事情。
许敏抬起头来,说,阿哥,我想好了,出了这样事情,我也不好再待下去。我这就收整东西回娘家。
杜毅急了,说,许敏,你可走不得。你要是这样走了,杜善定然没命。你不晓得,刚才我去看他,他正自责要寻短见,好容易被我劝下。
许敏说,阿哥,那你说怎么办,杜尔刚刚去世,现在又出这样事情,我怎么有面孔做人?
杜毅说,许敏,我晓得你对我一家最有恩情。以前你照顾杜尔,比自己亲姊妹还用心。现在杜尔没了,你就再帮帮杜家,再照顾照顾杜善。
许敏发愣,说,阿哥你什么意思?
杜毅说,我是说,毕竟杜善是杜尔亲兄弟,你就救他一命,索性跟他好了。
许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阿哥,你讲的是什么闲话?我怎么能做这样事情?这是要遭报应的,以后我死了都没脸见杜尔。
杜毅说,不会的,杜尔定会体谅你一片苦心。
许敏说,阿哥,你莫再说了。
杜毅看着许敏,长长叹出一口气,说,许敏,我晓得,我讲这些闲话,你心里定骂我众生。我也是没有办法,杜尔去了,杜家屋檐已经坍去一半,现在如果你走了,这份人家就彻底倒了。但你走,也有你的道理。你又不姓杜,没道理叫你为我家操一世心。总是杜家福薄,留不住你。
许敏说,阿哥,你干啥这样讲话?你让我听了心里多少难过。
说着,许敏就流出眼泪来。此时,杜毅突然双膝一弯,竟跪在许敏面前。
许敏,你就看在杜尔份上,帮帮阿哥。实在没有办法,你要是不同意,杜善再出事,我们姓杜的就真的完蛋了。
许敏听着杜毅哭腔,没有办法,只能低头默默出眼泪。
唉,我前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就这样,许敏终于还是答应了杜毅。仓仓促促办一桌酒席,谁也没叫,就是家里几个人吃了一餐,算是给杜善和许敏举办婚礼。本以为一切到此结束,能过太平日子,但没想到,出了正月,杜善的身体突然就不行了,日夜咳嗽不断,一咳,还咳出血来。杜毅紧张,赶紧将杜善送到县城医院,治了三日没有治好,杜善一口气上不来,死在了病床上。
杜家人站在医院病房里,个个垂头丧气。大女看见许敏,正要上前安慰她几句。没想到许敏却对她视而不见,径自走到杜毅面前。
阿哥,我听你的,嫁给了杜善。现在杜善也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是不是还要我嫁给你?
在场的人听见许敏闲话,无不惊骇。
杜善死后,许敏再也不说要走的事情。平日里,她只做两件事,一是去山上庙里拜菩萨。米粒走后,山上的庙早已是一座空庙。荒山野岭,杜毅不放心,让大女陪去。许敏不肯,说,我有罪孽,我去拜菩萨,是赎罪,没有什么好怕。
另一件事,是到路廊煮水。许敏在长亭的路廊里放了三把长凳,一个水缸。每日烧好水,担到路廊,将水倒进缸内。旁边放两只搪瓷杯,一个竹舀,让过路人喝。
许敏每日一早起床去担水,烧茶。大女要帮忙,同样被她拒绝,她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罪孽,不能帮忙的。许敏开口闭口罪孽,大女听了,心里难过。夜里,忍不住跟杜毅感叹,说,这哪里是她的罪孽,她是给我们赎罪呢。杜毅听了,心中懊悔,半句话讲不出。
这一日,许敏在山上拜完菩萨下来,在路廊施茶时,路过一个台州客人。台州客人喝着茶,跟许敏聊了几句闲话。听许敏讲路廊施茶的辛苦,有些感慨。
现在改革开放,人人想着赚钞票,像你这样辛苦施茶不求回报,还是第一次碰见。
许敏笑眯眯回答,不说辛苦,我有罪孽,我这是行善积德,赎自己罪孽。
台州客人觉得奇怪,打听原因。也是奇怪,这件事情,平常许敏从不跟陌生人提及,但见了这个台州客人,倒像是见了旧相识一般,一时之间,竟把心底遭遇全部讲给他听。
台州客人听了,沉默半日,问道,你信神吗?
许敏说,我信的,我日日朝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台州客人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我们的主,是基督耶稣。
许敏皱眉,摇头。
台州客人说,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是有神的,但这个神不是什么观音什么菩萨,而是耶稣。我们在世上做人,我们的心思情感意志,都是耶稣这个神为我们创造的。
许敏说,这个神和观音菩萨不一样吗?
台州客人说,当然不一样。你每日拜你的那个神赎罪,那你赎了吗?你心里轻松了吗?
许敏微微摇头,说,我罪孽重,时辰还没到。
台州客人笑着说,你错了。赎罪并没有时间长短的讲究,就好比你现在八十岁了,以后日子不多了,那你就不用赎罪了吗?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你信的是哪个神。
许敏有些心动了,说,那我该怎么办,改信耶稣吗?
台州客人说,改当然要改,但只是信还不够。你信了耶稣,你的肉体还是沉重的,无论你信什么,都还是用情感和思考来指导自己的肉身,这都是低层次的相信,根本不能将你救出泥潭。
许敏说,我越听越糊涂,信这个没有用,信那个也没有用,那就没办法,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吗?
台州客人说,当然有办法,你要挖掘出自己的灵,你只有挖掘出灵,学会运用自己的灵,你才能从肉体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台州客人看着许敏,又说,我这样跟你说,一时三刻你也没办法理解。我只教你个简单的办法,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你一定能寻到你的灵。
许敏赶紧问,什么办法?
客人说,你每日走到山的最高处,对着山谷大声呼喊主的名字,主听到你的呼喊,就会指引你挖掘出自己的灵。
客人从身上掏出一本书递给许敏,说,你好好看这本书,它会指导你找到你自己的灵的。
许敏看了看书的封面,上头写着“李常受”三个字。
从这一日开始,许敏不再去庙里,也不再去路廊施茶,每日一早,便爬到山上,对着山谷大喊。喊完了,又回到房间里看书。有一次,上山打柴的人看见,告诉大女,说,许敏在山上大喊,也不晓得喊什么,就像疯了一般。大女听了,很是担心。让她奇怪的是,许敏回来,却丝毫看不出疯癫样子,反而情绪变好,有时还跟她说笑。这是许久不见的事情,大女便没有去管她,也没有跟杜毅说。许敏当个女人已经够苦了,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觉得高兴,就由着她去做好了。
就这样,又过了差不多两个礼拜。许敏又开始去路廊那里施茶。一早出去,坐在路廊边,呆呆坐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家。第二日,又出去坐着。终于有一日,那个台州客人再次从此地经过。许敏见了,赶紧跑过去。
许敏说,我每日对着山呼喊主的名字。
台州客人说,那你什么感觉?
许敏说,我感觉到了灵,他在指引我。我的身体也轻了,似乎有阵风就能将我吹起来。
台州客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那一日,许敏就跟着这个台州客人走了,不晓得去哪里。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一早,马师傅便站在了柜台里。今朝马师傅看去与往日不同,往日,他总穿那件褪了色的中山装,臂上套两只藏青色袖筒,今朝,他却穿簇新一身青灰长袍,像电影里旧时代的人物。
秋林说,马师傅今朝穿得精神。
马师傅笑眯眯答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
秋林说,这衣裳好看。
马师傅说,旧社会做生意,不管是老掌柜还是小伙计,都是这样一身。我那时比你年岁还轻,穿这样衣裳站柜台,总觉得难看。我心底最向往上海红帮裁缝做的西装,穿在身上,多少漂亮。可我父亲不许,说这长袍马褂一般人不敢穿,只有乡绅秀才这样打扮,最体面不过。后来父亲死了,也解放了,长袍马褂不作兴,开始作兴穿中山装,这些衣裳就压了箱底,再没穿过。
马师傅叮叮当当一番闲话,让秋林心生疑惑,不晓得马师傅今朝为什么要翻起这些陈年旧账。在柜台上打了会儿算盘,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马师傅要退休了,今朝是他最后一日站柜台。秋林心里突然难过。自己来店里,三个师傅手把手带着自己,没想到,一转眼,都要各奔东西。秋林借故走到后面仓库,独自抹了一阵眼泪。好容易平复心情,回到前面寻爱春海生商量。按南货店惯例,有人走了,剩下人都要各自口袋摸出一些零用铜钿,买菜买酒,凑一桌下饭。这叫“敲碗边”,不为吃饭,为一份人情。
商量妥当,三个人各自掏出铜钿,齐海生自告奋勇,去三岔地方买菜。爱春听了,也嚷着要跟去。两人出了南货店,往三岔方向走。路上正巧遇见一个村民,打招呼问两人去哪里。齐海生应道,今朝马师傅退休,去买下饭,为马师傅送行。本来只是随口应答,结果听到消息的村民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都晓得了马师傅退休的事情。大家都念马师傅的好。每年春节,村民寻马师傅写春联排成队,一两天工夫,要写上近百副对联,马师傅累得手腕痛,却从不推脱。还有,此地离诊所远,村民有头痛脑热这些小毛病也来寻马师傅,马师傅晓得土方,能帮忙医治。像这样的事情,林林总总,举不胜举。马师傅在长亭地方待了将近十五年,落了一副极好的客面。
众人纷纷赶来南货店探望马师傅。有人送来一袋米,有人送来一篮鸡蛋。村中几个老辈走到南货店里,见了马师傅,刚讲半句闲话,便开始落眼泪,感叹与马师傅相处这么长时光,早就当成自家亲眷,此番离别,可能一世都难以见面。不管谁来,马师傅都笑眯眯应答,讲了许多感谢闲话。就这样,一直到夜里营业结束,南货店里才算安静了下来。
关了店门,四人围着一桌下饭坐下。看着一桌丰盛下饭,秋林心里难过,这是散伙饭,他丝毫没有胃口。爱春齐海生与马师傅相处时间短,没有什么感情,今朝下饭丰盛,只是低头吃,都顾不上讲话。马师傅笑眯眯看秋林,说,小陆,你也吃。秋林点头,心里发酸。要是吴师傅和齐师傅在,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冷清场面。
吃到一半,有人敲门,来的是杜毅。杜毅说自己刚从外面回来,听到消息,就赶来看看马师傅。
马师傅说,又去寻了?
杜毅点点头。
马师傅说,有消息吗?
杜毅摇头,长叹一口气。
马师傅拍拍杜毅肩膀,说,放宽心,许敏人聪明,定不会有事。
杜毅勉强笑笑,说,马师傅,你在长亭待了这么长,这说走就走了,心里真是难过。
马师傅说,这有什么,做人就是坐汽车,到站了总要下来。
杜毅说,客气闲话我也不讲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讲一声。
马师傅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不客气。别的事情没有,就是大家客气,拿来这许多东西,不好拿回去。
杜毅说,这是小事情,我拉一辆手拉车,将你送到城里。
就这样,吃罢夜饭,马师傅将东西收拾好放杜毅手拉车上,跟南货店里几个人告别。秋林提出要再送一程,马师傅不让,秋林坚持。于是杜毅拉着手拉车,马师傅秋林就跟在后面,夜色里行走。
秋林说,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日到南货店里报到,就是马师傅你带的我。没想到一转眼,店里几个老人只剩我一个。
马师傅说,小人讲大话,你后生一个,怎么能算老人?
秋林笑,说,只是感慨时间过得快。
马师傅说,是啊,回过头真是一眨眼。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日上柜台卖东西,我老爹偷偷站在后面盯梢,没想到一晃今朝自己也轮到退休。
秋林说,我还记得刚到南货店,盘存时一匹布把我吓得半死。幸亏后来你们三个师傅本事,将亏空填平,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办。对了,马师傅,想起这桩事,我还有些疑惑,后来为什么就不追究了?
马师傅没应,朝着前面喊一声,杜毅,听说你城里水泥生意不做了?
杜毅说,不做了,这本就是许敏家挑拨的生意,现在许敏走了,也没办法再做下去。
马师傅说,那你什么打算,回来当村长?
杜毅说,我想搬到城里去,这些年,也多少落些积蓄。现在形势放宽,不做水泥,我想寻着做点别的生意。
马师傅说,你那么能干,没有问题。
马师傅又扭头跟秋林说,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走了,店里你真算老人了。以后做事情,就不能再当自己小鬼了,要老成些。以前有我们几个老家伙站在前头,以后就要你自己去独当一面了。
秋林答应。又走了一段,到了大路边。马师傅说,行了,小陆你就回去吧,有杜毅陪我就行了。
秋林说,我与杜毅哥一起送你到城里。
马师傅说,你不要再送了。我不瞒你,南货店里只剩爱春海生两人,我也不放心。
秋林说,有什么不放心?
马师傅没接闲话,探头看杜毅,说,杜毅,你稍微等一会儿,我跟小陆交代几句。
杜毅应声,马师傅扭头跟秋林说,那匹布的事情以后千万莫要再提。
秋林说,不是有意,只是突然想起,便好奇起来。
马师傅叹口气,说,你后生年岁轻,不晓得以前日子难过。你想想,一家老小,就靠一个人工资,喂得饱几张嘴巴?不想些办法,家里日子怎么过?
秋林说,这样做就不怕别人晓得去告发?
马师傅说,谁会去做这样事情?我们这一辈人各种运动都经历过,其中厉害,都有体会。要是嘴巴不牢靠,将别人的事说出去,那跟杀了人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今朝你说了别人,明朝别人同样也会说你,弄来弄去,一把刀还是横到自己头颈上。
马师傅朝着南货店的方向望了一望,转身和杜毅往城里方向走去。秋林就站在路口,目送着两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想起马师傅的闲话,秋林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秋林回到店里,刚想进房间,突然又想起什么。于是,他便学马师傅,仔细检查店里门窗有没有关好,有无烟火,酒埕盖是否压好,饼干桶有没有拧紧。一切检查妥当,秋林才放心回到自己房间。
秋林躺在床上,又想刚才送马师傅场景。马师傅说他不放心爱春海生,可自己问他,他又不肯明说,到底什么意思?秋林想了一阵,想不明白,又盘算刚才学马师傅样子店里各处检查,总感觉好像遗漏了一样东西。想来想去想不起,有些烦躁,正要关灯困觉,突然脑子里一闪。
秋林从床上爬起,走到楼梯口。听见楼上断断续续传来爱春和海生两人说话的声音。秋林抬头,响亮地喊一句,时辰不早,都好困觉了。
秋林起得早,将门板一面一面取下,敞开店门,然后拿块布头,将柜台里里外外擦干净。今朝是马师傅离开第一日,要有新气象。一想到现在自己是店里最老资格,扮演马师傅角色,秋林便有些激动。
秋林擦完柜台,楼上还没有动静。秋林有些不高兴,他往楼梯上走,故意将脚步走得噔噔响。
秋林敲爱春房门,说,该起床做生意了。
爱春里头慌张应一声。随后,秋林又敲齐海生的门,可齐海生屋里却是没有丝毫动静。秋林刚要叫海生名字,突然脑子一闪光,想到件事情。顿时脸上发烫,转身匆匆下楼。
过了六七分钟,齐海生和爱春依次下来,去后面院子洗漱。
秋林站在柜台前,想起刚才敲门场景,觉得头痛。难怪马师傅临走时特意嘱托,他这前脚刚一走,就被自己印证,真是倒灶。虽然都是未婚男女,毕竟此地是公家单位,怎好做这样事情?但自己又能怎么样?自己只是代理店长,说话依旧不响。烦躁一阵,秋林想只要不是太出格,自己也只能糊里糊涂过去,等扶正了再说。
秋林没有猜错,爱春和海生果然没有拿他这个代理店长当笔事情。店里三条人,爱春齐海生走得近,秋林倒成了光杆司令。特别是爱春,秋林跟她讲闲话,她根本不予理睬。齐海生比爱春聪明,秋林哥秋林哥嘴巴应得好,转眼间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像条鳗一样,根本抓不住。秋林问他做什么去,总有各种理由,不是帮村民做这个生活就是做那个好事。秋林自然不信,但又奈何不得,只是暗暗生闷气。除了两个活宝,秋林最紧张一桩事是店里保险箱。他是代理店长,保险箱钥匙在他手里,店里每日进项都锁进保险箱,秋林时刻担心会出差错。原先节假日还能回城,皮带上吊了这枚钥匙,日日提心吊胆,几乎半步离不开南货店。
秋林心里暗暗叹气,以前看马师傅一日到夜笑呵呵,以为当店长轻松,现在换到自己,才晓得肩上担子沉重。秋林没有办法,只是盼着县社能安排个中用的人过来,帮自己分忧。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一日调来一个新人。新人名字叫曲大宝,四十多岁年纪,头顶都秃了,看上去很老气。新人来了,秋林店长的正式任命也来了。这下秋林如同领了一把尚方宝剑,心里有了底。很快,他便做了当店长后的第一个安排,让曲大宝与齐海生调房间,曲大宝睡楼上,齐海生搬到楼下。
秋林说,海生年岁轻,睡楼下。万一值班时有人半夜来店里买东西,耳朵灵光,可以听周全些。
齐海生没什么意见,爱春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爱春说,陆店长莫乱讲乱话,又不是什么医院药店,哪有人半夜来买东西?
秋林说,我们南货店的宗旨就是为周边村民服务,半夜来南货店的人是少,但真来了,到时没有人开门,怎么向群众交代?
爱春听了,没有办法,只是白了秋林一眼,忿忿走开。
秋林当了店长,南货店里总算回到正常轨道。海生爱春安分了许多,但这个新来的曲大宝又是个怪人。平时叫他名字,无论何时何地,脸上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神情,似乎做坏事被人撞穿一样。平时也不喜欢讲话,但旁人说话,他就会站到旁边听。别人厌烦他,他也像是感觉不到。
这一日落班,曲大宝轮休回家。吃罢夜饭,秋林回房间看书。自从许同志叮嘱过,秋林便养成看书习惯,看完,还会拿出笔记本写上几句感悟。没多少辰光,竟写了满满一本。秋林正看书,有人敲门。
秋林问,谁?
门外爱春应道,是我。
秋林问,有什么事情?
爱春说,你先开门再说。
秋林将门打开,双脚一脚踩在门外一脚踩在门内。爱春要进来,秋林说,有什么事情就这样说好了。
爱春说,我要向你检举。
秋林惊讶,检举?检举什么?
爱春说,检举曲大宝。我在房间里换衣裳,他趴在门缝上偷看。
秋林说,你怎么晓得?
爱春说,我听见他在门口喘粗气。
秋林说,光听见喘气声不能说明问题,还有什么证据?
爱春说,他喘气拉风箱一样响,还不算证据?
秋林说,爱春,这可不是小事情,口说无凭。你想,曲师傅年纪比我们都大,有儿有女,你这样说了,人家受多大影响?
爱春说,他受影响?他有儿有女,偷看我做什么?
秋林皱眉,说,那你说怎么办?
爱春说,好,你说他有儿有女,那我不为难他。但为安全考虑,我要求将海生调回我隔壁。
听到此处,秋林终于明白爱春用意。
你也说了,要为安全考虑,我认为这是合理提议,毕竟你是南货店唯一女同志。我寻几块板,门上有缝,先把门缝钉上。
爱春愣了,说,就这样?钉块板就算数了?
秋林说,调房间事情,我上次就讲清爽了,是为服务村民。现在你说的是门缝的事情,担心安全,那我就帮你处理门缝,我这样做不对吗?
爱春说,对对,你店长说什么都对。算了,不用你费力,钉门板的事情海生会帮我弄好。说完,爱春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果然,第二日齐海生就帮爱春钉上了门板,爱春也再没有提过偷窥事情。秋林心中得意,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男店员偷窥女店员这样的事情传到县社领导耳朵,自己这个新店长难免要吃批评。现在一切平息,虽然晓得爱春不服气,但毕竟没有再闹,说明她还是顾忌自己店长身份。店里几条人,最难弄就是爱春,但总还是女同志,只要自己不退让,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当了店长,秋林比原先当伙计要忙许多,常要出门去采货。每次采货,秋林都带海生去。海生气力大,可以帮忙搬运。此外,人也活络,跟秋林出过几次门,无论百货公司,五金公司,个个混得熟。最稀奇是糖烟酒公司,每次海生同去,都能搭来一条不用烟票的香烟。香烟金贵,秋林好奇,问海生原因。起初海生不肯说,最后终于讲一句,说那人钟意蟋蟀。海生一开口,秋林就明白了,暗自感叹海生本事。
转眼,到了这一月的盘存。这是秋林当店长后第一次盘存,盘得仔细。秋林和曲大宝对账,爱春海生点货,一阵忙碌,到夜里十点多,终于盘好。盘好后,爱春叫海生同自己去厨房烧夜点心,齐海生不肯去,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只叫曲大宝跟爱春去。爱春不高兴,气嘟嘟地离开,曲大宝畏畏缩缩跟随。见两人走了。齐海生突然莫名其妙念一句,陆店长,这盘存很容易出差错吧?
秋林说,还好吧,仔细些,也出不了什么错。
齐海生说,哦,我还以为很容易出错。刚才点货时,爱春还跟我念一句,说这红枣盘下来一个月才两百块营业额,可她记得自己一个人就做了三百块生意,我还以为是盘存出错了。这爱春,真是有一句没一句,怎么会差出一百元,难道这钱会自己生脚飞走?
秋林听了,吃惊地看着齐海生。齐海生说完,却不再响,点一根烟,慢慢吃起来。秋林看着齐海生,想了想,说,海生,你跟他们说一声,我有要紧事要出门一趟,夜点心烧好,你们先吃。
随后,秋林将账本和钞票在保险箱里锁好,出了南货店。秋林一路小跑,跑到三岔镇供销社。秋林到时,已经十一点多,此时,供销社宿舍里漆黑一片。秋林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叫醒门卫,讲了一通好话,好容易才让进去。秋林敲开一个副主任的门,将来意说明。副主任一听,也是重视,叫醒财务物价还有一个办公室的人,一行人匆忙赶到长亭,连夜重新盘存。几个人点货,对账,一笔一笔仔细清算,最后终于确认账是平的。
忙完,已是凌晨两点多。秋林赶紧到厨房下面,请他们吃了。吃完,又亲自送出去。
秋林说,实在不好意思,半夜把你们拉到此地,忙碌到现在。我也是没办法,这是我当店长第一次盘存,今朝要是不面对面盘存清爽,以后万一有什么事体,我担当不起。
副主任说,莫说客气闲话。你做得对,就应该这样。你们店里几个老商业退了,现在都是年轻人。供销社是经济单位,东西卖了,钱扔在抽屉里,洋钿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洋钿落进眼珠里,难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以前一代人,事情见得多,教育得也多,都不敢做出格事情。现在年轻人,不能说他们思想上不对,但管理也要用上新方法。
秋林连连点头称是。
副主任又跟秋林说,另外,我再跟你说件事情,任命店长时,有人在上面讲了你坏话,所以任命才迟迟没有下来。最后还是县社许副主任打了招呼,说你小陆是个人才,才定下来。不是我挑嘴,你店里几个人,都不是顺毛。你刚当店长,有些事情还要多留个心眼。
送完供销社一行人,秋林返回店里。躺在床上,秋林心里还有些后怕。供销社里上班,盘存最可怕,多少人因为此事吃生活。幸亏齐海生说了一句,如果他不说,接下去一段时间,有人浑水摸鱼做了手脚。上面查下来,背靠背寻谈话,此时那人再跳出说,我当时便提出过账目不对。真要到了那番境地,自己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齐海生讲那番话是爱春说的,可爱春为什么这么做?又没有什么刻骨仇恨,为啥要下这样的狠手?想来想去,秋林猜测是不是因为调房间的缘故。真的就为这样一件小事?秋林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
齐海生坐在路廊上,看见远远过来一辆手拉车,齐海生叫住。
齐海生说,你帮我拉到三岔镇上,我给你五毛钱。
拉车人应了,车上还放了一捆干茅草,那人将茅草摊开,铺平,让齐海生坐。
拉车人说,以前有个人,也总等在此地,每次回城里,都要搭我的车。也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总是遇不见。
齐海生没搭理他,躺到车上,拗一根茅草叼在嘴里,摇摇晃晃望着天空,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一些事情。到了三岔,齐海生付了钞票跳下车子,走一段街,在一个打铁铺转弯,又进一个墙弄。墙头尽头是个小院子,是齐海生租落。
刚到长亭时,齐海生几乎日日住在南货店里,时日长了,看见别人调休回家,自己无处可归,心里总有些难过。后来,跟爱春走到那一步。起初,倒也温暖缠绵,但爱春日日黏着,把自己当丈夫,海生很快厌烦。一直来,他都是一个人过,无拘无束早已习惯,不喜欢别人黏着,便打定主意租屋。寻来寻去,最后终于在三岔地方寻了个破落院子。
爱春见海生不住在店里,觉得疑惑,问海生,海生也不隐瞒,说自己另外有个房子。爱春听了,要他带自己去出租房嬉,但每次海生都想出理由拒绝。房子破落,租金便宜。正因为破落,也没有其他人来租,倒是清净。院子里杂草丛生,杂物成堆,成了周边许多野猫的好去处。齐海生初来时,这些猫怕生,纷纷躲避,时日久了,认识了,便不再怕他。每次齐海生回到此地,野猫们便纷纷从墙头墙尾探出头来,眼睛蓝汪汪地望着他。海生自小欢喜动物,每次回来,都从街上买点小鱼小虾,炖一锅,掺着饭拌好,倒在一个个小盆里。野猫们看见,便人一般排队整齐地吃。此时,海生就在院子里支一张小桌,弄点花生,弄点酒,看着这些野猫自酌自饮。
海生对猫好,猫也知恩情。一听到海生回来脚步,就会从角角落落爬出来迎接,远远地看着海生,目光温柔。有时,海生在房间里听见门口猫叫,走出去一看,总看见门口扔着死老鼠。海生明白,这是猫受他恩情,报答他。但它们的亲近只是到此为止。每次海生要更近些,它们就会迅速散开,跳到墙头屋顶,远远地看着。它们似乎也想接近海生,但骨子里某种天性却让它们始终跟他保持一些距离。每每这时,齐海生都会感到有些难过。它们似乎看透了人,人是最不可信的。
齐海生觉得自己跟这些野猫很像。他也不相信人,特别是女人。就像爱春,平时普通一个女人,就为了换房那一点小事,竟然能对陆秋林下狠手,多少可怕。还有那个生了他,又将他扔了的女人。还有秀娟,她怂恿齐清风跟别的女人生下自己,害自己在这世上让人看了十几年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