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倌坐在灶膛里,火苗子在他脸上闪映。
老倌说,最近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秋林摇头,不说话。
老倌说,我年岁大了,你上次也看见,要不是你,我死了也没人晓得。有些事情,你小鬼不懂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秋林还是不说话。
老倌说,明朝就是冬至了,要回家吧?
秋林说,回的。
老倌说,那你带一袋油豆腐给你母亲。
秋林推辞,老倌瞪了秋林一眼,说,你后生不要搞得这么世故。
秋林被老倌吓了一跳,他从未如此凶地讲过闲话,便不再推辞,接过满满一篮子油豆腐。
隔日,秋林回家,秋林姆妈看见一篮子油豆腐,感到奇怪。秋林跟她说了老倌事情。秋林姆妈听了,却有点担忧,说无故拿人东西不妥当。秋林解释说我平时也总帮他干活。秋林姆妈听了更不高兴,说,你帮人家,不能想着别人就该报答。人家对你好,你只有对他更好。
秋林姆妈想了想,问秋林,他平时欢喜什么?
秋林说,没别的,就是爱喝几口老酒。
秋林姆妈听了,就解下围裙,说,那我去买两瓶酒给你带回去。
秋林说,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买。
秋林出了门,觉得姆妈有些小题大做。他想,或许是父亲的事让她胆子变小了,点滴恩惠就像天塌落来一样。
秋林往桃源街走,正要往一个糖烟酒铺子进去,突然看到前面一幢四层高楼,是百货大楼。心中一动,便又往百货大楼走去。
百货大楼,一楼糖烟酒,二楼百货。秋林要买酒,却径直往二楼走去。楼梯刚一转弯,迎面就看见了春华,春华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柜台里,正在与旁边人说话。
秋林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似乎做坏事被人发现。犹豫一阵,平缓心绪,又重新走出楼梯口。秋林低头,不看人,只装作低头看柜台前玻璃柜里的东西。走了几步,耳朵边唰的一声,吓一跳,抬起头看,才发现是铁丝上面票夹子滑过去。秋林心慌不已,赶紧转身要往楼梯口去。
陆秋林。
秋林怔住,有人又叫了一声。秋林慢慢弯过头,正是春华。春华站在柜台里,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陆秋林,你来此地做什么,寻我吗?
秋林心慌,冲春华用力摆手,不是,我是来买老酒。
春华说,老酒在一楼糖烟酒柜台,你跑楼上来干什么?
秋林一怔,赶紧解释,说,不单单买老酒。我上来看看,楼上还有什么可以买的。
春华说,你不晓得我在这里上班吗?
秋林用力摇头,春华就笑,笑容有些意味,秋林尴尬,搓手,不知所措。
春华说,秋林,上次电影院门口碰见你,跟你打招呼,你为什么不理我?
秋林说,没有啊,我没有看见你。
春华盯着秋林看一阵,说,怎么会没看见呢?我分明。算了,不管你是真的没看见,还是假的没看见,你自己晓得就好。春华叹口气,也不怪你,不止你一个,以前学校里同学,现在路上再碰见,好像都生分了,不晓得为了什么原因。学校辰光多少令人怀念,我总是记得,有一年游行,我们一班同学,用硬纸板做出天安门城楼,红色城墙,金色瓦片,汉白玉栏杆,抬出游行时,多少人羡慕。
秋林说,我是真的没看见你。
春华白了秋林一眼,便不再响。秋林站着,更加不自在,后悔自己头脑发昏,竟冒冒失失跑到此地来。
秋林说,春华,我真的要去买老酒了。
春华说,好吧。
秋林转身,春华又说,陆秋林,我要结婚了。
秋林说,哦,那恭喜你,到时我来讨喜糖吃。
说完,匆匆下楼。
秋林在楼下买了两瓶宁波大曲,提在手上。推开百货大楼的大门,秋林迈出去,站在门口,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他晓得,这一世,春华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春华是鲜花,是要养在漂亮花瓶里的。自己算什么?心底里,他晓得自己是喜欢春华的,但他更晓得自己这种喜欢是毫无用场的。
秋林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悬空的太阳,太阳白晃晃的,让他有些晕眩。站在太阳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电影院门口的男人。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他早已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身上的那件绿军装。秋林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军装,干净得让人嫉妒。
冬至日,南货店里放两日假,秋林提早回来。他想好趁这几日太阳,将衣裳和床单洗了晒干。夜里太冷,溪边都能结出碎冰,没法洗衣裳,双手浸泡水里,要生冻疮。姆妈让他将衣裳床单拿回家去洗,秋林不愿意。自己成人了,不能样样事情都靠姆妈。
秋林拿大木盆,将自己衣裳床单放大木盆里,端去溪边。村里女人很少到溪边来洗衣裳,她们更愿意到村那头的河滩上去洗,一堆人说说笑笑,打发时间。河滩上还有巨大的卵石,卵石吸热,洗好的床单铺在上头,下头烘,上头晒,没多少辰光,就能干透。但秋林不欢喜那里,他去过一次,他一出现,洗衣裳女人便都围过来逗他,问他后生几岁,有没有对象之类,让他浑身不自在。
秋林在溪边洗衣裳,洗了一会,听见身后有人来。秋林扭头,见是个小姑娘,端着木盆。姑娘看见秋林,也是愣一愣,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过来,与秋林一人一侧。秋林洗着衣裳,觉得这个姑娘面熟,似乎哪里见过。再想一阵,突然想起那天到南货店里来买卫生带的人。秋林面孔有些发烫。
秋林心跳加速,不晓得她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他偷偷探看,小姑娘低着头,只顾洗床单,看情形,应该是没有认出自己来。秋林心情慢慢放松下来,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又有些失落。
小姑娘洗好,将床单捏在手上绞水。床单大,手小,绞不干。秋林便大胆起身,说,我来帮你。秋林将床单一头接过,两人一人一头,将床单拉紧,反方向绞动,床单里的水便瀑布一样洒下。
绞完床单,秋林又继续洗自己衣裳。姑娘看着秋林,说,你这样洗衣裳,洗不清爽,要用连槌棒敲打,才能把脏东西敲出来。秋林说,哦,我忘记带了。小姑娘便将自己手中那根连槌棒递给秋林,用我的吧。秋林赶紧摆手推辞,姑娘说,你不用客气,又不是金棒银棒,敲不坏的。秋林这才接过来。
说过些话,胆子都大了。秋林说,那个东西,我不懂,你改日再来买。姑娘听了一愣,但很快明白秋林话里意思,面孔一阵红,半日不说话,只是搓手中衣裳。搓着搓着,突然又抿嘴笑起来。秋林不晓得她为什么笑,他偷偷看她,觉得她笑起来好看。
姑娘洗完衣裳,端着木盆走了。剩了秋林一个,独自在溪边待着。半日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还她那根连槌棒。
夜里,秋林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脑子里居然满是白天那个洗衣裳姑娘的模样。这种感觉是熟悉的,当初学校时,他就曾这样远远地想过春华。秋林没想到,今朝自己竟然又会有这种感觉。不同的是,想这个小姑娘,秋林心里甜丝丝。可想起春华,他的心头却是钝刀子割肉,是疼痛。
隔日,秋林便拿着那根连槌棒去溪边,他希望她能来,将东西还给她。但溪边空空落落,一个人都没有。秋林有些失望。接下去,连着几日,他都去溪边,但一直都没有再碰到那个姑娘,秋林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白天,守在柜台前,也总是走神,总无精打采地看着门口。门口稍有些响动,以为是那人来了。他就条件反射般地站得笔直,就像一张拉得饱满的弓。等人走进店里,辨清模样,绷紧的身体又迅速松垮了。
秋林的表现让店里的几个老商业都觉得奇怪,吴师傅还开口问,小陆,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落了魂灵一样?秋林低头不响。
又一日,秋林端着木盆去溪边洗衣裳。还未走到那条溪边,隔着长长的野草,他听见溪下有人在唱歌,倭豆开花黑良心,豌豆开花像银灯,油菜开花赛黄金,草子开花满天星……秋林慢慢走过去,一转弯,看见那个姑娘正蹲在溪边洗衣裳。秋林端着洗衣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着溪水流淌的声音,突然心生委屈,差点流出泪来。
姑娘名叫杜英,比秋林小两岁,长亭人,平时在三岔公社上读书,放假了才回长亭。
杜英放了寒假,秋林便日日去溪边洗衣裳。他自己就两件换洗衣裳,不能总洗,就抢着将店里几个老商业的衣服也拿去洗。吴师傅和齐师傅被秋林弄得莫名其妙,吴师傅还跟马师傅告状,说这秋林不站柜台,洗衣裳能洗出什么名堂?马师傅却笑眯眯地说,后生有后生的事情,我们莫要多管闲事。
杜英每次到溪边,总是看见秋林,也是奇怪。
杜英说,你怎么有这么多衣裳洗?都是你的?
秋林摇头,不是,还有几个师傅的衣服。
杜英说,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洗衣服?
秋林说,师傅们平时对我照顾,洗衣裳也是顺手。对了,师傅们人都很好,以后你家里要是买什么难买的东西,尽管来南货店里寻我。
杜英高兴答应。
从这日开始,两人便常到溪边,杜英似乎也有洗不完的衣裳。两人都是年轻人,一起洗洗衣裳说说话,秋林觉得,这是他到长亭后最幸福时光。
这一日,洗衣裳时,杜英说,那天你说买什么难买的东西,尽管来找你,是真话吗?
秋林说,当然是真话。
杜英说,那你有没有办法替我买些香烟?
秋林一愣,说,要买多少?
杜英说,我也说不好,我姐姐要出嫁,我姆妈打算多备些香烟,办酒席时用,香烟票不够,日日发愁。我想起你是南货店的,或许有办法,就随口问问。
秋林心里有些咯噔,但嘴巴上却说,没问题。
杜英说,你不是开玩笑,真的没问题?
秋林男子气概上来,说,当然没问题。
夜里,秋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悔。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脑子发热,竟跟杜英应允下香烟事情。糖有糖票,烟有烟票,都有定额。店里卖香烟,顶吃香的是上海卷烟厂和宁波卷烟厂。上海卷烟厂有上海、牡丹、大前门,宁波卷烟厂是上游、新安江、五一。最差一档散烟,裹锡纸包,一根一根散卖。即便是散卖,也吃香。村里男人,香烟瘾上来,没钱没票,到柜台上低声下气说一番好话,领去一根,千恩万谢,改日还钱时必定还要再送些新鲜蔬菜来还人情。
秋林吹了牛,香烟事情根本没能力解决。莫说自己,就算马师傅出面,也给不了这么多。要是给多了,被上面供销社晓得,定要来搞运动。
秋林发愁,又不敢跟杜英明讲,只是每日想着此事,心烦意乱,竟连衣裳都不敢到河边去洗。
这一日,秋林站在柜台里,不想杜英却从门外走了进来。秋林低着头,紧张得不得了,他晓得杜英是为香烟事情寻上门来。要是此事被店里几个师傅听见,定要严肃批评自己。让秋林意外,杜英却没提香烟,只是称了半斤白砂糖。秋林拿纸给她包好,杜英笑一笑便走了。秋林长出一口气,将钞票放进抽屉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张纸条,写着,我姆妈叫你今朝到我家吃夜饭。
秋林拿着纸条,不晓得怎么办。去杜英家吃饭,定是逃不过香烟事情。自己单枪匹马见杜英一家人,简直是杨子荣闯威虎山。秋林站在柜台里,思想斗争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心去一趟。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直要挨这一刀,还不如上门去主动讲讲清爽。
临到夜饭辰光,秋林口袋里掏出钱来,让马师傅给自己称了半斤饼干,马师傅笑眯眯看秋林,说,后生大方些,莫要拘束。秋林应了,走到门口却一愣,马师傅为什么要讲这句闲话?
杜英家建在村尾,一个小小的道地。秋林去时,杜英早已在门口等着。秋林进去,看见道地打扫得清清爽爽,青砖铺地,院角落一口红石水井,井旁有间小屋,窗口冒着阵阵油水汽,是厨房。杜英在小屋门口叫一声姆妈,便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胖,大头大面,脑后挽一个圆发髻,穿一件灰色盘扣对襟布衫,腰上围着一块青色围腰布。小屋里还有一个男人,正在灶间里烧火,看见秋林,笑笑。杜英介绍,这是我姆妈,烧火的是我爹。杜家姆妈看见秋林,满脸笑纹,说,杜英,莫站在这里了,赶紧带客人到屋里去吃茶。杜英应了,带着秋林又往前走。道地正面是三间朝南屋,中间一间开着门,门口悬一张青布帘子。进了屋,屋里也收拾得清爽,中间一张八仙桌子,秋林将半斤饼干放在桌上。杜英低声埋怨,叫你来吃饭,你这么客气做什么?杜英让秋林在桌边坐下,泡橙皮茶,拿花生糖。秋林坐着,听见房间里有铁车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做衣裳。秋林喝着茶,没一会儿,铁车声音停下,走出一个人。也是圆脸,像杜家姆妈。杜英又说,这是我阿姐杜梅,裁缝手艺特别好,你想穿什么衣裳,寻她,我姐姐什么都会做。杜梅笑着说,你莫听杜英,乱讲乱话,哪有那么好。杜英,你陪一陪,我还有点生活做做好。秋林说,阿姐你去忙。秋林见杜梅进去,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先把香烟事情提一下。但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说,杜英这么热情,他怕弄出尴尬场面,倒了兴头。
喝一阵茶,杜家姆妈在院里喊,杜英,把桌子整一整,要吃饭了。杜英便赶紧收拾桌子,秋林帮忙。桌子收拾干净,开始上菜,很快,便摆了满满一桌。秋林看着满桌饭菜,心里更加发虚,他晓得,这一桌饭菜,不是招待自己,而是招待自己应下的那些香烟。现在场面,似乎自己就更不好说实话了。
让秋林意外的是,吃饭时,杜家姆妈倒是一字没提香烟事情,只是问秋林南货店里工作,问完了,又打听秋林家里情况。秋林觉得奇怪,见杜家姆妈亲切,倒是没有隐瞒,全部说了实情。听完了,杜家姆妈竟落眼泪,一个劲地往秋林碗里夹菜,嘴巴里还念着,真真罪过,罪过。杜家姆妈落泪,秋林也动了情,那一刻,竟恍惚想起以前家里一家人齐全的场景。
吃完了,杜家姆妈还是没提香烟的事情。她亲自将秋林送到门口。杜家姆妈站在门口说,小陆,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有什么事情,常来这里,就将我当作自己姆妈。秋林感动,几乎掉落眼泪。
回到南货店,秋林激动情绪平复,这才想起今天吃饭本意。一时间,又愁云翻起。想了一夜,最后想起卫国。卫国在第一机械厂里上班,又是干部子弟,门路定然比自己广,说不定他能想到什么办法。打定主意,第二日一早,秋林起床,跟马师傅请假,说有急事回一趟城。秋林去了第一机械厂,寻到卫国,将事情跟他说了,但没有提杜英,只是说帮一个朋友忙。卫国不相信,说,朋友?什么朋友这么上心?秋林说,你莫管这个,只说有没有办法。卫国说,这个事情不好办,香烟太紧俏。反正我想办法,厂里干部子弟多,看看有没有门路。秋林说,那我先回去,只是请了半日假。
秋林出城,赶回长亭。路上,秋林想好,要是香烟再没有着落,便将实情告诉杜英,这样遮遮掩掩,到了办酒席辰光,这洋相就真的出尽了。想到此桩,秋林心里又羞又悔,恨不得打自己嘴刮,为啥要显什么男子气概,做不到的事情吹牛皮,现在落这样一个下场,以后别说见杜英了,被别人晓得,长亭地方都待不下去。
秋林满肚子懊恼往回走,眼见到路廊就要进村,突然后面有人喊着,陆秋林。秋林转头,身后竟是卫国,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而来。
卫国停下车子,面孔被风吹得通红,大口喘气。
卫国说,你的两条腿倒是比毛兔都快,把我追得快断了气。
秋林激动,说,你这样追我,莫不是香烟事情有眉目了?
卫国白了秋林一眼,说,算你有运道,我车间里打听,正好有一个人父亲在县城供销社里当干部,说最近供销社里进了一批香烟,是安徽芜湖牌,这是本地供销社去上级供销社拿宁波烟上海烟时搭的,因为是外地烟,不要烟票。他说现在这烟暂时没多少人晓得,还有办法弄到。
秋林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直拍卫国肩膀。
秋林说,你看,那里就是长亭村,你都到这里了,跟我去我那里坐坐。
卫国摇头,说,厂里忙,我也只是中午跑出来一会儿,马上要赶回去。
卫国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秋林一支,秋林说,我不抽烟。卫国便自己点了一支。卫国抽了一口,突然说,对了,春华要结婚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秋林心里一沉,说,我怎么会晓得?
卫国说,我还以为你晓得,她爱人请了武装部几位领导吃酒。
秋林应一声,伸手摸着自行车车把,没再响。
卫国说,难过了?
秋林说,有什么难过的。
卫国说,你莫要眼前当英雄,背后做狗熊。
秋林说,你放屁,赶紧滚回去上班吧。
卫国笑笑,扔了烟,将自行车调过头来,往城里骑。骑了一段路,突然转过头来,大声喊道,陆秋林,记住,难过归难过,千万莫掉眼泪啊。
秋林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扔。卫国一阵笑,往前快速骑去。秋林捏着石头,站在马路边,看着卫国的车子慢慢骑远。转过头来,用力地将手中的石头往田野里扔去。
秋林久久地看着长亭村,一动不动。
杜梅嫁的是附近方家村的方华飞。方华飞常年在外做工程,据说赚了不少铜钿,方圆都有名气。杜梅做得一手好裁缝,不光长亭人,城里人也送布料请其做衣服,因为手艺好,寻她做衣服要排队,一件衣裳个把月才能取上。华飞姆妈一眼就相中杜梅,相中的不仅是手艺,还有相貌。华飞姆妈说,这样的老婆顶好,大屁股大面,是富贵相。
长亭村里,最有名一份便是杜家。杜家两兄弟,哥哥叫杜知礼,弟弟叫杜知义。杜知礼家三个儿子,杜毅、杜尔、杜善,杜知义家两个女儿,杜梅、杜英。
有一年,杜家老太爷生了场大病,自知时日无多,便立下遗嘱要分家产。老太爷五间房,杜知礼分到四间,杜知义分到一间。杜知义是老实人,又是孝子,没有多少闲话。但杜家姆妈听了老太爷遗嘱,当场便跳了起来,说这分法太不公平。就说重男轻女,五间房三二分开,也就算数。可眼下,五间房四间归了杜知礼,自家独剩一间,太不讲道理。不晓得是不是杜家姆妈一番闹还是什么原因,没多久,这杜老太爷竟一命呜呼了。老太爷去世后,杜家两兄弟分家,请村里老人做中央。分家具,分碗盆,最后,分来分去,只剩下一条荸荠漆春凳。中央人做不了主,杜知礼和杜知义只说,一条凳,给谁都没闲话。但杜家姆妈却不干,说,老太爷定下房子事情,没办法,要遵守。但其他东西,定要一碗水端平。最后,她竟寻来一把锯子,将一条好春凳一分为二。此事过后,杜家姆妈便跟杜知礼一家断了亲眷,不再来往。
杜知礼三个儿子,老大杜毅,三十五六年纪,连鬓胡须。面相粗鲁,人却极为精明。年轻时,做过猎户。后来,当了生产队队长,偶尔也会去打猎,打来野猪、岩羊、角麂、田狗,取下皮卖给收购站,肉炖了,请村里人吃老酒。秋林还跟着马师傅去吃过一次。杜家老二叫杜尔,生得漂亮,皮肤白皙,一表人才。最小一个杜善,身体一直不好,人极瘦弱,一直待在家中,少与人交往。
杜梅嫁人前半年,杜尔结婚,讨了一个城里女人,轰动一时。酒席摆了十桌,办得风光。村里人办酒,一般桌面上只是一包上游牌香烟,一桌十个人,一人两支。但杜尔结婚,放了两包,一包上游,一包新安江,一人四支。杜家姆妈因此不服气,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村里人晓得,杜知义家嫁囡,要超过杜知礼家讨媳妇。第一是烟,杜尔结婚,桌上摆两包香烟。杜梅出嫁,不但酒席上放两包香烟,账房上人情时,还要一人发一根还礼。第二是菜,杜家姆妈从镇上请来最有名一个酒席厨师,叫骆大风,四十几岁,正是做厨师的好年岁,红案白案功夫都在行。骆大风排下婚宴菜单,标准席面四盆八,四个冷盆,八个热菜。杜家姆妈看菜单,却皱眉摇头。
杜家姆妈说,十二个菜怎么够?一桌十个人,吃得空桌板,倒牌子。她想了想,说,我有一次去吃酒,吃到一种肉,整整一碗,放一块大肉,一吃,不腻嘴,喷香。骆大风说,那是扣肉,整整一块肉,切片,肉皮朝里,整齐排在碗中,放上调料后上笼蒸。蒸熟后,把碗倒扣在盆里,端上桌后取碗,整碗肉不散,肉皮朝外,油亮亮像只馒头。是道好菜。杜家姆妈说,那就加一个扣肉。还有一次,我去吃酒,吃到一碗圆子,用菜叶包豆腐包肉,吃在嘴里,有肉有菜有豆腐,清口开胃,也好吃。骆大风说,我晓得,肉圆菜,也是扣菜。用猪肉剁成肉末,豆腐打碎,搓成团,用烫软后的菜叶包上,装进扣碗上笼蒸。鲜肉豆腐和蔬菜搭配,味道交关好。杜家姆妈说,那就加一个肉圆。此外,我想再加个汤,再加个下饭菜。骆大风想了想,说,汤就用黄鱼胶好了。新鲜黄鱼胶油里发一发,再添上菠菜、牡蛎,透鲜。另一道下饭菜就用鲍鳗,腌过的鲍鳗又咸又香,下饭最好不过。杜家姆妈说,四冷八热,再加这四个菜,总共十六个,菜够吗?不会倒牌子吧?骆大风说,我多年农村里办酒,见过世面,你是最客气的。杜家姆妈说,真是最客气的?骆大风说,真的。杜家姆妈就咧开嘴笑,说,好,十六个菜,六六大顺,那就定落来吧。
杜家这一场酒席,果然风光,来吃席的人个个吃得嘴巴带油。走时,嘴上叼着烟,两只耳朵边还各夹一根。见到杜家姆妈个个竖起大拇指,说,今生今世都没见过这么大嫁囡场面。杜家姆妈听了受用,好几日都笑得合不拢嘴巴。
杜家酒席,请了秋林,也请了马师傅。马师傅不吃烟,饭桌上分来两支香烟,用手绢包好,小心藏在口袋里。吃完酒席,秋林和马师傅一起回南货店。
路上,马师傅突然问秋林,杜家办酒的芜湖烟是哪里弄来的?
秋林听了,一阵紧张。莫非马师傅知晓了自己替杜家弄烟的事情?这事情,秋林叮嘱过杜英,让她不要宣扬。马师傅怎么晓得?
秋林摇头否认,马师傅笑眯眯地看他,不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