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如风,看不见,心间过

  爱如风,看不见,但到来时,那阵风如此轻柔,又如此强烈,从你心间吹过。

  闭上眼,你就会听见。

  2000年,深秋,海德堡。

  枯叶落了一地,天边最后一抹阳光已沉入内卡河里。

  朱旧站在一栋庭院前,再三对比铁门上方小小的门牌号与自己手中纸条上的地址后,轻轻舒了口气,总算找到了!

  她其实方向感算好的,可这栋房子地处位置实在有够隐蔽,而内卡河畔半山腰上的别墅群全都长得一个样,朱红色外墙,坡屋顶,肃穆的黑色铁门,典型的德式风格。她又是第一次来这个区域,小路曲曲折折的,分叉口又多,像个迷宫一般。

  她抬手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圆圆胖胖的中年妇人,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卡琳罗。她德语讲得飞快,也不管朱旧听不听得懂,将她带进屋子,指了指楼上,然后又匆匆地跑进了厨房。

  朱旧转身打量了下屋子,天色将晚,室内却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一些光来。这别墅有些年头了,装修十分古朴,屋内家什都是深重的颜色,落地窗外暗淡的天光照进来,映衬得整个屋子沉寂又清冷。

  海德堡的深秋气温并不低,她站在这个屋子里,却觉得有一点冷。

  她抱了抱手臂,拾阶而上,楼上也没有开灯,比楼下更暗,一条幽深的长廊,两旁是紧闭的房门。她停住脚步,有片刻的茫然,正想下楼问问卡琳罗她要见的人在哪个房间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走廊尽头的方向扑过来,速度极快。

  她一惊,下意识就想闪身,可立即又想到身后就是楼梯,犹豫的瞬间,那团阴影已经扑到了她的身前,伴随一声“汪汪”的叫声,它双腿已经趴到了她身上。

  朱旧吓得失声惊叫,身体往后仰,慌乱中她还留有一丝理智,伸手撑住墙壁,才避免失足跌下楼去。

  楼下大厅里的灯亮了起来,卡琳罗询问的声音响起。

  朱旧站在阶梯上,拍着剧烈跳动的胸口,瞪着楼梯上的元凶——一只体格庞大的金毛狗狗,它蹲在楼梯口,吐着舌头,黑漆漆的眼睛也瞪着她,仿佛有一点恶作剧得逞的自得。

  朱旧并不怕狗,相反她很喜欢狗,可此刻她不敢动弹,因为她不确定,这只狗会不会咬人。

  卡琳罗走过来,看见朱旧那个别扭狼狈的姿势,竟然乐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说:“我怕它,对不起,不能帮你。傅先生在走廊尽头左边那间房。”

  这一次她的德语讲得缓慢语速很慢,朱旧一字不差地听懂了,听懂了,所以她更加不敢动弹。

  客厅里的灯竟然再一次关了。

  一人一狗,在暗中对峙着。

  朱旧瞪着它,心里两个声音在交战,留下or离开?万一真的被咬一口怎么办?但离开,她有点不舍得,这份工作薪酬优渥,更重要的是,被一条狗吓跑失去一次机会,很!丢!脸!

  她咬牙,刚一迈开步伐,那只可恶的狗也站起来,冲着她狂叫,表情凶悍。

  朱旧一个哆嗦,又后退了一步。

  她一退,它又悠悠闲闲地坐下来,不叫了,吐着舌头望着她,它这个样子,又显出几分憨憨的可爱来。

  变脸可真快呀!朱旧被它气笑了,真想不管不顾扑过去跟它打一架!

  “梧桐。”

  安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的声音令朱旧微惊。那声音很淡很冷,幽幽远远地传来,不带一丝情绪。

  她接着一怔,这只狗,叫……梧桐?

  金毛狗狗听到呼唤,唰地起身,扭头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朱旧跟了过去,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的走廊,她走到尽头左边房间门外,门半敞开着,里面也没有开灯,暗沉一片。

  朱旧忍不住皱眉,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怎么回事?节省能源么?

  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她停顿片刻,又敲了敲,说:“傅先生,你好,我叫朱旧,Leo让我过来见你。对不起,我迟到了。”

  房间里还是没有回应。

  整个空间死一般寂静,朱旧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不是幻觉。

  正当她抬手准备第三次敲门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语调冷淡:“十分钟。”

  “嗯?”

  “你迟到了十分钟,我不需要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看护。”

  “对不起,我……迷路了。”

  里面又不讲话了。

  “傅先生……”

  “砰”的一声,门忽然被大力关上。她从动静上听出是先前那只可恶的狗气势汹汹地撞在了门上,它还很得意地“汪汪”大叫两声,仿佛在说,滚。

  朱旧站得近,差点儿被门撞到鼻梁。她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算了。她想,这份工作Leo开给她的条件虽然很诱人,但她也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他拒绝的态度如此明显,想必工作没了。

  下楼的时候,她想起Leo对她讲的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表弟那个人,不太好相处。这哪里是不太好相处,迟到是她的错,可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先是让狗狗吓她,再让狗狗关门赶人,未免有失风度。

  她有点郁卒,更多的是可惜,自己没有得到这份工作。还好,在尘埃落定之前,她谨慎地没把之前的两份兼职给辞掉。

  她去厨房同卡琳罗告别,听见她要走,她一把拽住她,夸张地喊:“噢,亲爱的,你可不能走!我搞不定它们!”她指着流理台上一堆中药材苦着脸说道:“Leo走之前答应过我的,今天一定会有看护来!”

  朱旧看了眼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中药材一眼,这大概也是Leo选择她的原因之一,医学院里她是唯一通中医药理并且会熬中药的学生。

  她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留下来,相反,我很渴望这份工作,是傅先生不愿意接纳我。”

  Leo的电话是在她刚走出院子时打来的,听完朱旧的话,他说:“Mint,拜托你留下来,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了。当帮学长一个忙,就三个月,好不好?我表弟那边我给他打电话。”他顿了顿,说:“Mint,你不是很想春节回家看望你奶奶吗?”

  最后一句直击朱旧的软肋。她挂掉电话,想到三个月后,领到这份丰厚的薪水,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回国的机票,先前那一点点郁卒立即就消失了。自从来到德国,她一次也没有回家过,对于靠课余打两份工来赚取生活费的她来说,国际机票实在太过昂贵。离家一年,她真的好想好想奶奶。

  往前走,离开。

  转身,回到别墅。

  一念之间,她已做好决定。脚步一旋,她再一次按响了门铃。

  后来朱旧常常想,真的,很多事情命运一早就安排好了,避无可避。

  比如,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也许是Leo的电话起了作用,当朱旧再次敲响那扇门,只等了片刻,里面的人便说了“进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声音。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非常暗,也很静,一点都感觉不到屋内有人在。这样的寂静,让朱旧有点不适应,她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傅先生,我……”

  他忽然打断她:“我对你没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你下去吧,你要做的事情,卡琳罗会告诉你。”

  “……”

  朱旧自觉在与人交流上向来都很好,可面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真面目的人,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无力感来,她预感到,接下来的工作不会很顺利。

  对于一个医科生来说,她的工作倒是不难,煎中药、注射、腿部换药与护理,卡琳罗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罗列在一张纸上给她。

  厨房里。

  朱旧将熬好的中药倒进碗里,熟悉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脸享受的模样让捏着鼻子的卡琳罗十分不解,明明不大好闻,她怎么就像在深嗅花香?

  她不明白,朱旧有多爱闻这种味道。中药的味道,奶奶的味道。奶奶是开中医馆的,药柜里的中药材名称她倒背如流。在异国他乡,很难见到中药材,卡琳罗说这些药都是从中国寄过来的。

  她端着药上楼,想起卡琳罗说,傅先生讨厌灯光,所以这么大一栋房子,总是黑漆漆一片。她正惆怅怎么在黑暗里伺候人吃药,到门口却意外发现房间里竟然开了灯,台灯淡黄的光线从半掩的门透出来,那只叫“梧桐”的金毛狗狗就蹲在门口,这次倒是安安分分的。

  朱旧冲它扬了扬拳头,然后敲门走进去。

  房间里没有人。

  她环视一圈,才在阳台上看见一个背影。

  通往阳台的门洞开着,晚秋的夜风吹动轻柔的纱帘,那背影在翻飞的白色纱帘中隐隐约约的,那人坐在轮椅上,穿一件黑色毛衣,身影极瘦,安静得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并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画面,忽然让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哀伤。

  “傅先生,药熬好了。”她在离阳台门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开口说道。

  等了片刻,他才“嗯”了声,然后滑动轮椅,缓缓退回室内。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忽然抬头,望向她。

  朱旧一怔。

  这张脸……

  灯光正打在他的脸上,将他苍白得过头的面孔照得一览无余。那种白,就像是多年没有见过一丝阳光,终日生活在潮湿阴暗的地方。而更令她震动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口幽深的枯井,里面看不见一丝情绪,只有无尽的灰暗。

  而眼前这个人,才二十一岁。

  与她心思百转千回相比,傅云深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很难闻。”

  “……”

  其实她从不喷香水的,下午她从兼职的咖啡馆上完班直接过来的,跟她共用一个衣柜的女同事不小心把香水瓶打翻了,她衣服上沾了很多,又没有别的衣服可替换。但那香水味道并不难闻。

  她沉默着将药放下,走出房间,再进来时已脱掉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薄T恤,风从阳台灌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轻颤。

  傅云深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投入到被她放在桌上的药碗上,说:“药冷了,我不喝。”

  一大碗药,哪儿有那么快就冷掉。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Leo的话涌入脑海,他可能会变着花样折腾你,你顺着他一点就好了。

  “我去热一热。”这一点小折腾,对朱旧来说,并不算什么。

  几分钟后,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上来,他看着那热气说:“太烫了,我不喝。”

  朱旧放下碗就走,片刻,手中拿了一只吹风机回来,她插上电,档位开到冷风,对着药碗就是一阵猛吹。

  傅云深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微垂着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被刁难的不耐烦,很认真地在为那碗药吹冷风。

  她放下吹风机,摸了摸碗的温度,将药端到他面前,微微蹲下身,与他平视:“傅先生,药不烫也不冷,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请喝吧。”

  他看着身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语气淡然,神情也是,唯有望着他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固执,手里的药碗久久举着。

  良久,他终于接过。

  刚喝一口,他偏头就将药吐了出来,身边没有垃圾桶,地板上立即一片狼藉。

  “太……”

  “太苦是吗?”她飞快接住他要讲的话,左手心摊开,上面躺着一颗彩色的糖果,“哦,分享你一个小秘诀,你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就感觉不到苦了。”她握着糖果的手往他眼前伸了伸,“喝完给你吃糖。”

  傅云深忽然就笑了。

  被她气笑了。

  本来想看她同以前被气走的那些看护一样,或者被狗狗吓跑,或者受不了他的各种刁难而走人,哪里料到最后是自己被气到。

  他仰头,一口将药喝完,将碗重重地甩在她手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滑动轮椅,朝阳台去。

  朱旧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Leo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

  她将弄脏的地板收拾好,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拿起沙发上的一条薄毯,走到阳台上,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她看见他的头微微偏了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声。

  她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离开。

  朱旧下楼去找卡琳罗取阁楼的钥匙,卡琳罗陪她上阁楼,一边开门一边羡慕地说:“Leo对你真好,他的书房可是禁地,轻易不让人进的。”

  灯光亮起来的瞬间,朱旧的眼睛也亮如灯光,她迅速环视屋子一圈,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太酷了,这个书房!

  说是阁楼,其实非常大,占据了整栋房子的二分之一,因为德式建筑的坡屋顶风格,所以最上面一层楼层稍低,室内两边倾斜而下,但作为一个书房,空间已足够。阁楼的装修风格也同别墅一二层一样,古朴厚重,四面都是到顶的原木书柜,屋子中间是一张超级大的木头书桌,角落里有红色大沙发,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书柜里、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书。这里简直像一个微型图书馆。

  这个书房对她开放,是Leo开出的条件之一,这也是她非常渴望得到这份看护工作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听人讲过,Leo的书房里,收藏了超级多的医学书籍,还有很多是绝版的。

  她沉醉在这个书房里,如鱼儿迷恋大海。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过。设定的闹铃响起,她合上书,下楼。

  晚上十点,是傅云深注射与腿部换药的时间。

  朱旧推着医药车走进他房间时,惊讶发现他竟然还坐在阳台上,依旧是那个姿势,金毛狗狗趴在他身边。

  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到跟前才发现,并没有。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丝佩服,什么也不做地在一个地方发呆,静坐两小时,是需要强大的忍耐力的。

  多忍耐,便有多寂寞。

  这一次他倒是很配合,没有再刁难朱旧,也许是累了,他闭着眼,她清晰看见他眉眼间的疲色。他注射的药物,都是镇痛成分以及抗生素,每天都打,人的精神自然会差。

  注射完便是腿部换药。

  在她掀开他盖在腿上的毯子时,他忽然睁开眼睛,手指迅速按在她的手上。朱旧没有动,他看着她,目光中一点恍惚,而后慢慢移开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再闭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脸,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她脸上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在掀开毯子看见他空荡荡的左腿时,在看见残肢可怖的伤口时。她席地而坐,微垂着头,手上动作很专业,力道轻柔,耐心而细致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换好药,她覆上纱布,最后用布带在纱布上绑个蝴蝶结。

  “好了。”她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四目相交,他审视的目光都来不及移开。他别开头,将毯子盖在腿上,滑动轮椅,去到里面的卧室,片刻后,他出来,将一枚钥匙递给她:“这是隔壁房间的钥匙。”

  朱旧接过钥匙,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是真正接纳了她。

  她走出去,嘴角上扬,心里真开心啊,忍不住便吹了声口哨,下楼时几乎是蹦跳着下去的。

  傅云深侧耳听见那声欢快的口哨声,嘴角也微微牵了牵。他想起Leo之前在电话里对他警告说,Mint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女孩子,脾气好,又开朗,专业知识也很厉害,如果你连她也赶跑。傅云深,我会让卡琳罗把你打晕,然后托运回你的祖国。留在海德堡,还是回去让你母亲照顾你,你二选一。

  她脾气确实好,专业知识厉害不厉害他不在意,他之所以将钥匙递给她,是因为,他从她的脸上,看不见害怕或者怜悯这两种情绪。

  第二天,朱旧去兼职的咖啡馆与小酒馆请辞,因为是兼职生,随时可以走,倒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手续。

  朱旧站在小酒馆的储物柜前收拾东西,忽然一只手蒙上她的眼睛,一股浓烈的酒气涌入她的鼻端,那人又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她抬手就狠狠地撞向身后半拥抱着她的人,不悦地说:“Maksim,我说过,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Maksim嘻嘻一笑,放开她,靠在储物柜上,一只手还拎着只酒瓶,他往嘴里送一口酒,醉意蒙眬地瞅着朱旧:“Mint,你真不够意思,说走就走!”

  朱旧皱了皱眉:“刚上班你就喝酒?经理又要说你了。”她很怀疑,这个俄罗斯酒鬼也许从早喝到晚,压根儿就没有停过。

  “你在关心我?”他忽然凑近,朱旧立即退后一步,酒气实在太浓烈了。

  他对她的那点心思从未掩饰过,所以朱旧也从不装傻,先后拒绝过他三次。

  毕竟在一起共事了大半年,她还是解释道:“Maksim,我昨天才刚刚确定下来新工作,所以才没有跟同事们说。”

  “反正你就是不够意思!” Maksim不依不饶。

  朱旧没有再多说,她整理好东西,说了声“我走了”,转身离开。

  Maksim却一把将她拽回,力道很大,她踉跄着直扑进他怀里:“Mint,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约你,你会出来吗?”

  朱旧挣扎逃开,其实她并不太想见到他,他酗酒,骨子里又有一股子狠劲,喝醉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很多次因为醉酒打架闹事进警局。以前有一次他借着酒意把她堵在更衣室里,幸好同事及时出现。她有点害怕他。

  她说不来敷衍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她飞速地离开了更衣室。

  她看不到,身后,Maksim醉意醺然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一股凌厉的狠劲,他抬脚,踢翻身旁的一把椅子。

  朱旧住的房间虽然没有傅云深那间大,但比之学校宿舍,简直天差地别。她的东西不多,除了换洗的衣服与日常用品,就是课本书籍,以及一本陈旧的厚厚的黑色牛皮日记本。

  海德堡是个很古老的城市,不是太大,而她就读的海德堡大学,学校是没有围墙的,整个旧城区都是海德堡大学校园。所以这栋半山别墅,离学校并不是太远。朱旧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她决定利用它做往返学校与别墅的交通工具。

  收拾好东西,朱旧接到Leo的电话,向她表示谢意。闲聊了几句,挂电话时,朱旧忽然问他:“傅先生是不是莲城人?”

  Leo说:“噢,对,你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呢!这还真是一种缘分!”

  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他什么时候出的事故?”

  “半年前。他昏睡了很久,三个月前刚醒过来,就来了海德堡。”

  朱旧讶异:“以他目前的情况,应该留在国内,在医院调养才是最好的。”

  Leo叹了口气:“他痛恨医院,也不想见到家人……”他没有再多说,只拜托朱旧多用点心照顾,除了身体上的,最好能让他走出房间。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讨厌一切光线。白天放下厚重窗帘,晚上也不允许家里灯火通明,需要的时候,他也只开一盏微弱的台灯。他拒绝与人交流,就连Leo同他讲话,他也是寥寥数语。医生说以他的情况,装上假肢,行走没有问题。可他拒绝,他把自己困在轮椅上,深陷在黑暗、寂寞、封闭的世界里,不愿出来。

  挂掉电话,朱旧发了一会呆,如果之前还有点小怀疑,觉得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但此刻,终于被证实了。

  命运有时候,还真的就是这么巧合。

  朱旧搬来,卡琳罗是最开心的。她说,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这死气沉沉的屋子了!

  为此,卡琳罗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示欢迎。傅云深是不下来吃饭的,卡琳罗每餐都把食物端进他的房间。朱旧坐在硕大的餐桌前,看着一大桌的食物,不停对卡琳罗表示感谢,然而当她喝一口咸得要命的奶油蘑菇汤时,她心里做了良久的挣扎,最后还是默默地吞了下去。换别的菜,依旧很咸,每一道都是。

  这顿热情的欢迎宴,最后以朱旧硬着头皮每道菜都吃了一点而告终。

  她忽然有点同情傅云深的胃,也开始为自己接下来三个月的寄宿生活担忧。

  卡琳罗在收拾餐桌时还不停念叨她:“噢,Mint,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瘦了,胃口实在太小。你这样瘦,不适合生养的!”

  正在拼命喝水的朱旧,差一点就喷了一地。

  果然,如她所料,卡琳罗去傅云深房间里收拾餐盒时,里面的食物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端了下来。卡琳罗又是一番念叨,脸上表情有点受伤。

  朱旧送中药上去的时候,先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块蛋糕,走出几步,又折回拿起桌子上的一瓶布丁。

  他喝完药,她献宝似的递上蛋糕与布丁,“这是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下午新鲜出炉的!我请你吃。”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很喜欢吃甜品,而这蛋糕与布丁,真的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当然,价格也贵,平日里她都不舍得买,下午路过那家蛋糕店时,为了庆祝自己找到新工作,她才奢侈了一把。

  傅云深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她一脸不舍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舍,还装大方,他淡淡地说:“我不爱吃甜的。”

  她“唰”一下就收回了摊开的手掌,“噢,没有甜品的人生真是太无趣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摸了摸趴在他身边的金毛狗狗的脑袋。

  梧桐汪汪两声,冲她吐了吐舌头,似是对她的赞同与回应。

  “真可爱!”她冲它咧嘴笑,毫不吝啬地夸奖。似乎早就忘记第一次见面时这只狗狗吓唬自己的事情。

  她带着她“海德堡最好吃的蛋糕与布丁”,开心地走了出去。片刻,他又听到有欢快的口哨声从对面屋子里传来,还有歌声。

  真是个容易满足、容易快乐的人。他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嫉妒。

  这想法刚一萌生,他就愣住了。从医院里醒过来后,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唯有无尽的黑暗。对外在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可刚才,他竟然对人产生了“嫉妒”的情绪。

  医科生的学业无比繁重,但好在这份看护工作也不需要时刻陪伴,而朱旧自从进入过Leo的书房后,学校图书馆也不爱去了,阁楼成了她一个人的图书馆与自习室。所以除了上课,她所有的时间都待在半山别墅里。

  天气渐冷,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与傅云深的交流依旧很少,但也算是和平相处,但让朱旧感到沮丧的是,他还是不愿意跨出房间一步。她也不勉强,只是,她待在他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久。

  开始的时候,他会冷眼赶人。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就抱着书本往他房间的壁炉前贴。

  “傅先生,如果我冻感冒了,你也会被传染。”她说。

  “楼下大厅里也有壁炉。”他说。

  “傅先生,节约能源,人人有责。”她说。

  傅云深:“……”

  总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能找到反驳的话。他也懒得多说,太久没有同人交流,说话微微吃力。

  她也不吵他,也不跟他说话,她就坐在壁炉前,安静地看书。她看书时神情特别专注,外在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一般。她手中的书总是很厚一本,英文或者德文版,看起来像天书。

  他烤着火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她换了个姿势,正趴在地毯上,双手撑着下巴,还在看,一点也不知疲惫。

  他忽然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选择医科这么难念的专业?”

  朱旧微怔,从书本里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及她的事情,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这是好的征兆,如果对外界的事情感到好奇,证明他正在慢慢打开自己的心扉。

  “因为我的父母。”她语气微微骄傲,“他们毕业于海德堡大学医学院,都是很了不起的医生。”

  她还想再多说一点,他却闭上眼:“我要睡觉了。”

  她有淡淡的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太着急,已经跨出了一大步。

  卡琳罗做的食物还是那么咸,朱旧提过几次,她应承得好好的,可做出的东西依旧如故。她无奈地不再提,但也不愿意长久亏待自己的胃,草草吃两口就放下刀叉。到了晚上自然就饿,她啃面包,或者煮泡面。有时候直接从学校食堂带饭,每次总带两份,背着卡琳罗偷偷送进傅云深的房间里。

  她说:“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好歹不咸!”

  傅云深微微皱眉,饭菜混在了一起,又经过微波炉一热,卖相实在是难看。

  “哎,我真是一个尽责的看护啊,还管送饭呢!”

  他的拒绝在她自夸的话里,又慢慢咽了下去。他拿起勺子,从盘子里挑卖相好看一点的送入口中。

  有一次她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速冻水饺,兴高采烈地去做厨娘。结果把饺子煮成面糊糊,软趴趴地堆在碗里,牛肉与香菇自成一家。这也罢了,还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指给烫了。

  “明明我见奶奶煮饺子超级容易的呀!”她一边给烫伤的手指吹着气,一边沮丧地嘟囔。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兴致勃勃,饺子皮搅拌着馅,再加两滴醋与香油,她美滋滋地说,别有一番风味!

  傅云深看着自己面前那碗面糊糊,真的是找不到一个下筷的地方,再看看她风卷残云的样子,忍不住想,她也太容易满足了,也真好养。

  她吃完,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脸垂涎加憧憬:“啊,好想念好想念中餐啊,好想念好想念我奶奶做的菜啊!好想念好想念奶奶亲手擀面包的饺子啊!”说着,还吞了吞口水。

  他被她的动作逗得莞尔,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咦,傅先生,你刚刚笑了?”她欣喜地喊道。

  他一怔,送饺子的手顿住。

  “我觉得你笑起来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梧桐?”她现在什么事情都喜欢问一句梧桐,梧桐也无比配合地“汪汪”两声,然后亲昵地用头蹭她。

  梧桐已经与她混熟了,也不知她给它施了什么魔法,只要她一回来,人还离家好远,梧桐好像心有感应一般,飞窜着跑出去迎接。任凭傅云深怎么叫它的名字,它也不理会,跑得飞快。

  阳光好的下午,只要她没课,就会帮梧桐洗澡。他坐在窗户后面,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一人一狗的嬉笑声。她的笑声银铃似的,清脆又欢畅。听得多了,有一次,他竟然不自觉地伸手拨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扑进来,几乎让他昏眩,他抬手挡住阳光时,整个人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楼下花园里,朱旧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梧桐在打滚。她活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滚草地,穿牛仔裤与卫衣,留着齐耳短发,脸上神色永远是飞扬的,充满了活力。

  他忽然想起Leo说过,Mint身上有种特殊的能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和她做朋友。

  他猛然惊觉,才两个月,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侵入了他的世界,她让他嫉妒,让他莞尔,让他允许她打破他寂静的世界,甚至,让他想要了解她……

  他“唰”地拉下窗帘,迅速滑动着轮椅离开窗边,隔绝外面的声音。

  黑暗寂静的世界才适合自己,阳光太盛,欢笑声也太喧闹。

  朱旧感觉到傅云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又恢复了最初那般冷漠的神色,几乎不同她讲话,也不允许她在他房间里蹭壁炉,他吩咐卡琳罗烧好了楼下大厅的壁炉。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儿得罪到他了。

  这晚下了大雨,天气更冷,她抱着书本靠在壁炉前看到很晚才回房,正准备开门进去,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先是低低的,渐渐变大,惊恐的叫声,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她凝神听,是从傅云深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赶紧敲他的门:“傅先生,傅先生!”

  没有反应。

  她再敲,依旧毫无反应。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她扭了下门把手,意外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她快步走进去,这房间是个大套房,傅云深的卧室还有一道移门,屋子里很暗,她急穿过起居室往卧室走时踢到椅子,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胡乱揉了下脚,摸索着推开了小卧室门。

  她微怔,里面竟然亮了灯,台灯的光线调得很昏暗。

  床上的人闭着眼,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他整张脸几乎纠结在一起,挥着手,不停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时低时高,他脸色苍白,额上冒了很多汗。

  “傅先生!”朱旧微微俯身,喊他。

  他被梦魇住了,对她的喊声置之不理。

  朱旧握住他乱挥的手,用力抠了抠他的掌心,“傅先生,醒醒。”

  喘息声渐低,他脸上神色微微缓和,然后,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朱旧正俯身望着他,他睁开眼,四目相对,她清晰看见他眼睛里那刹那涌现的强烈恐惧。

  她心一震。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他慢慢回过神来,视线一点点对焦在她的脸上,然后,皱了皱眉。

  “你怎么在这里?”他嗓音哑哑的。

  朱旧站起身,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他:“你做噩梦了,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水。

  她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去额上的汗。

  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很舒服,他深深呼吸,情绪得到些微平复。

  他瞟了眼时钟,已是凌晨一点半。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又是在看书吧。他看见搁在他床头柜上的厚厚的书本,还有一本黑色笔记本。

  “你刚刚梦见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微垂着头,似在走神,又似在发呆。

  忽然,他开口道:“你一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很宠爱你的父母吧。”

  他说这句话时,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

  朱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愣,说:“我父母都去世了,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浅,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年只能见他们两次。我是奶奶带大的。”

  他终于抬头看她,眼神里有微微讶异,他还记得之前她提起父母时骄傲的语气,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她才念的医科。

  朱旧笑笑,侧身从床头柜上取过那本黑色牛皮笔记本,本子很陈旧了,封皮都摩挲得有点泛白。她扬了扬笔记本,说:“我对我父母所有的了解,都来自我母亲这本日记本。因为它,我深爱且敬佩我的父母,也让我立志成为一名像他们一样的外科医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总是那样淡然的神情,眼睛里波澜不惊,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接腔,她也沉默着。

  他忽然躺下去,闭上眼。

  朱旧以为他要睡觉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他却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朱旧看着他挽留的姿势,微微一愣,然后心里涌起淡淡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留她,想要跟她交流。如果Leo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她想。

  接着又有点为难地蹙眉,讲故事?呃,这个……

  她重新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某个做了噩梦不敢再睡的小孩子讲故事。

  “从前,有一大一小两只小兔子,他们坐在屋顶看月亮,小兔子说,啊,快看,月亮真圆啊!大兔子抬头,说,嗯,真圆。”

  他等了一会,没有再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她:“然后呢?”

  “完了啊。”她特别坦然。

  傅云深:“……”

  “噢,放过我吧,我不会讲故事。”她哀叹一声。

  想了想,她取过那本黑色日记本,“要不,我给你念我母亲的日记吧?”

  她其实很少同人谈及父母,更是从未同人说起过母亲的日记本,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也许是夜色太寂静,也许是之前他从噩梦中醒过来时眼中巨大的恐惧令她心有戚戚,也许……也许只是,此时此刻,她想这么做。

  见他没有出声反驳,又闭上了眼,知道他是默认。她打开日记本,其实不用看,这里面的内容她从小看到大,几乎能背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无国界医生的国际救援项目,目的地刚果(金)。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抵达了North Kivu省,它位于刚果(金)的东部,这里拥有很多美丽的自然资源,而正是因为土壤肥沃、资源丰富,给这片地区带来了战争,为了躲避战争,难民们不停地逃亡,流离失所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

  长时间生活在深山荒野,生存环境的恶劣,造成很多人的免疫系统出了严重的问题。而武装冲突带来的枪伤、烧伤以及各种暴力事件,更是令人们陷入随时可能死亡的恐惧之中。

  这里的医疗水平非常低,又因为战争摧毁了大部分医院与诊所,难民们得不到最基本的医疗保障,任何一点小伤,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足以致命。

  我们搭建的临时救助点数量有限,无法深入每一个山区,很多病人需要走上一两天的山路来看病,非常辛苦。

  我几乎每天都会亲眼目睹有人死去,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

  但当地人的乐观,也令我深受感动。哪怕在面对战乱与疾病肆虐,生命时刻受到威胁时,他们依旧会唱歌、跳舞。

  他们的豁达、积极、向上,常常令我热泪盈眶……”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听的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入叙述里去。她捧着日记本,微垂着头,念得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

  他侧头看着席地而坐的女孩,台灯微弱的光晕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光影下她微垂的长长睫毛,轻轻颤动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落树梢,风声吹动树叶,沙沙,沙沙。

  此刻,房间里如此寂静,他耳畔只有窗外风声、雨声、她轻轻念着日记的声音,还有,还有,他心里忽如其来的一阵风。

  爱如风,看不见,但到来时,那阵风如此轻柔,又如此强烈,从你心间吹过。

  闭上眼,你就会听见。

  他轻轻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