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曲终了,月光沉寂。
那句话看似模棱两可,不像一个回答,但她知道,其实他什么都说了。
所谓感情,总是三分清透、七分糊涂,只要一方不挑明,另一方就能继续装傻。
她沉入他静无波澜的眼眸,恍惚觉得自己站在高原之上,可以透过稀薄氧气望见一片星辰。
那些光晕仿佛近在咫尺,可以连成一片海,但实际上,她与光晕相隔甚远。
两人相差四岁,其实算不上多么稀奇,但陆哲淮的成熟理智远远超出年龄,彼此在心智这一点上有些更为明显的差距。
这一年,她在轻微的拖延症里为申请大学做准备,也因一些小事感到苦恼,而陆哲淮已经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做很多她难以触及的事。
陆哲淮这个人,好像天生理性,也懂得隐藏,盛栀夏时常猜不透他。
或许于他而言,那份喜欢不过寥寥几笔,称不上浓墨重彩。
然而与他相反,盛栀夏藏不住什么东西。
因为被悸动牵引着,所以总是想靠近,有时候冒冒失失,像捧着一堆半熟的樱桃,不小心摔一跤,小果子洒了满地。
于是一片晶莹又稚气的甜,尽入他眼底。
就像此刻,盛栀夏合上琴盖,郑重其事地站起来。
“那另一个问题你总能给出答案吧。”她将长发撩至肩后,顺手脱下那件开衫,在他面前边转圈边问,“这条裙子到底好不——”
话没说完,她转了半圈直接撞到琴凳,小腿某处一阵钝痛,心跳都快暂停。
没等跌倒,她被他及时拉到身前,整个人面对心口撞进他怀里,忙慌中踉跄几步差点又要摔,被他揽着腰捞起来,又撞一下。
这两撞登时让人清醒,她闭了闭眼,鼻梁痛得发酸。
陆哲淮看她惊魂未定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声,爽朗中溢着一丝散漫,让人误以为是偏爱。
“笑什么?不许笑。”盛栀夏皱眉揉揉自己鼻子,抬眼瞪着他,“你一天健身几回?怎么这么......”
音落,陆哲淮神情微凝,低头静静看着她。
似乎想让她自己回溯这句话,看看是否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以及它是否缺了项主语。
盛栀夏从他眼中读出某种不可言说,赶紧找补:“我说胸肌,很硬。”
陆哲淮低眸无奈,在她发顶揉一下:“里面就是胸骨,能不硬么?”
当然知道是胸骨,不过逮着机会调侃一句,却差点说错话罢了。
盛栀夏赶紧摸摸自己人中,幸好没摸到鼻血。
好歹打扮半天,妆快花了鼻子还疼,怎么连句好听话都捞不着。
其实她从始至终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有人说不好看她也没什么所谓,总之做自己就好。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日后她回想起来也挺感慨的,少女心思总是奇奇怪怪,不想说自己是特意为他打扮的,但还是想要一句正面回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抬眼,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执着又纯粹,直直盯着他。
陆哲淮笑意轻浅,从前一直顺着她,现在也一样:“很好看。”
他似乎总是这样,别人问他什么,他就简简单单地答,不会有太多修饰语。
盛栀夏当然想听他多夸两句,因为不成熟的小心思接二连三发了芽,上头一棵小草,底下却是满溢的期盼,好像八分的喜欢要说成十五分才够。
盛栀夏抿了抿唇错开视线,藏住那一瞬的失落。
这份小情绪过于明显,陆哲淮似乎也意识到,刚才那个回答有些浮于水面。
他可能真没对女孩子说过什么恭维的话,像初次给她扎头发一样,想用温柔去补救那份马虎,低声哄她:“抱歉,我好像不太会夸人,但真的很漂亮。”
盛栀夏低低应了一声,心思转啊转,落到别处。
既然他没有主动拉近距离的觉悟,那就只剩成为被动方的份了。
于是她贴着他上前半步,将距离拉得更近,十分无辜地看着他:“蝴蝶结松了,帮我系一下。”
这条裙子设计感很强,肩部没有缝纫款的吊带,只有两根自由系带。
穿上裙子时要把系带向后绕一圈,再在脖子前面系一个小结,这样带子末端的小细钻就会垂下来,远看像根精致的贴颈项链。
话音落下,陆哲淮有一瞬间眼波流转。
他漫不经心抬起眼眸,视线在她眉眼之间逡巡片刻,又若有所思地垂下去,眼底闪过一丝纵容,像波澜渐起,任由她这条游鱼放肆搅动。
他抬起一只手,贴向她颈前那片肌肤,指尖勾住系带末端,慢条斯理绕了几道。
系带像被拉扯的晶莹细丝,一丝一缕,缠住他洁净修长的手指,最终浅浅迂回,在他的掌控下束成一个结。
似有若无的触感从锁骨边缘离开,盛栀夏对着他嫣然一笑,坦然又单纯:“谢谢。”
她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心里那道门完全不用打开,只要她愿意,自己都能扒着窗户溜进来。
陆哲淮早就明白那些刻意,但还是佯装不知道,只留一丝纵容与关心,问她:“困么?”
秉着“失眠症”的设定,她淡淡摇头:“不困。”
“那看看电影吧。”他沉声道,“就当陪我。”
放映室内月影浮沉,微型落地灯从侧方打一束暖光,沿着俊朗眉峰晕染至凸起的喉结,勾勒清峻线条。
陆哲淮半蹲在矮柜前调试设备,帘幕缓缓浮现影像时,玻璃门被一股轻巧的力道推开。
“衣服——”还合适么。
这句话没能在他转头时完整说出。
白衬衫轻盈宽松,像一叶舒散羽翼,与未曾散尽的温热雾气融在一起,柔和地,笼罩亭亭玉立的身躯,衬着她颈侧一片绯红与细腻。
明媚又无瑕的少女姿态近在眼前,他触碰按钮的手紧了一瞬。
“衣服?”盛栀夏接过他微微沉凝的目光,若无其事道,“衣服挺好的,就是太大了,领子这块儿总往下掉。”
说完她拎着肩膀边的布料往上提了提,但效果适得其反,锁骨那片肌肤敞得更多。
绵柔与松垮之下一片白皙,陆哲淮淡淡错开视线,沉声说了句:“扣子系上。”
“你说扣子啊。”盛栀夏低头看了眼,又看向他,掩着作乱的心思坦然解释,“不小心扯坏了两颗,系不上了。”
音落,陆哲淮手指虚晃,一不小心按到开关,帘幕倏地变暗。
室内一片沉寂,盛栀夏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双手背在身后互相点了点,故意问:“电影,不看了吗?”
陆哲淮简短地:“看。”
...
其实衬衫纽扣没有被她扯坏,于她而言,那两颗纽扣既是试探,也是逐渐成型的信任。
在他用一枚别针拢紧那片衣领时,那份信任似乎彻底明晰。
二人随意选了一部九十年代的文艺片,画面色彩浓丽,镜头感飘渺无依。
他给她拿了条毛毯,让她盘腿窝在毯子里,靠在他肩上。
“你的失眠症,好些了么?”陆哲淮问。
文艺片略显枯沉,她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含糊地回答:“嗯,好多了。”
“要睡觉么?”他放低声线,怕将倦意扰动,“带你回卧室。”
“不用,电影还没结束。”她离开他的肩膀,撑着沙发勉强坐直。
在光影晃动中,她沉沉地问:“你平时经常一个人看电影吗?”
陆哲淮静了片刻,语气稀松平常:“偶尔。”
盛栀夏慢慢眨眼,总觉得拨不开眼前那片雾,像在梦里,心里想的事情也不知不觉说出口:“我不喜欢一个人,没意思,总要有人陪着才觉得心安。”
陆哲淮淡淡看她,听她细声细气的,像在说梦话。
怕她睡着从沙发跌下去,他又伸手将她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独处不是一件难事,但假如永远没有热烈的情感相伴,人迟早成为一枝枯木。
似乎谁都喜欢被倾听、被陪伴,无一例外,但他从小被灌输的观念与天性相反,让他被迫成为一个并不真实的例外。
这间放映室其实空了很久,了无生气,他从未主动踏进。今天是唯一一次,有声、有影,有轻浅的呼吸。
每个人一生中必经无数个热烈的夏天,但在他这里似乎只有一个。
它是今后无数个纠缠难解的瞬间,是一个好几年都忘不掉的名字。
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最初也算不上百分百认真。但只要时间够长,就足以改变一切。
“其实,我挺喜欢看电影的。”盛栀夏困倦地笑笑,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弱,“以后有时间就一起看吧。”
她在身旁渐渐沉睡,几缕发丝从陆哲淮指间滑过。
不知她能不能听清,但他还是沉下声线,温柔回应她:“好。”
原以为至多借宿三天,没想到转眼就快两周。
黎珣没个踪迹,盛栀夏每天给她打电话,但总是得不到像样的回应,不是忙线就是寥寥数语便挂断。
有一次她好不容易多说几句,盛栀夏听见她嗓音带哭腔,立刻担忧地问东问西。
但她说是因为感冒所以带了点儿鼻音,接着又把话题转向盛栀夏,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陆哲淮对她怎么样。
盛栀夏一个头两个大,赌气地说还能怎么样,好得不能再好。
陆哲淮给她留的房间在他隔壁,视野采光绝佳,只要睁眼就能望见河上某座桥,不拉窗帘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被晨光唤醒。
盛栀夏从小在西北小镇长大,附近那些或干旱或辽阔的地方全都去过,适应环境对她而言是一件简单事。
但就是不知道这算缺点还是优点,因为不到两三天她就有一种住自己家的错觉。
可能也是因为陆哲淮过于细心,让她没什么顾虑。
他给她准备了很多衣服,连必备衣物都有。
但因为分寸感的存在,他没有直接问她尺码,而是准备了好几套不同的样式让她自己挑。
她还挺庆幸这边的衣服都是洗完即烘,不用摆在明面上晾晒,不然又是一种别样的尴尬。
家政人员定期过来打扫卫生,以为她是陆哲淮妹妹,她刚想说自己和他长得又不像,下一秒就听见一句“陆先生从不带外人回家”。
盛栀夏这才知道自己是个例外。
陆哲淮厨艺一般,自己住的时候都是随便煎一份牛排,或者煮点意面,一天一两顿随意解决。
但现在为了照顾她,家里三餐基本都是雇人来做,或者他自己琢磨着学一点,清淡口味居多,都是她喜欢的,味道勉强及格。
有一回他煮了一碗汤,里面浮着鱼丸,她尝了一颗,恍惚落入时空幻觉。
她尝得出来,这明显是手工做的,跟小时候家里煮的味道一模一样,中超根本买不到。
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但她还是问了句:“这个鱼丸,你上哪儿弄的?”
“国内邮过来的。”陆哲淮吃得差不多了,正低头按手机,过了会儿抬眼看她,“不好吃么?”
“没有,很好吃。”她嚼得慢,腮帮子鼓鼓的,认真道,“我是想说,跨国寄这些东西很麻烦。”
更何况这些不是他喜欢吃的,北边的口味跟南部沿海还是有很大差别。
陆哲淮的注意力再次落回手机,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你喜欢。”
盛栀夏看他一会儿,垂眸捻勺,汤汁舀起又倒回,反反复复。
“万一以后欠你太多,我还不起了怎——”
话没说话,陆哲淮已经离开座位,背对着她走向庭院。
夕阳光线在他推开玻璃门的瞬间晃了一瞬,室内光影错落,在他接电话时归于平静。
盛栀夏百无聊赖,一手撑起下巴,视线漫无目的落向不远处,静静看他背影。
他最近在家的时候常穿浅色T恤,裤子也是休闲款,比最初接触的时候更有温度。
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份温度像个幻觉。
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她抿了抿唇,低头继续吃饭。
...
陆哲淮坐在水景旁的长型木椅上,上身微弓,手肘撑着膝盖,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根烟,火光明灭不定,夕阳晕染轻雾。
“你小姨最近也忙,没时间管儿子,你帮忙看着,别让他闯祸,尤其这段时间,变动还是很大的。”秦芸在电话里柔声交代,又叮嘱他,“你自己也要注意点。”
“知道了。”他淡淡回应。
视线落向屋内,只见盛栀夏正乖乖吃饭,时不时发一会儿呆,不小心打个喷嚏,懵了几秒,回过神来又喝一口汤。
…
挂电话时一阵风起,烟灰落在草地上,零零散散,融于一片霞光。
烟草味柔得若有若无,但他还是等味道彻底消散才回到屋里。
波士顿这段时间天气异常,前些日子还挺暖和,最近又莫名降温,夜间尤其阴凉,容易感冒。
好巧不巧的,盛栀夏睡相不佳,经常无意识踢被子。
在公寓住着的时候,黎珣下半夜总会习惯性地醒一次,特意到她房间看一眼,再无可奈何地把她踢下床的被子拉回去,给她盖严实。
而现在不一样了,陆哲淮不可能半夜进她房间,所以也没人给她盖被子。
于是她一早醒来头就闷痛,浑身像绑了几块铁,昏昏沉沉。
陆哲淮上楼敲门提醒她吃早餐,半晌得不到回应。
他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立刻旋开门锁。
一开门,看见被子鼓个小包,里面的人似乎在发抖。
盛栀夏窝在被子里,有点迷糊了,额头忽然覆上一层温度,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睁眼,陆哲淮半跪在床沿,眼底泛着一丝担忧。
盛栀夏呼吸很沉,额头一层冷汗。
陆哲淮又用手背贴向她脸颊试探温度,眉心拧起来。
“你发烧了。”
盛栀夏吞咽一下,喉咙越来越痛,低低应了一声,眼睛又合上。
“我叫医生。”陆哲淮起身要走。
盛栀夏慢半拍睁眼,赶紧拉住他,有气无力地:“别,太麻烦了。家里有药吗,我吃药就行。”
陆哲淮凝眸静静看她,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还是依了她。
于是一整天,他喂她吃药,给她熬粥,别的什么都来不及忙,心思全在她身上。
盛栀夏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药就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做了几个梦,醒来已是深夜。
卧室没开灯,她揉揉眼,看见陆哲淮坐在不远处的桌前,笔记本散着荧荧微光,勾勒他沉冷侧脸。
盛栀夏悄默声下床,抱着毛毯走过去,睡眼惺忪地挪了张椅子,坐他身边。
陆哲淮听见动静,转头看她。见她没什么精神,不知是难受还是困。
他单手扣住椅边,连人带椅慢慢拉过来,摸摸她额头,“饿不饿?”
盛栀夏打个小哈欠,裹着毛毯摇摇头,看着屏幕。
全是代码,她看不明白,眨眨眼睛问了句:“你在弄什么?”
“编个游戏给你玩玩。”陆哲淮单手在键盘上轻轻按着,另一手还不自觉地停在椅子边上,好像守着什么似的。
盛栀夏刚醒,烧未全退,脑袋还有点沉,定定坐了会儿,又自然而然靠他肩上,像一株没什么活力的植物,总想凑近有光的地方。
闭上眼睛,感受得到他打字时肩膀轻微的颤动。这个房间似乎成了一叶轻舟,被海风吹动,那些令人心安的气息随风而起,无声护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盛栀夏再次睁眼时,陆哲淮已经在调试那个临时做成的小游戏。
里面有两个像素小人,一是看着像她,而另一个是他。
两个小人肩并肩站在一栋高楼之上,俯瞰整个闪烁的城市夜景,头顶漫天繁星。
盛栀夏看了会儿,嘴角浮起一丝笑,含着倦意小声问他:“这个怎么玩?”
陆哲淮随意点了几下,屏幕中的两个小人忽而分开在两端。他将银色鼠标移到她手边,说:“让其中一个小人找到另一个。”
“我试试。”盛栀夏一边琢磨一边操作,一开始不得要领,复活两次之后才发现,这东西有点像超级马里奥,小人在楼宇之间逐步通关就行。
掉下去好几回,两个小人终于重新待在一起,界面亮了一度,繁星之间忽然燃起动态的像素烟花,将整个城市照亮。
盛栀夏忽然笑了一下,想起曾经花样百出的7K7K,幼稚程度不相上下。
陆哲淮双腿交叠靠着椅背,看她玩了半晌,眼底泛起温和笑意:“要不要加点难度?”
“不要,这样挺好的。”盛栀夏点来点去,已经孰能生巧,小人在楼宇间蹦来蹦去,再也不会掉。
最后终于玩够了,她双手窝回毯子里,悠悠说:“想看烟花了,真的烟花。”
陆哲淮合上笔记本,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一下:“先吃药,吃完就答应你。”
“这么轻易就给人承诺啊?”盛栀夏懒洋洋地,把身上的毯子裹了裹,“万一做不到怎么办,拿钱来抵吗?”
陆哲淮伸手开一盏小灯,沉出慵懒笑意:“想要多少?”
“俗了。”盛栀夏在暖光里看向他,片刻又错开眼,气定神闲地靠着椅背,说,“钱不要也行,拿人来抵。”
陆哲淮唇角微勾,明知故问:“谁?”
盛栀夏笑意浅淡,意味深长闭上眼睛,才不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谁应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