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忠诚的秘书属于依样画瓢地履行职责的那类人,而你会知道这意味着越界,侵略领地,仅仅为了取出一根可怜的头发就把五根手指都伸进牛奶杯里。
我忠诚的秘书负责,或是想要负责我办公室里的一切事务。我们终日振奋地为争夺职权展开礼貌的交战,微笑着交互进行进攻与防卫、突围与撤退、监禁与解救。但是,她有时间完成一切,她不仅想统领办公室,同时还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例如,她没有一天不去润色和梳理言词,整饬、修饰它们,以备日常使用。如果某个可被摒弃的形容词来到我的嘴边(所有这些形容词的产生都不在我秘书的势力范围之内,某种程度上也不在我本人的势力范围之内),她早已拿着笔,逮捕并处决那个词,不给它时间同句子的其他部分衔接,也不让它由于忽视或惯性而得以幸存。假如我让她单独待着,假如我在此刻让她自行其是,她会在盛怒中把这些纸张扔进废纸篓。她是如此坚定地希望我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以至于每个预料之外的动作都会让她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和尾巴,像风中的电缆般微微颤动。我不得不伪装起来,做出正在撰写报告的样子,实则在粉色或绿色的小纸片上填写我喜欢的词语,它们在嬉戏,在跳跃,在激烈地争执。与此同时,我忠诚的秘书在整理办公室,表面上心不在焉,实际上时刻准备着。一节诗正在尽情地诞生,在它诞生的中途,我听见了她那可怕的审查的尖叫,接着我的笔飞速地转向违禁词,迅速将它们划去,整顿混乱,确定,删除,让句子重焕光彩,敲定的内容很可能非常不错,但无可避免的是那种悲伤,舌尖上那种背叛的味道,上司面对秘书的那种表情。
剪下蜘蛛的一条腿,把它放进信封里,写上“外交部部长先生收”,填上地址,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在街角的邮局寄出这封信。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沿着阿拉戈大街边走边清点树木,每经过五棵栗树就单脚站立一会儿,等到有人注视的时候,发出嘶哑、短促的叫声,如陀螺般旋转,手臂完全张开,和阿根廷北部在树上哀叹的林鸱鸟一模一样。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走进一间咖啡馆,要一份糖,再要一份糖,第三次、第四次要糖,然后在桌子中央堆起一座糖堆,随着柜台处和白色围裙底下的愤怒不断增长,在糖堆正中间准确而轻柔地吐一口唾沫,注视着白糖小冰川的坍圮,听见与之相伴的石头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出自五位老主顾和店主紧缩的喉咙,店主是个适时坦率的男人。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搭乘公共汽车,在外交部门口下车,用密封的信封敲打别人,给自己开路,把最后一位秘书抛在身后,严肃、坚定地走进充满镜子的巨大办公室,恰好此时一名身穿蓝色制服的办事员交给部长一封信,看着他用一把具有历史渊源的裁纸刀裁开信封,伸进两根柔弱的手指,取出蜘蛛腿,呆若木鸡,看着它。然后模仿苍蝇嗡嗡的叫声,看着部长变得脸色苍白,他想扔掉蜘蛛腿却毫无办法,他被这条腿困住了。然后背过身去,吹着口哨离开,在走廊上宣布外交部部长辞职。知道敌人的军队将于第二天入侵,一切都会见鬼去。那将是闰年单数月的一个星期四。这是多么奇妙的工作。
在这个世界的银行和贸易公司里,没人会在意某人胳膊底下夹着圆白菜或巨嘴鸟进门,或者像崔弟鸟般唱出母亲教的歌曲,又或者牵着一只穿条纹针织背心的黑猩猩。但若是某个人带着自行车进门,就会立刻引发一阵夸张的骚动,自行车被暴力驱逐到街上,同时它的主人受到来自员工们的严厉警告。
自行车是驯良且举止谦逊的实体,张贴告示、在城市美丽的玻璃门前高傲地阻止它的入内,于它而言意味着侮辱和嘲弄。据悉自行车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来挽救自己悲惨的社会地位。但是,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都禁止携带自行车入内。某些国家还会加上“与狗”,这加重了自行车与狗的自卑情绪。猫、兔子、乌龟原则上都能进入邦奇与博恩公司或圣马丁大街的律师事务所,只会引发惊讶,激起焦虑中的话务员强烈的喜爱之情,顶多有人命令看门人把上述动物扔到大街上。最后这一条有可能会发生,但并不具有侮辱性。因为首先,这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其次,这只是基于某种原因产生的结果,而不是源于预设的无情阴谋,这阴谋被恶劣地印在了青铜或珐琅牌子上,那毫不留情的规定的告示牌,它们践踏了自行车单纯的率性行为,那无辜的自行车。
无论如何,经理们,请当心!玫瑰也是单纯和甜美的,但你们或许知道,在一场两朵玫瑰的战争中,死去了众多黑色闪电般的王侯,鲜血的花瓣令他们目眩。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自行车浑身是刺,车把倒转伸长如尖角,以愤怒为盔甲,集体冲向保险公司的玻璃窗,惨痛的一天,所有股票大跌,附带二十四小时的服丧、通过吊唁卡和回执卡传达的哀悼。
把镜子放在复活节岛西边,镜像倒流。把镜子放在复活节岛东边,镜像加速。只要认真计算,就能找到这面镜子与时间同步的地点,但是该地点对这面镜子有用,却不能保证适用于另一面镜子,因为镜子们受不同制作材料的影响,而且在反映镜像时也随心所欲。就这样,获得古根海姆基金会奖金的人类学家萨洛蒙·莱莫斯在刮胡子时看向镜子,看见自己死于斑疹伤寒,这件事发生于复活节岛的东边。与此同时,一面被他遗忘在复活节岛西边的小镜子(它被扔在了石堆里)兀自照出了穿着短裤、正向学校走去的萨洛蒙·莱莫斯;接着照出了在浴缸里赤身裸体的萨洛蒙·莱莫斯,正由爸爸妈妈热情地给他抹上肥皂;接着照出了在特伦克劳肯县一个牧场小住时,正在牙牙学语、让亲爱的雷梅迪奥姨妈激动不已的萨洛蒙·莱莫斯。
多年来,我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其他国际机构工作。尽管如此,我依然保持着某种幽默感,尤其是一种出色的聚精会神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只要做了决定就能把他从地图上抹去,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我已经研究起了梅尔维尔,而那个可怜的人还以为我在听他说话。同样,如果我喜欢一个姑娘,她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能抽去她的衣服,在她跟我谈论清晨的寒意时,我会花好几分钟欣赏她可爱的肚脐。有时候,我拥有的这种才能几近病态。
上周一是耳朵。上班时分,在入口的走廊上移动的耳朵数量惊人。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了六只耳朵;中午,餐厅里有五百多只耳朵,对称地排成两列。时不时地看见两只耳朵来到排头,离开队列,然后走远,这非常好玩。它们就像翅膀一样。
周二,我选择了我认为没那么常见的东西:手表。我错了,因为吃午饭的时候,我看见了近两百只手表,它们在餐桌上方徘徊,时退时进,我尤其记得切牛排的动作。周三,我(带着某种尴尬)偏爱更基本的东西,我选择了纽扣。真是壮观的景象!走廊里充满了成群结队的暗淡无光的眼睛,沿水平方向移动,同时,在每个小小的水平移动阵营的边缘,都有两颗、三颗或四颗纽扣晃动如钟摆。电梯里,纽扣饱和的状态是难以形容的:在不可思议的立方晶体里,有数百颗静止不动或几乎不动的纽扣。我尤其记得一扇朝向蓝天的窗户(当时是下午)。八颗红色的纽扣勾连出一条纤细的垂线,几个小小的珍珠母质地的隐秘圆盘轻巧地摆动。那位女士大概非常美丽。
圣灰星期三这一天,我觉得消化过程能给予与场合相符的展示,因此,九点半的时候,我忧伤地观看着上百只装满灰色糊状物(由玉米片、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混合生成)的袋子纷纷到来。在餐厅里,我看见橙子被精细地分成小瓣,在某一时刻失去了初始形状,一个接一个地掉落,直到在一定高度处形成白色堆积物。在这种状态下,橙子穿过走廊,走下四层楼,进入一间办公室,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中间的某个位置停了下来。在稍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杯四分之一升的浓茶也类似地一动不动。作为题外话(我习惯于随心所欲地运用我聚精会神的能力),我还能看见一股烟雾沿一段管道垂直下降,而后被一分为二,仿若两个半透明的气泡,然后重新沿管道上升,在形成一个优美的漩涡之后,化作巴洛克式的形状。后来(我在另一间办公室),我找到了重新拜访橙子、茶和烟雾的借口。但是,烟雾已经消散,橙子和茶变成了两根让人讨厌的扭曲的长条。连聚精会神都有它令人痛苦的一面;我向长条们问好,然后回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的秘书正哭泣着阅读辞退我的通报。我决定专注地提取她的眼泪,以此安慰自己,在那短短一段时间里,我因为这些清透微小的涌泉而愉悦,它们诞生于空气之中,在文件夹、吸墨纸和官方通报上粉身碎骨。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美丽。
一位先生买了一份日报,把它夹在胳膊下面,坐上了电车。半个小时后他下了车,日报夹在同一只胳膊下面。
但那已经不是同一份日报了,现在,它是那位先生丢弃在广场长凳上的一叠印刷品。
那叠印刷品刚被独自留在长凳上,就再次变成了一份日报,因为一个小伙子看到它,阅读它,又放下它让它变回一叠印刷品。
那叠印刷品刚被独自留在长凳上,就再次变成了一份日报,因为一位老太太发现它,阅读它,又放下它让它变回一叠印刷品。然后,她把它带回家,途中用它包裹半公斤甜菜,在激动人心的变形记过后,这才是日报的用途。
旨在阐释我们自以为存在于其中的稳定性实则蕴含不稳定性的小故事,或,规则也许会让位于例外、偶然或不可能,你等着看吧
自:OCLUSIOM组织秘书长
致:VERPERTUIT组织秘书长
CVN/475a/W号机密报告
……可怕的混乱。一切都在完美地开展,从未出现过制度方面的困难。现在,突然决定召集行政委员会召开特殊会议,困难开始出现,您马上会看到将出现何种意想不到的麻烦。队伍中出现了大恐慌。前景不明。行政委员会被召集起来,着手选出组织的新成员,来替换六名悲惨死去的正式成员。他们乘坐的直升机坠入了水中,由于护士的失误,他们被注射了超出人体可承受剂量的磺酰胺,所有人都在该地医院里暴毙身亡。被召集的行政委员会由唯一一名幸存的正式成员(事故发生当天,他因为感冒留在家中)和六名替补成员组成,接着投票表决由OCLUSIOM各个成员国提名的候选人。全票通过菲力克斯·沃尔先生(掌声)。全票通过菲力克斯·罗梅洛先生(掌声)。又进行了一轮投票,结果全票通过菲力克斯·卢佩斯库先生(不安)。临时主席发言,就相同的名字发表了风趣的评论。希腊代表要求发言,表示虽然他觉得有些离奇,但是他的政府委托他提名菲力克斯·帕帕雷莫洛戈斯先生为候选人。开始投票,大多数人都投给了他。开始下一轮投票,巴基斯坦候选人菲力克斯·阿比布先生以多数票通过。此时,行政委员会内发生了巨大的混乱,加速进入最后一轮投票,通过了阿根廷候选人菲力克斯·卡穆索先生。在出席者明显有些尴尬的掌声中,行政委员会元老向六名新成员表示欢迎,他热情地将他们称作“同名者”(惊愕)。宣读行政委员会成员名单,组成如下:主席、资历最老的成员,幸存者菲力克斯·史密斯先生;成员,菲力克斯·沃尔先生、菲力克斯·罗梅洛先生、菲力克斯·卢佩斯库先生、菲力克斯·帕帕雷莫洛戈斯先生、菲力克斯·阿比布先生以及菲力克斯·卡穆索先生。
选举结果使OCLUSIOM面临比此前更大的灾难。当日晚报刊登了行政委员会的成员名单,还进行了无礼的揶揄。今天上午,内政部长与OCLUSIOM总负责人通了电话。总负责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准备了一篇新闻稿,其中包含了行政委员会新成员的履历,以说明他们所有人都是经济学领域的杰出人士。
下周四,行政委员会必须召开第一次会议。但是,有传言说,菲力克斯·卡穆索先生、菲力克斯·沃尔先生和菲力克斯·卢佩斯库先生将在今天下午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提交辞呈。卡穆索先生已经在咨询辞呈的用词;实际上,他没有任何离开行政委员会的正当理由,仅仅是与沃尔先生和卢佩斯库先生一样,希望委员会由名字不是菲力克斯的成员组成。辞呈中提出的很可能是健康原因,总负责人将表示接受。
由于作者长存,世界上仅存的少数读者也将改换角色成为作者。越来越多的国家里作者、造纸厂和油墨厂遍地,作者整日写作,机器为了印制出作者的稿件彻夜开动。首先,书籍溢出了房子,于是,市政府决定(开始动真格了)牺牲儿童游乐场来扩大图书馆的领地。然后,剧院、产科医院、屠宰场、酒吧和医院也让步了。穷人们把书本当作砖块,在上面涂上水泥,做成书墙,住在书本垒成的陋屋里。之后,书本越过城市的边界,涌入乡村,压垮一片片麦田和向日葵花田,道路管理局勉力清理,以保住两面高耸书墙之间的道路。有时,一面墙倒塌了,然后就是可怕的交通事故。作者们一刻不停地工作,因为人类尊重自己的天职,印刷品已经堆向了海岸线。共和国总统与其他共和国的总统们通电话,他机智地提出把剩余的书籍投入海中,这一提议得到了世界上所有海岸的同步执行。就这样,西伯利亚的作者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扔进冰冷的海里,印度尼西亚等地的作者也是类似境遇。这使得作者们可以加大产出,因为陆地上重新有了存储书籍的空间。他们没有想过海洋是有底的,印刷品已经开始在海底堆积,先是以黏性糊状物的形态,然后是以坚固糊状物的形态,最后仿佛是一座黏稠而坚实的楼房,每天都会升高几米,最终将抵达海平面。那时,巨量的海水入侵大片的陆地,陆地与海洋开始重新划分,许多共和国的总统变成了湖泊和半岛的总统,其他共和国的总统看着新出现的广阔领土雄心勃勃,如此等等。海水如此猛烈地扩张,要么比过去更加迅速地蒸发,要么安歇下来与印刷品融合形成黏性糊状物,乃至有一天,大航路的船长们报告说,船只航行得非常缓慢,从每小时三十海里下降到二十、十五,发动机噼啪作响、气喘吁吁,螺旋桨扭曲变形。最后所有的船只都被糊状物困住,在各自的位置上搁浅。全世界的作者们撰写了大量的文章解释这个现象,从中获得强烈的喜悦。总统和船长决定把船只改作海岛和赌场,人们从纸板海洋上步行至此,当地风格独特的乐队在空调开放的环境中演奏着怡人的乐曲,人们翩翩起舞直到凌晨。新的印刷品在海边堆积,但已经不可能把它们塞进糊状物里,就这样,印刷品之墙不断升高,在古老的海边诞生了山峰。作者们明白,造纸厂和油墨厂即将倒闭,他们用越来越纤细的字体书写,甚至连每张纸最难以察觉的角落都利用上了。当油墨用完,他们用铅笔书写;当纸张用完,他们在木板和瓷砖上书写。将一篇文稿插入另一篇文稿的习惯流行开来,以便利用行与行的间距,或者用剃须刀刮去印在上面的文字,以便再次利用纸张。作者们缓慢地工作,但是他们的人数如此庞大,以至于印刷品已经彻底将陆地与古老海洋的海床隔开了。陆地上,作者种族的生活风雨飘摇,他们注定迎来灭绝,而海洋上有海岛和赌场,也就是那些远洋轮船,共和国的总统们在那里避难,人们在那里举行盛大的派对,海岛、总统和船长在那里交流信息。
一位先生被砍去了脑袋,但由于后来爆发了一场罢工,无人安葬他,这位先生只能继续生活但没有头,他勉力应付着。
他马上发现,五种感觉中的四种已经随着脑袋一起离开了他。这位先生只剩下了触觉,但依然心怀善意。他坐在拉瓦耶广场的长凳上,一片片地触摸树叶,试图辨别它们,叫出它们的名字。就这样,几天后他确定,他的膝盖上积攒了一片蓝桉树叶、一片蕉叶、一片含笑叶和一颗绿色的小石头。
注意到那是一块绿色石头,这位先生迷惑了好几天。认为这件物体是石头,这个想法正确而合理,但绿色,不可能。为了验证这一点,他想象石头是红色的,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抵触情绪,他拒绝这个明目张胆的谎言,他拒绝一块完全虚假的红色石头,因为这块石头从头到尾都是绿色的,圆盘形状,摸起来很甜。
意识到这块石头很甜,这位先生惊讶了一会儿。然后,他选择了快乐的态度,这总是更可取的,因为他发现自己与某些能断肢再生的昆虫相似,仍可以拥有各种各样的感知能力。他受到这个结论的鼓舞,离开广场的长凳,沿自由大街一直走到五月大道,大家都知道,五月大道上有西班牙餐厅的油炸食品飘香。确认这一细节意味着他又恢复了一种感觉,这位先生随性漫步,向东或是向西,他对此并不确定,他不知疲倦地走着,期待自己很快就能听见什么,因为听觉是他现在唯一缺少的感觉。真的,他看见了仿佛是黎明时分的暗淡天空,他感到自己双手相触,汗湿的手指和刺入掌心肉里的指甲,他似乎闻到了汗水的气味,嘴里有金属和白兰地的味道。他只缺少听觉。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那仿佛是一场回忆,因为他再次听见了监狱牧师的话语,那些安慰与希望的话语本身非常美丽,却遗憾地带有某种陈旧的气息,这些话语被重复讲述过太多次,在反复回响中日益磨损。
他突然极其想见到他的叔叔,他匆匆穿过弯曲陡险的小巷,这些小巷似乎在竭力阻止他靠近古老的祖宅。走了很久(但他的鞋子仿佛一直粘在地面上),他看见了大门,并且模糊地听见了狗叫声,如果那真是一只狗的话。爬上四级破旧的台阶,把手伸向门环,门环是另一只握住铜球的手,门环上的手指开始移动,先是小拇指,然后其余手指渐次移动,慢慢松开铜球。铜球像羽毛一样掉落,在门槛上无声地弹起,跃到了他的胸口,而此时铜球变成了一只肥硕的黑蜘蛛。他拼命地挥手拍落它,这时,门开了:叔叔站在那里,僵硬地微笑,仿佛他已经在紧闭的门后微笑着等了很久。他们交谈了几句,似乎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场轮流出手的棋局。“现在我得回答……”“现在他会说……”而一切也正是这样进行的。现在他们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叔叔拿出用锡纸包着的雪茄,递给他一根。他花了很长时间找火柴,但是整座房子里都没有火柴,也没有任何火源;他们无法点燃雪茄,叔叔像是渴盼探访结束,终于,在摆满半开着的盒子、几乎难以通过的走廊里,他们浑浑噩噩地告了别。
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他知道他不该回头,因为……他不知道更多的了,但是他知道这一点,他迅速离开,眼睛一直盯向巷子的尽头。他一点点地轻松下来。回到家中时,他是如此疲惫,几乎没来得及脱掉衣服就立即躺下了。他梦见他在蒂格雷公园,一整天都和女朋友一起划船,在“新公牛”水上餐厅吃香肠。
一位先生遇见一个朋友,和他打招呼,与他握手,稍稍点点头。
这样做他认为是打了招呼,但是打招呼早已被发明了,这位善良的先生只不过把脚穿进了打招呼这双鞋里。
下雨了。一位先生在拱廊下躲雨。这些先生大约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刚刚滑下从第一滴雨水到第一座拱廊的预制滑梯。一座铺满枯叶的潮湿的滑梯。
爱的姿态,这座甜蜜的博物馆,这条以烟雾为像的画廊。请你的虚荣心自我安慰吧:安东尼的手也曾寻求你的手正在寻求的东西,无论是他还是你,所追寻的从来不是永远无法寻得的事物。但是看不见的事物需要显形,想法掉落在地上就像死去的鸽子。
真正崭新的东西让人害怕或惊讶。这两种同样离胃部很近的情绪,总是伴随普罗米修斯一起出现;剩下的是舒适,总会迎来大致上不坏的结局;及物动词里包含一份完整的剧目单。
哈姆雷特并非犹豫:他追寻真正的解决之道,而不是走向房门或现成的道路——无论上面有多少捷径或交叉路口。他想要一条切线去撕破谜团,想要三叶草的第五片叶子。在是与否之间,存在着无穷无尽的指向标。丹麦的王子们,这些游隼情愿饿死,也不愿去吃死尸的肉。
鞋子变紧是个好兆头。这里某种东西在改变,某种展示我们的东西,某种无声地安置并规定我们的东西。因此,怪物是如此受欢迎,报纸因为双头小牛犊而兴奋。多么好的机遇!大步跨向他者的伟大蓝图!
洛佩斯来了。
“你好吗,洛佩斯?”
“你好吗,朋友?”
他们以为彼此已经打过了招呼。
已经证实,蚂蚁是真正的创世之王(读者可以把这当作一种假设或者幻想;无论如何,一点点反人类中心主义的精神总是有益无害的),以下是它们地理书的一页:
(第84页;根据加斯通·洛布的经典解读,括号内是某些表述可能的含义。)
“……平行海洋(河流?)。无尽水域(海洋?)在某些时刻如常春藤——常春藤——常春藤般生长(描述的是一面高墙,也许指的是潮汐?)。如果走——走——走——走(类似于指称距离的概念)会到达大绿影(耕地?灌木丛?森林?),伟大神祇在那里为他最好的工人们建起了永续的谷仓。这个地区充斥着恐怖的巨型生物(人类?),它们破坏我们的道路。大绿影另一边是坚硬天空(一座山?)。一切都是我们的,但也面临威胁。”
上述地理学说还有另一种解读方式(迪克·弗莱伊和小尼尔斯·彼得森)。该景观的地形恰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拉普里达大街628号的一座小花园相吻合。平行海洋是两条排水沟;无尽水域是鸭子的池塘;大绿影是生菜园。恐怖巨型生物应指鸭子或母鸡,虽然不能排除实际上指代人类的可能性。关于坚硬天空进行了一场论战,一时半刻无法得出结论。弗莱伊和彼得森认为那是一座用来隔离的砖墙。吉列尔莫·索弗维奇反对他们的观点,他认为这是生菜园里那只被遗弃的坐浴盆。
人们发明了一种能让苍蝇通过的玻璃。苍蝇来了,用头轻轻一顶,“噗”的一声,就已经在另外一边了。苍蝇欣喜若狂。
一位匈牙利智者摧毁了这一切,他发现苍蝇可以进去却没法出来,或者可以出去却没法进来,这是由于这种多纤维玻璃的纤维柔韧性或某种未知的原理。人们立即发明了以糖为诱饵的捕蝇器,很多苍蝇绝望地死去。就这样,与这种动物发展兄弟情谊的一切可能性都已终结,它们原本值得拥有更好的命运。
一位先生的眼镜掉在地上,与瓷砖撞击时发出了可怕的声响。这位先生痛苦地弯下腰,因为眼镜的镜片非常昂贵,但他惊奇地发现,镜片奇迹般地没有摔碎。
现在,这位先生充满感激,他认为这是一次友善的警告,因此,为了精心保护眼镜,他走向一家眼镜店,随即购买了一个皮革眼镜盒,皮革中还有填充物,能起到双重保护的作用。一小时后,眼镜盒掉了,他弯腰时镇定如常,然后发现眼镜摔得粉碎。这位先生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天意神秘莫测,实际上刚刚发生的才是奇迹。
你看,那颗焦油球舒展四肢、流溢开来,在两棵树连接的空隙处成长。在那树丛的另一边,有一片空地,焦油就是在那里冥想,并进入圆球形态、圆球爪子形态和焦油茸毛爪子形态的。后来,字典把最后一种形态称作“熊”。
现在,那颗潮湿、柔软的焦油球诞生了,抖落下无数的球形蚂蚁。它一边走一边留下整齐的爪印,蚂蚁就这样被抖落在每个爪印里。也就是说,焦油球伸出一只熊爪踏在松针上,劈开平地,当它抬起爪子的时候,留下的爪印像一只鞋头破损的拖鞋,它还留下了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圆形蚁穴,弥漫着焦油的气味。就这样,在道路的两边,这位对称帝国的创建者以茸毛爪子形态行走,为抖落的潮湿的球形蚂蚁构造出一种建筑物。
太阳终于出来了,柔软熊向它徒劳渴望着的蜂巢抬起善变而天真的脸庞。焦油的气味愈发强烈,圆球逐渐舒展长大,纯粹焦油的茸毛和爪子,茸毛爪子焦油低声地恳求,窥探着答案,高处的蜂巢发出深沉的轰鸣,天上的蜂蜜在它的嘴巴舌头上,在它茸毛爪子的快乐里。
将军只有八十人,而敌军有五千人。将军在帐篷里咒骂、哭泣。随后,他灵感忽至,写了一封文采斐然的公告,信鸽在敌军营地里四处飞散。两百名步兵归顺于将军。接着发生了一场前哨战,将军轻松地赢得了胜利,于是两个团归顺于将军的阵营。三天后,敌军只有八十人,而将军有五千人。于是,将军又写了一封公告,七十九人归顺于他的阵营。只剩下一个敌人,被将军的军队包围了,安静地等待着。夜晚流逝,敌人依然没有归顺于将军。将军在帐篷里咒骂、哭泣。黎明时,敌人慢慢地拔出剑,向将军的帐篷走去。他走进帐篷,看着将军。将军的军队四处逃窜。太阳出来了。
哈辛托家里有一把致命的扶手椅。
有人变老了,某一天会被邀请坐上那把扶手椅。椅子的外观和其他扶手椅一样,只除了靠背中央有一颗银色的星星。被邀请的人叹息着,摆摆手仿佛想要拒绝邀请。然后,他会坐上扶手椅,死去。
那些总是很淘气的孩子们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欺骗客人,并以此为乐。他们邀请客人坐在那把扶手椅上。客人们心知肚明,同时又知道不应该宣之于口,因此他们会非常困惑地看向孩子们,嘴里说着平时与孩子交谈时绝不会使用的话语作为托词,这极大地愉悦了孩子们,客人们最终利用各种借口来避免坐上那把扶手椅,但之后,母亲得知了发生的事,睡觉前孩子们会被狠揍一顿。他们不会因此而吸取教训,时不时地能成功欺骗某个天真的客人坐上那把扶手椅。一旦发生这种事,父母会为之遮掩,因为他们担心邻居们在发现扶手椅的特性后把它借走,让他们的某个家人或朋友坐在上面。与此同时,孩子们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再对扶手椅和客人们感兴趣了。确切地说,他们在院子里绕路而行,避免走进客厅,而父母已经年迈,锁上客厅的门,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仿佛想要读懂他们的心思。孩子们回避注视,说该吃饭了、该睡觉了。早晨,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前去查看客厅的门是否依然锁着,有没有被某个孩子打开,若是那样,在餐厅里就能望见那把扶手椅,那颗银色的星星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发光,从餐厅的任何地方都能清楚地看见。
杰出的智者,二十三卷罗马史的作者,诺贝尔奖毫无疑问的候选人,举国热衷的焦点。惊愕突如其来:驻扎在图书馆的书虫四处散布粗鲁的传单,扬言漏掉了卡拉卡拉。就全书而言无关宏旨,但毕竟是缺漏。惊愕的崇拜者们查阅了“罗马和平”时代的章节,看这世界丧失了怎样的艺术家,瓦卢斯还我军团,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当心三月十五日),金钱没有臭味,这是胜利的信号。毋庸置疑,漏掉了卡拉卡拉,惊愕,电话无法接通,智者无法接到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的来电,但国王压根没有想过给他打电话,实则是另一个人徒劳地拨着电话号码,用一种已经死亡的语言咒骂不休。
愿罗马是福斯蒂娜的罗马,愿大风削尖端坐着的作家的铅笔,或者某个上午在百年的攀缘植物后面出现这样一个令人敬服的句子:不存在百年的攀缘植物,植物学是一门科学,让空想出各式意象的创作者见鬼去吧。而马拉在他的浴缸里。
我还看见蟋蟀被银盘追捕,德利娅女士温柔地把一只类似名词的手伸向它,当她即将捉住蟋蟀的时候,蟋蟀在盐里(当时他们跨过红海而双脚未湿,法老在岸边咒骂),或者它跳上了精巧的机械,机械从麦穗中提炼出的烤面包片犹如干燥的手。德利娅女士,德利娅女士,请您让那只蟋蟀待在浅盘子里吧。某一天,它会带着可怕的复仇之心引吭高歌,您的摆钟将在它静止的灵柩里被绞死,或者,浣衣的侍女将会分娩出有生命的花押字,花押会在房子里穿梭奔跑,一遍遍喊着它的首字母,仿佛一名鼓手。德利娅女士,客人们不耐烦了,因为天气太冷。而马拉在他的浴缸里。
终于,愿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一天适宜出门,人们吵吵嚷嚷,相互谩骂,街区所有的广播在同时播报向日葵自由市场的行情。在利理尔斯,一株超自然向日葵售价八十八比索,该向日葵向埃索社记者发表了不光彩的言论,一方面是因为它在清点了自己的葵花籽之后有些疲惫,一方面是因为支付凭证上并没有算出它最终的命运。傍晚,有生力量将在五月广场上聚集。他们将去往不同的街道,直到在金字塔上保持平衡。人们将发现,他们是因为市政府设立的反应机制而得以存活。任何人都毫不怀疑,他们会出色地完成所有的行动,一如预想,这激发了极大的期待。包厢票已经售罄,红衣主教先生、鸽子、政治犯、电车售票员、钟表匠、礼物以及肥胖的女士们都会出席。而马拉在他的浴缸里。
所有的过境申请都被接收,除了骆驼古克,它意外地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骆驼。古克前往警察局,那里的人们告诉它什么都没法做,回绿洲去吧,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递交申请是没有用的。伤心的古克回到了它幼年的那片土地。骆驼家人和朋友们围着它,你怎么了,不可能,为什么偏偏是你。于是,一个代表团前往交通部为古克上诉,这引起了工作人员的震惊: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你们赶紧回绿洲去,马上会发布指示。
古克在绿洲吃草,日复一日。所有的骆驼都已经跨过边境,古克依然在等待。就这样夏天和秋天过去了。然后,古克回到了城市,在一座空荡荡的广场上停留。游客们为它拍照,记者们向它提问。古克在那座广场上有了微小的名望。它借此机会试图出国,但到了边境,一切都改变了:它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低下头,寻找广场上稀疏的青草。一天,大喇叭里在召唤它,它高兴地走进警察局。在那里,它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回到绿洲,躺下。它吃了点草,然后把嘴靠在沙子上。太阳落下的时候,它慢慢闭上了眼睛。一个气泡从它的鼻子里冒出来,比它的生命多持续了一秒。
我是房屋管道里的熊,寂静的时候我沿着管道向上爬,热水管道,暖气管道,通风管道,在管道里穿行,从一间公寓到另一间公寓,我是在管道里穿行的熊。
我认为,由于我的皮毛帮助管道保持清洁,所以人们敬重我。我沿着管道不停地奔跑,我最喜欢沿着管道滑行,穿过不同的楼层。有时,我会把爪子伸出水龙头外,三楼的女孩会尖声叫喊她被烫伤了,或者,我会在与二楼炉子同高的地方发出咕噜声,厨师吉耶尔米娜就会抱怨空气不畅通。夜晚,我安静地走动,那是我最轻盈的时候,我穿过烟囱,在屋顶上探出脑袋,看看月亮有没有在上面跳舞,然后任由自己像风一般往下滑到地窖的锅炉旁。夏天的夜晚,我在有星星倒影的蓄水池里游泳,先用一只手洗脸,然后用另一只手,最后用两只手一起洗脸,这让我感到无比快乐。
因此,我沿着房子里的所有管道滑行,满足地发出咕噜声,夫妇们在床上感到非常不安,他们为没有把管道安装好而遗憾。有些人打开灯,在小纸条上做好记录,以提醒自己记得在见到门房的时候表达不满。我寻找一个开着的水龙头,总有某家有水龙头开着,我从那里伸出鼻子,观察黑暗的房间,那里居住着无法在管道里行走的生物,我有点可怜他们,看见他们那么笨拙又庞大,听见他们打鼾和大声说梦话。他们是如此孤单。早晨,在他们洗脸的时候,我会抚摸他们的脸颊,舔舐他们的鼻子,然后离开,我几乎能肯定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食火鸟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盯住你观看,带着傲慢与疑心。它只是一动不动地观看,观看方式是如此强劲而持久,仿佛它正将我们创造出来,仿佛凭借着惊人的力量让我们从虚无也即食火鸟的世界中现身,并站在它的面前。这一切都发生在观看它这一难以解释的行为中。
在这种双重的凝视中——或许只是一重凝视,或许根本不存在任何凝视——诞生了我和食火鸟,我们各归其位,学会忘记彼此。我不知道食火鸟是否会把我剪切下来、纳入它单纯的世界里;从我的角度,我只能描述它,依据个人的好恶来阐释它的存在。尤其是厌恶,因为食火鸟让人反感,让人恶心。请想象一只鸵鸟,头上戴着茶壶套就像一只角;想象一架卡在两辆汽车之间被挤扁对折的自行车;想象一张没有转印好的贴花图画,上面是一朵脏兮兮的紫罗兰,到处是碎裂细纹。现在,食火鸟往前踏出一步,愈加冷面漠然;就像是一副无休止地转动学识之轮的眼镜。食火鸟生活在澳大利亚;它既胆怯又令人胆怯;看守穿着长筒皮靴、拿着火焰喷射器走进它的笼子。当食火鸟不再围着它的米糠锅惊恐万分地奔跑,而是像骆驼一样跳着扑向看守的时候,看守别无选择,只能开启火焰喷射器。于是可以看到这一幕:火焰的河流将它包围,食火鸟全身的羽毛都在燃烧,它迈出最后的几步,同时发出让人憎恶的尖叫。但它的角没有烧毁:覆满鳞片的干燥物体(这是它的骄傲和它的轻蔑)开始了冷聚变,燃起火焰,先是奇妙的蓝色,然后是犹如被剥去皮肤的拳头的猩红色,最后凝固成极尽透明的绿色,凝固成翡翠,阴影与希望之石。食火鸟凋落了,瞬间飘零的灰烬之云,而看守贪婪地奔去占据刚刚诞生的宝石。动物园园长总是会利用这种时刻开始对看守进行虐待动物的审查,然后将他解雇。
在这场双重不幸过后,关于食火鸟,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看,雨下得非常可怕。一直在下雨,外面雨势厚重,一片昏暗,这里,硕大的雨滴凝结起来,硬邦邦地敲打着阳台,发出“啪啪”的声响如同耳光,它们前赴后继地将彼此撞碎,真让人厌烦。此刻,窗框上面出现了一颗小雨滴;它在空中颤抖,天空把它撕扯成万千束暗淡的光芒,它不断变大,摇晃着,马上就要落下,但它没有落下,还没有落下。它伸出所有的指甲将自己紧紧抓牢,它不想落下,你会看见它的肚子渐渐鼓起,它咬住所有的牙齿将自己紧紧抓牢;现在,它已经是一颗壮丽地悬空着的大雨滴了,突然,“簌”,落下,“啪”,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大理石上的一点黏液。
但是,也有一些自杀的雨滴,很快投降的雨滴,它们在窗框上出现,也就从那里直直落下;我觉得我看见了跳跃的颤抖,细小的腿儿相互分离,在那跌落与毁灭的虚无中神志不清的尖叫。悲惨的雨滴,无辜的圆形雨滴。再见雨滴。再见。
有个男人贩卖叫卖声和话语,他的生意不错,尽管常常有人讨价还价。这个男人几乎总是同意让步,就这样许多街头小贩向他购买了叫卖声,靠收租过活的女士们向他购买了一些叹气声,他还卖出了各种命令、口号、头衔和杜撰的想法。
最后,这个男人明白时间到了,他要求会见本国的独裁者。这位独裁者和他的同行们很相似,他在将军、秘书和咖啡的围绕之下接见了这个男人。
“我来是为了把您的临终遗言卖给您,”那个男人说,“这些话很重要,因为当那个时刻来临,您无法正确无误地说出这些话,而您却应该在那个艰难的关键时刻说出它们,以便您完成在后人思古中的历史使命。”
“翻译他说的话。”独裁者向他的翻译命令道。
“他说的就是阿根廷话,阁下。”
“阿根廷话?那我为什么完全听不明白?”
“您听得很明白,”那个男人说,“我再说一次,我来是为了把您的临终遗言卖给您。”
与这种情况下的惯例做法一样,独裁者站了起来,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下令拘捕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被关押在特殊的牢房,在那种政府中总是存在着这样的牢房。
“很遗憾,”男人被带走的时候说,“实际上,当那个时刻来临,您会想说出临终遗言的,您需要说出它们,以便轻易地完成您在后人思古中的历史使命。我原本要卖给您的正是您将来想要说的话,因此并不存在欺骗。但是,既然您拒绝这笔生意,不愿提前掌握这些话,当那个时刻来临,当这些话第一次想要冒出来的时候,您自然就说不出来。”
“如果是我必然想说的话,我又为什么说不出来?”独裁者问道,他面前已经端上了第二杯咖啡。
“因为您心怀恐惧,”那个男人悲伤地说,“因为您的脖子上会有一条绳子,您会穿着衬衣,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抖,您的牙齿将会打战,您将无法说话。刽子手与助手们——其中会有几位此刻在场的先生——会礼节性地等待几分钟,但当您的嘴里冒出第一声被打嗝和哀求(您倒确实能顺畅地哀求)搅得断断续续的呻吟时,他们会耐心告罄,把您绞死。”
助手们尤其是将军们愤怒异常,他们围在独裁者身边,要求立刻枪毙这个男人。但是,面如死灰的独裁者将他们赶了出去,把自己和那个男人关在一起,向后者购买自己的临终遗言。
与此同时,将军和秘书们为自己遭受的待遇而倍感耻辱,便策划了一场政变,第二天上午,当独裁者在他最喜爱的凉亭里吃葡萄的时候,他们抓捕了他,为了不让他说出临终遗言,当场把他射杀。然后,他们开始寻找那个男人,他已经从官邸里消失了。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他,因为他正在市场里一边闲逛,一边向杂耍艺人出售叫卖声。他们把他塞进一辆警车,带到了堡垒中,拷打折磨他,逼他说出独裁者原本会说的临终遗言。他们无法让他招供,于是将他乱脚踢死。
从他那里购买了叫卖声的小贩们继续在街角叫卖,后来,其中一句叫卖声变成了那场推翻了将军和秘书统治的新一轮运动的暗号。将军和秘书中的一些人临死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由困惑导致的愚蠢的连锁反应;听起来或许很荒谬,但严格来说,话语和叫卖声只能被贩卖而不能被购买。
渐渐地所有人都死去了,独裁者、那个男人、将军们和秘书们,但叫卖声还不时在街角回响。
桌上有一封信,从那里延伸出来一条线,这条线在松木板上穿行,沿着一条桌腿下降。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条线继续穿过木地板,爬上墙壁,进入了一幅画里。那是布歇一张素描的复制品,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倚在一张长沙发上。最后,那条线逃离了房间,穿过屋顶,沿着避雷针来到街上。由于交通繁忙,很难在街上追踪它,但如果足够专注,可以看见它爬上了停在街角的公共汽车的车轮,随着那辆车向港口驶去。在那里,它沿着发色最为金黄的女乘客的水晶尼龙袜下了车,进入充满敌意的海关领地,蜿蜒地爬行至最大的码头。从那里(但是很难看见它,只有老鼠们跟着)它上了船,船上的涡轮机轰隆作响。它在一等舱的甲板上穿行,然后艰难地跳进了主舱口。在驾驶舱里,一个悲伤的男人喝着白兰地,听着起航的汽笛声。它沿着裤子的接缝向上爬,穿过针织背心,滑到手肘处,使出最后的力气,躲进了右手手掌,这只手掌开始握紧一把手枪的枪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