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过了几日,离着八月十五还有七八天,宁晋伯的三位姑娘儿坐着朱轮华盖车来到了侯府,自角门而入,换了小厮们抬的软轿来至荣欣堂。
李素织陪在侯夫人身边,将三位表妹一一见过。
其中一个身量颀长、俊眉修眼的尤其打眼,容貌还在其次,那等落落大方、进退有礼,不像是寻常闺阁能养出来的。
“表妹们都叫什么名字?”依侯夫人之意,李素织将行过礼的三位表妹都扶座坐下,含笑问道。
“忍冬。”看着便十分出众的那位表妹果然首先站起来答了,其后跟了两声“曲莲”、“落葵”。
用的都是些中药名,不像男子从什么文字辈、玉字辈的。
李素织心下一叹,存了些怜惜在其中,见后两个表妹怯怯的,手脚都有些局促,颇有默契地和曹忍冬一齐找了些话叙起来。
渐渐热闹之后,也将曲莲、落葵带进来说笑,一时再和洽不过。
侯夫人看着也觉得十分舒心。
依她本心,宁晋伯府让她在外头丢了不少脸面,那里的人最好不要拿脚登侯府的门。但说到底,这些人与自己算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沾了一层亲,若能进侯府做臂膀,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女儿好。
她看李素织待人还算热络,染了正红口脂的朱唇微微上翘,招手叫曹忍冬到身边榻上坐下,摸着她的手儿,拿眼瞧了一瞧李素织,“我看,你倒合你表嫂的脾性。才见面不久,两人就亲亲热热的,不知内情的人瞧了,只当是姐妹两个呢!”
哪怕是演的呢,也就足够了。
侯夫人愈发开心,摩着曹忍冬的手问她读过什么书,喜欢哪些花儿,近日做什么消遣。还对着众人说,“你们不记事的时候也来过这儿。当时奕儿还小,家里没个弟弟妹妹,偶然见了你们这几个妹妹,乐得跟什么似的。你们要走,他还偷偷溜进你们家马车,说妹妹们去哪儿,他也定要跟了去!谁曾想后来竟没想起,我也就没叫你们常到家里。”
三位表妹一起陪着笑了。
李素织垂手侍立,眼中一片清灵,古井无波的模样,没像侯夫人所料,说些话来抢白,以证自己与赵奕之情。
这却也是表象。
李素织待生人向来是礼大于天,未摸清她人脾性之前,只拿个清冷却不失礼的面目待人。
她现下心里其实也生出些难言别扭。
怪不得都说三岁看老,或许真是她看错了赵奕,他原是在这些事上有造诣的。
这些时日,两人虽隔着月影纱,他却愈发不知道收敛了,得寸进尺地要她面朝着自己睡。她自然不肯,那人就开始宽衣解带,袒着大半个胸膛,手还扯着衣带子,宽大寝衣欲落不落的,口中问着她愿不愿意——这分明不是问她,而是威胁了!
李素织涨红了脸,无计可施,只好对着他这面躺下来,将枕边竹纹手帕打开盖在脸上,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赵奕目内含了促狭,有些遗憾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了衣裳睡觉……织织不知道,我原是习惯单单以被为衣而眠,为你才忍的。”
李素织倏得咬住下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当自己是根听不懂人话的木头。
赵奕笑了一声,隔着纱帐,问秾纤合度的闭目美人,“岳父还叫我多担待你,不知他知不知道,织织才是一家之主。”
“赵奕——”
李素织忍着不自在,皱眉咽下哥哥二字,不给这个花招频出之人借题发挥,“你明日还得当值,快歇了才是正经。”
话里话外,透出嫌弃浮浪之举的意味。
赵奕不信。
装好哥哥装了三年,他仍旧是哥哥,做浮浪子弟几日,便得了这些好处,可知口是心非的道理。
他原不知李素织心境之变,只当自己所为奏效,更是闲下功夫就变着法撩拨人。
不过说是轻浮浪荡,却也不下流,好比那毛头小子初入情爱欢场,坦着不干净的心思,心却是赤诚的,依着男子天性腻歪缠人。
侯夫人拉住曹忍冬说话,难免忽视剩下两位表妹,李素织插着空儿叫她们吃些刚从水晶缸里取出来的湃好的果子。
如今虽然渐渐入秋,天上却伏着一只秋老虎,行走在外,一不留神就热得人心里发闷,正适合在屋中吃这些凉果子。
丫鬟们往两处都送了,侯夫人也请曹忍冬吃,她拿了个咬了一口,便夸起甜来。
“这还不算至甜。有一回奕儿不知从哪抬回一筐荔枝送到我这里来,一抿就尝出那汁甜丝丝的,我吃的倒有些腻了。不过你们年轻女孩儿爱吃甜的。赶明儿我便去问问奕儿,可还有那荔枝没有?”侯夫人笑着说了许多。
曹忍冬不好应下,只好问李素织,“表嫂可也尝了?”
李素织想了一想,倒真有这么一桩事。那荔枝委实太甜,赵奕拿回东院的又足足有两大满筐。她听说荣欣堂也不过得了一筐,便有些无奈地叫人散下去,只说是次一些的,用来赏下人正合适。
“确是甜的”,李素织指了指桌上果子,“这些若在荔枝后尝,怕是要淡而无味的。”
曹忍冬便朝她眨了眨眼,甜甜地笑着说,“我们尝这些就觉得很好!太甜的一吃,倒可惜了它们。”
李素织被她俏皮一逗,葱指捻丝帕掩唇一笑,恰似朝阳出岫,青淡天空霎时布满灿辉,差点儿把曹忍冬看呆。
传闻表嫂清冷,却不知她真心笑起来,有着这样不落凡俗的靓丽。
在她面前,曹忍冬只觉得自己粗笨得很,连朝她眨眼都显得太刻意,不好意思起来,又咬了一口果子掩饰。
见了这些,侯夫人面上有些淡淡。
原以为舅母说曹忍冬心有玲珑窍是真,现在看来,倒要存下一个疑。
到了侯府,不上赶着巴结她这个侯夫人也就罢了,怎的却真的对李素织真情实意起来?不是心眼子长歪了,便是着实蠢笨。
她思不过三息,忽有一声话传来,在帘处站着的丫鬟高了声,“夫人,奴婢看见侯爷往这边来了!”
曹忍冬顺着话儿站起来,与一起来的表妹们站到一处,更是与李素织凑到了一起。
脚才落定,宣平侯赵璟明已经撞着丫鬟掀起的帘儿进来,锦衣金冠,虎步长跨,一双熟而愈浪的桃花眼儿里写满了恼怒。
“你又吃的什么飞醋?不过问我一声,就把人打发了?”
侯夫人刚想向他说外祖家来人,顺便介绍曹忍冬三人,却不料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半分都不顾忌,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地折了她的面子,顿时怒如泄洪,又生生咬牙忍住,扯笑道:“宁晋伯府的几位表侄女……”
“你别和我说这些,宁晋伯亲自来也不管用!”,侯爷气性上来,一点儿没搭理站在一旁的人,单指着侯夫人说,“你可是左性儿又犯了!”
见越说越不像,侯爷和侯夫人都顾不上她们,李素织柔荑轻摇,领她们出了荣欣堂。
隔着门窗,里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你给她取的名叫妙儿,原是个妙人!十五的时候她在哪里!”
赵璟明哪里都好,就是放不下颜色鲜亮的年轻女人,两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秦明珠也算看开了,这两年索性放开手,不拦着他找,夫妻倒更和睦些。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竟将那千人尝朱、万人操弄的窑姐瞒着她卷进侯府来。十五那日,他陪她歇在正房,夜半不知哪来的怪猫儿叫了几声,他说出去看看。去了半盏茶功夫,回来略抹了抹唇角,举止中也带出些痕迹。她心中咯噔,按下不发,翌日叫人暗地里细细查访,才把那一桩烂事揪出。
侯爷登时便气弱了下来,一时间不能回,侯夫人又道:“你不说,我替你说,绿荫底下石头,你们做下的好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