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锁进来时看见世子正陪着少夫人下棋,楸木棋枰摆在桌上,数个棋子儿零星散落着。
她不懂什么琴棋书画,却知道棋子少的时候不是开局,便快到终局,算了算两人在耳房里的时辰,走来笑问:“少夫人一贯喜欢下棋,今日这样好的兴致,不知赢了世子多少?”
李素织纤指正往象牙棋罐里捉子,闻言丢了两指挟住的一枚棋子,淡淡道:“下久了到底没意思,谈什么赢不赢的。银屏怎么了?”
不出意外,晚间都是银屏前来服侍,换了珠锁一人进来,实在稀奇。
珠锁笑意变得有些勉强,“扫地时,她叫碎瓷扎了手,拿碎布头缠了好几圈才止住血,叫我先来服侍少夫人。”
赵奕方才听见“下久了”三个字时忍不住微微一笑,敛笑不及,被对面美人儿看到,眼下正帮她收着棋枰上的棋子儿陪罪,见状也在丫头面前帮着她扯开话道:“怪不得回来时见她把手藏在身后,还以为是什么。”
珠锁见他开了尊口,眸光一闪,飞速扫了世子一眼,俊朗若神祇的相貌入眼,脸登时似熟桃一般,低了头小声说:“世子这样细致入微,奴婢佩服。”
“既这样,令她在下处好好歇上几日,不必到前头来行走。要什么吃的用的,也叫小丫鬟们给她送去。”说着话儿,李素织见棋子儿收得差不多,合上棋罐盖,剩下的丢给赵奕收拾,下了炕对珠锁说,“叫人提水进来洗漱。”
听了这话,珠锁又忍不住朝一举一动都写满贵气风仪的世子那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素织素昔敏锐,却只以为珠锁在犹豫该备一份还是两份水,便道:“比往日多提一些,巾帕也是。”
在有些人家,常有妻子用丈夫盥洗过的水与巾具,既表举案齐眉的恩爱,又彰显夫唱妇随、妻子温顺。李素织没有从这个例的习惯。
珠锁还在那里脚欲抬不抬的,眼欲看世子不看的,颇有些踌躇。
正用楸木棋枰托着棋罐往什锦槅子中间一层摆的赵奕眉目一冷,不耐烦道:“你竟是我的奴婢不成?”
“你凶她做什么?”李素织挡下他的话,叫珠锁出去准备,好了便带人进来。
珠锁又惊又羞,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哎,转身夺帘而出。
赵奕见过形形色色包藏祸心之人,况且在外行走,免不得撞着一些情|色官司,珠锁这般在他眼里,好比整个人剖开了给他看,明镜一般。
他走到开螺钿柜子的李素织处,抵住柜门不让人看里面的东西,“做什么又不理人?”
李素织还在委屈,方才不过是在丫鬟面前给了他几分薄面,便转身要走,岂料赵奕将她发髻上白玉簪子一拔,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散了下来,直垂到腰间。
“不管是错看漏看,从前你从不欺负人!”她脚尖一转,再是个软性没脾气的,也被这样的他逼出气来,隐隐含怒道,“还要叫我咬哪里不成?”
彼时离他太近,时间又紧,被逼得没法子才咬了一口,回过神来恼怒掺杂,只觉他行事无所顾忌,闹出来的都太不像话。
赵奕看她生气也看得津津有味,好比见那庙里泥塑金身、裙带飘飘的神女活了过来,一嗔一怒,扬眉撩目,俱是生动美丽。
不过今日之举确为冒犯,逼着她那样亲近,他欲图来日方长,免不得先暂时服了软。
“是我不对”,赵奕将簪子奉到她跟前,温柔得一点儿都不像狠辣的锦衣卫镇抚使,倒像那被婆娘踹下床后、欲重温软香帐榻,不顾体面低声下气的郎君,“织织要找什么,只管使唤我,怎么就累了自己的手?”
李素织不客气地捉回自己的簪子,没给他好脸色看,随手摆到梳妆台上镜匣后,垂着长发走到什锦槅子旁,又有些气道:“谁又叫你把围棋摆在槅子上?若不留神,就叫人碰掉了。世子不通家务,这些事原该我来做,不敢叫累。”
“世子、少夫人,奴婢们进来了——”
声打帘外而来,李素织眉心一松,收回去什锦槅子拿棋罐的手,看了眼鱼贯而入的珠锁并丫鬟们,由着她们服侍盥洗。
丫鬟们知道世子不好相与的脾性,一直等到李素织洗漱完都不敢上前。
不料赵奕就着李素织洗脸剩的残水洗了脸后,就将她们打发出去,从头到尾连个眼神都懒得奉与。
珠锁忍着惊羞递过去的几个怯生生的眼神也算丢给了瞎子看。
“你看——”赵奕指了指案上,“我原是唯织织之命是从的。”
此前半炷香的功夫,李素织刻意不去看他一眼,打定主意要冷落他,耳中不过听见这人在耳房内来回走了几步,此时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竟是把围棋棋枰和棋罐整整齐齐摆在了素日所置案桌之上。
她坐在榻沿收回眼,垂下睫毛,双唇抿了一抿,软了声说,“我要找的是一匹月影纱,月白色……找泛着蓝的那匹就是。”
赵奕便弯着腰,替她在螺钿柜子里找了来,夹在臂下送了过来,好奇道:“深更半夜的,拿它做什么?”
李素织叫他别管,自己又取来剪子、银钩、银夹,将那月影纱挂在床梁之上,生生将里外劈成两半,中间用这一道纱帐隔开。
赵奕果真唯她命是从,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叫她小心别割了手。
彼时李素织正在举着手臂勾住月影纱,长发如瀑般散落,跪姿昂身,纤美动人,听见他的话,一时失神,竟差点真叫银钩划破指尖!
赵奕看得胆战心惊,正要上前抱了她不许再做这些,李素织却膝行两步,将月影纱一角放下,整个人躲着隐在纱后。
隔着纱帐,李素织跪坐着,对纱外模糊人影说:“这不过是君子之界,赵奕哥哥刚才说愿意留着时日让我看清……”
赵奕单膝跪在榻上,一脚犹在床下,分明是一副急着去抱人的姿态,被这一番话砸得头昏,难以置信道:“织织所言,是愿将我作平常郎君看待,而非什么兄长?”
冰山一样的美人,竟舍得给他一条藤蔓去攀,要不是一举一动还是心中那个心肝儿,赵奕只怕要猜是有心人假扮的。
李素织合了眼,低低地回了句“嗯”。
今日她实在倦累,竟觉得若有个人依靠,此生也不算太差。
赵奕心中骚动,比用肉身替圣上挡刀而获镇抚使之职还喜上万分,一心想着不能尝她冷唇,亲亲指尖也是极好的……就算指尖不叫人碰,吻吻衣襟裙角总不算逾矩了罢……
遐想之际,眼睁睁看着李素织纤体卧下,一副入眠之态。
他忍着满心火热,收拾了榻上零碎,又熄了灯,也和衣而卧。闭了眼,想着自己与她的孩儿该是何等模样,像她多些,还是似自己多些。若是个男娃娃还好,倘是个女孩儿,得多学些武艺傍身,还得通兵法谋略,世道不太平,那些个年青郎君中,多有心术不正又喜欢招惹女孩儿家的……
想着想着,侯府内宅打更梆子声传来,已是交了三鼓了。
赵奕习武之人,对鼻息长短敏锐异常,偶然听李素织呼吸不似平常,猜她并未入睡,把今日所生之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放轻了声问:“睡不着?是……你母亲的缘故?”
他回来时听银屏说了不少,加上对祭酒夫人的了解,竟猜得八九不离十。
等了一会子,才听李素织回,“我与她,到底少了一些缘分。”
母女之间,如人之交友,大抵也是需要缘分的。时机不对、脾性不合,也能走到针锋相对的局面。这或许也算人之常情。
屋外秋风骤然急急打起窗棂,噼里啪啦响着,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赵奕觉得她此时手必是冷的,想去暖她,到底还是守着诺儿,没有越过月影纱。
他说:“将被儿掖紧些。——岳母来问的必是岳父之事。如今是多事之秋,谋进未必能取巧……我会去见岳父,织织不要担心。”
李素织也记不清自己应了什么,或是压根没有应,只记得心忽然安定了下来,不过一会儿,就陷入黑沉梦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