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不是立时赴宴。在李素织半扶半助下,赵奕躺在床上歇了。原本不准备睡下,从她身上传来的盈盈暗香到底叫他有了睡意,不知不觉陷入甜腻梦乡。
过不多时,也或许是过了一两个时辰,赵奕忽然长眼一睁,下意识侧过头环顾四周,找着人。在屋内没找到李素织的踪影,反而听到她压低的声音徐徐从帘外传来。
“……她与旁人不同,你且宽着待她,那个丫鬟也不必罚,拨去陪她做伴就是了……”
赵奕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朝帘外而去,经黄花梨衣架时,见外衣搭垂着,旁边有一件薄氅。只见他停下步子,闷哼一声,左臂微微扬起一定高度,做出取衣动作。
帘外声音霎时一顿。
不过几息功夫,李素织已经踅进来,托住他的手臂谨慎放下,略嗔怒看他一眼,“怎么不叫我?稍等一等,我叫丫鬟们进来。”
赵奕阻止了她,瞥了眼窗外天色,沉下声道:“约的时辰怕要过了,何必再耽搁?你放心,方才只是一时别住了筋,伤是无碍的。”
说着又想去拿衣。
李素织不免将他再挡下,无奈叹道:“又何必急这一时?罢了,若不嫌弃粗疏,我来。”
“那便麻烦织织。”赵奕顺口应下。
素掌取下外衣暂搭在了臂间,李素织望着他高大身形有些为难,欲叫他低些身子又怕不慎扯动伤口,只得绕到他身后,将外衣展开,努力踮起脚尖,将它披在宽肩之上,再绕回来给他平衣襟、理衣带。
心怀男女大防,她有意不碰到赵奕,可平日里从未这样照顾过人,动作不熟练,衣带更是系了三回才打好结,最不妙的是,指尖总会意外戳到他。
她为自己的笨拙红了脸,洁白如玉的脸上展露这样痕迹,清冷之余,平添两三分艳丽。
又将薄氅如前法披上,在他脖间系了一个同样歪扭不正的结。她退了两步看,愈发丑了,忍着赧意,“到底不擅这些,只好叫赵奕哥哥将就着穿。”
“怎会?如此快便好了,分明是手巧。”赵奕向来不吝称赞予她,这次自然也是一样。眼中神色分明也在说这一句出自真心,毫不作伪。
李素织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琴棋书画四样,前两样不说,书画她是通的,随意写写画画出来的东西,便比别人用心的好十倍,谁料做起这些来这样不顺手。
她略不自然地扭过身,刻意找起东西,“茄袋呢?”见陈在床边小几,挪步取了来,轻轻巧巧地缀在他腰间,叮咛了几句,“赵奕哥哥在外,可推的酒不要吃,不必为了和气伤自己身体”,
有人秉性便是谦谦君子,天生会做周全他人而委屈自己的事,李素织担心赵奕这一次也是如此,太过顾及他人,反倒伤了自己。
赵奕笑意一淡,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衣裳饰物既已齐备,李素织便不再把他当一个伤者,只当他康健如常,与往日一般送他出了门。
……
下帖之人是定国公府世子郭伯陵。
一等一的家世,交友从来只看称不称心。入他青眼的,不拘贵贱称兄道弟;看不起的,管你哪家公府侯府出身,正眼不给一个,看不顺眼的,还会揪着人家脖子到暗巷打一顿。
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人,定下的地方自然不会是寻常酒楼茶馆,而是描金勾银的金丝楠木游舫。
只见这艘流光溢彩的双层游舫靠着岸,纱灯悬梁,红毡铺地,笙乐之声从中隐约传到岸上。威风凛凛的家仆在画舫各处掌着长篙不动,旁的船只一靠近,便伸了长篙警告。
觑得来了一个英武身姿,早已侯着的家仆忙恭敬上前,将人迎了进去。
赵奕甫一踏入舱内,便见郭伯陵正拥着一个艳丽丰|乳美人喝酒,两人一起衔着只银酒杯。往这边倾一些,便入男人之口,那边倒一下,就润女人之唇。
“来了?”郭伯陵将美人一推,酒杯一吐,看了看赵奕的脸,惊讶道,“升了锦衣卫的官,怎么看着不太高兴?家里那个冷美人给你气受?”
赵奕右手扶上腰间佩刀刀柄,眼里明晃晃的煞气示人。
舱内十来个美人,方才听到他是锦衣卫大人,皆好奇地看了过来,被他视若死物的眼神一吓,顿时大惊失色,丰|乳美人也直往郭伯陵处躲。
郭伯陵顺势搂住,嘴角噙一抹笑,对着她道:“美人儿别怕,这是憋狠了,才这样凶,这种郎君,你们这些红粉英雄自然最懂……”
“铿——!”
电石火光之间,利剑跃出虎纹鞘身,径直朝郭伯陵面门而去,却在最后关头擦脸而过,不过削下他几缕头发,剑身深深插入板壁之内。
一时静寂之后,美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似乎要把舱顶掀翻。
“承泰”,郭伯陵摸了摸鬓角,还真有些后怕,挥手斥退这群聒噪美妓,略生气道,“一提她,你就动怒动武,值得吗?这回找你是有正事!”
乌眸一抬,赵奕丢出一个字,“说。”
郭伯陵在他面前好性儿极了,已然回转过来,指着座位道:“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你先坐下。”
赵奕脸上已经有了不耐之色。
“事关你岳丈”,郭伯陵深有把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等他撂下酒杯,赵奕果然已经笔直地坐在了位上,把一派肃正端严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忍不住摇头晃脑,边笑边叹,“没想到执掌北镇抚司的赵奕赵大人,也有软肋”,再要捏着他说几句,算一算方才斩发之帐,却顶不住座下人眼中射过来的寒光,忙改了神情,正色道:
“你当知道,如今工部尚书之职空缺,有心之人不少,他也是一个。”
赵奕双眼一狭,略带审视的目光直直看向郭伯陵,“消息很灵通。”
前工部尚书是他亲手审的,那老贼嘴比河蚌硬,撬开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皮|肉完整。油浸过的粗鞭伤人最疼,皮开肉绽之后浇上盐水,更是没人挺得住。他没想到寻常文官能捱那么久,但也恰恰证明了,他不简单。最后审出来的东西也确实有意思。
郭伯陵嘿嘿一笑,“过奖!承蒙老爹部下功劳,他们说话时我听了一耳朵,就赶着来告诉你。”
赵奕没全信。
开国四大国公秦、徐、郭、薛,除了薛家所代表的黔国公府在云南镇守边疆,留在京城的三个中,秦徐已有衰败气象,唯有郭氏定国公府稳固不倒。没人会以为这是巧合。
“承你的情。想要什么回礼?”赵奕把话还了回去。
“只想问一句——”
“清冷过头的美人真叫人爱不释手?”
才正经了一时,郭伯陵又忍不住伸头来问。
虎纹剑鞘此时还在赵奕手中,他将它平放于掌心,展现在郭伯陵眼前,又缓缓握紧。
他有搏虎伤豹的力气,郭伯陵是知道的,莫说是这刀鞘,便是那寻常乌金筷,在他手里也能成伤人利器。
郭伯陵像被踩了脚的八爪鱼,即刻将脚爪收回,心有戚戚然道:“没意思,怎的如此开不起玩笑?只问你一句,往后一年,太不太平?”
赵奕将印上指印的刀鞘一丢,脸上自信中透出傲慢,“京城的太平,圣上既然交给了我,就无人敢坏,至少活着的人不敢。叫定国公安心。”
“哎——”郭伯陵不服气,“哪里是老爹叫我来的!罢了,不提这些无聊的。”
他狠敲了舱壁三声,靡靡之音再起,游舫轻轻晃了一下,数十或浓妆或淡抹的靓丽女子缓缓而入,随乐翩然起舞。
看到赵奕黑脸,他愈发觉得好玩,“这些可都是为贺你高升之喜,我才特意备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