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夹道统共百来尺长,没等李素织把事想透,便遥遥望见东院黑油门前立着的影壁。隐隐约约的,影壁的另一侧站了一个翠衫丫鬟和几个婆子。

她走近了,才发现是银屏在替她待客。

“少夫人”,银屏见了李素织,走上前搀她的臂,低声道,“夫人派人来给您送攒盒。”

李素织打量那四个婆子一遭,唇角忍不住抿直,“去西耳房罢。”

说完月华裙角轻轻一旋,先行跨进了东院大门。

那四个婆子在门外面面相觑,皆有些纳闷,还止不住地发恼。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原就体面,她们不欺负别人就算好了,哪里轮得到别人给她们气受?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四人嘴角一耷,提了攒盒跟进去。

走在青砖甬路上,四个婆子被转过身来的银屏冷不丁一扫,心中一寒,忙枯皱面皮一挤,换上个好脸色。

才入西耳房,其他丫鬟们自觉鱼贯而出,婆子们行了礼,将四个攒盒齐整整摆在桌上。

领头婆子陪笑道:“夫人口里总念着姑娘,想姑娘离了家,难免缺几口合心意的吃食,特命我们提了来,叫姑娘也尝尝家里味道。”

说话间,已经揭开一个攒盒盖子,指着里头东西道:“装的是桂花糖糕和鹅油卷……”

李素织端正地坐着,掺银线的月华裙顺垂炕沿而下,不声不响,身上像是罩着一层寒气。

银屏偷觑她一眼,心中似被锥子刺了一下,扭过头,伸出指头,满脸怒色骂道:“你们这些贼婆子!谁不知道少夫人最厌油腻之物,还在那揭,定要人呕出来不成?”

领头婆子一愣,立马住了手。

后头那个婆子扬声道:“是夫人……”

“不要胡说!”领头婆子反应过来,斩断她的话,朝李素织笑得软和,“姑娘是知道夫人的,大事捏在手里,小事由着我们底下人来。听说要给姑娘送,我们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只怕哪里错了一步,姑娘尝着不对味,那便是白白负了夫人的体贴。挑了这些,为的是炸了重油,味道都裹在里头,长时间也不走味。”

李素织淡淡看了她一眼,“不愧是母亲房里的人,做事这样周全。”

“不敢当,姑娘折煞老奴。”婆子福身回道。

礼来礼去的,到底没几分真在里头。李素织有些厌了,问:“那是为什么来呢?”

婆子笑道:“怪不得都说姑娘聪明,听闻小时候比少爷读书识字还快些……”

银屏阴下脸道:“少夫人要你说什么,你便答什么就是。何苦扯这些话,没的叫人恶心!”

“银屏”,李素织缓缓出声,“不可无礼。”

婆子自觉被人看重了相帮,老脸有了光辉,便想继续往下讲,谁料李素织的话并没有完,她接着道:

“母亲既然特意派人来侯府夸我,又何必阻拦?”

婆子面皮一紧,差点维持不住笑意。

上次来的人就和她说,姑娘仿佛和祭酒府离了心,半句话都不愿多说。她只当做一两句夸大的埋怨,不做理会,心底不以为然。姑娘到底是夫人生下的,再是离心,能离到哪儿去。

可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她原素机敏,才能在李素织母亲身旁长青不倒,当即不敢再说些无用场面话,只腆着个脸,将来意一五一十道来:

“老奴不会说话,白白耗了许多时辰,烦姑娘了。夫人派老奴来,原是为工部有个缺儿,想派人打点,可您也知道,自打少爷娶了少奶奶,府里就有些吃力。现成的房地铺面不少,却都是药里的甘草,一时都缺不得。不然叫别人家知道,老爷和夫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她觑了李素织一眼,忍不住绵里藏针道:“姑娘的脸……也往哪里放呢?”

“所以呢?”李素织捏紧了腰侧所系双鱼香囊。

婆子心下渐渐有了把握,精明眸子闪烁不停,“夫人想请您,将那中秋节礼,厚上几分。”

因用力过大,指节泛红透粉,李素织合上眼,眼前闪过很多次祭酒府来人的情景,无一例外,总是要她做什么。

“银屏”,她声音有一些发涩,眼睁开之后清亮如泉,水洗过一般,瞄向了高桌上的攒盒,“将东西收好,给嬷嬷们带回去。”

银屏颇为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眼角有些水光,低低应了声“哎”,便走去桌旁,把攒盒盖子“啪”地合上,两手提着递到领头婆子眼下。

领头婆子又惊又疑,携婆子们跪下来,“姑娘这又是做什么?我们哪里不对,您只管教训!何苦叫我们原样拿回去,讨夫人不喜?”

“与你们无关”,李素织徐徐摇头,“母亲求我,该亲自来。”

“这……”领头婆子还想挣扎,“姑娘好歹收下……”

“嬷嬷们忘了,三年前我已从祭酒府嫁入侯府,再叫姑娘,已经不合适。日后再来,只跟着侯府的人叫罢。”

领头婆子吓得脸色发白,这……这些话难不成是真的要与祭酒府划出界限,从此分明了吗?

李素织说完这些,起身走到支起窗屉、可嗅闻外边清新之气的窗边,背对着她们,声音虽轻,却自有力道,“银屏,送客。”

送走了不情愿离开的婆子后,银屏重新走入耳房,发现少夫人还在窗前,隔着纱窗,微仰起头看些什么。

银屏眼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

明明是亲生的女儿,夫人待少夫人从来真心少、利用多,母女间的情意,竟然少得可怜。

李素织闻得抽噎之声,转过身来,见银屏两眼红红,手腕轻抬,将她唤过来,手上拿的那方帕子递给她,“傻丫头,哪里就值得难受了?你不知道,我在看天色,不多时,只怕会有一场雨,淋了她们就好了。”

接过帕子,银屏破涕为笑,擦了擦眼,“外面风大迷了眼,哪里是难受。这帕子脏了,我给少夫人换新的去。”

“你等等”,李素织叫住她,好似真的不为方才之事挂怀,一连交代道,“阶矶上那两盆月季和木槿挪进房里,别叫它们受了雨。再有,你将这几个月的账清一清,算出个数来我看。”

银屏一声接一声地答应了,正想走,从窗外飞进来一只雀儿,长短不一的叫着“咕咕”。

一见了活泛之物,李素织心上一轻,看银屏要走不走的,赶她道:“这是饿了。你自忙去,我亲自喂它。”

这下掀帘走了出去。

却正好听见些许喧哗。

银屏展眼一探,原来是世子朝了这边来,无意间放远一眼,还见到东厢房门后有两个人影闪了过去。

她压下疑心,先把竹帘抬起,拉长声朝里面的少夫人道:“您盼了半个月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