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七月末孟秋,接连几天雨下得淅淅沥沥,些许草色从宣平侯府东院石缝冒出。

一个起得分外早的丫鬟身披夹衣,手持大竹笤帚,唰唰将细草扫了去。

“碧云!”

听有人叫她,丫鬟把住了笤帚不动,扭身望去,见是侯夫人身边大丫鬟,上前陪笑道:“姐姐来得这样早?有什么急事?”

大丫鬟矜持一笑,“管我早不早哩!等少夫人起了,你告诉她:吃完朝食就过荣欣堂去,夫人要见她。”

说罢,大丫鬟没理会碧云留她吃几口粥米,风风火火地出了东院门,绕过粉彩影壁走了。

碧云原是在外间扫洒的,轻易不能到里间去,没什么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时机。既得了吩咐,扫一会儿,便看一眼房门处三截儿宽木压紧的竹帘。

不一会儿,果真给她盼到一个里间出来的人——是出来要热水给少夫人洗脸的银屏。

竹扫帚倚栏一放,她紧步上前,对着阶矶上的银屏,把话明明白白述了一遍。

银屏是个容长脸,陪嫁过来的四个丫鬟隐隐以她为首,替少夫人管着东院事务。一听夫人有请,心下一个咯噔。

但她没在人前露出来,笑呵呵地对碧云道:“难为你传话,我就和少夫人说去。”

恰好热水来了,银屏挥手叫退碧云,领着端盆丫鬟们进了里间。

“你们在外头说些什么?”才起来不久,正立在床沿,任由珠锁抚平自己身上衣褶的李素织随口问道。

银屏听她问,将荣欣堂那边的话回了。

李素织往正院方向望了望,点头道:“你和珠锁留在东院,另挑两个丫鬟陪我。”

侯夫人虽是她婆母,两人来往不多。在屈指可数的交集中,都事关世子。眼下世子半个月没归府,不论何种原因,身为世子夫人,称得上失职。

再携娘家带来的丫鬟去见侯夫人,难免给人心不在侯府、世子身上的姿态。

银屏自然也想到这一层,暗叹口气,和珠锁应下少夫人的话。正好端盆丫鬟把盆递到眼下,她捋起袖子,手伸入里头拧干一条热毛巾,递给珠锁,“轻些。”

珠锁接过来,隐隐不服气道:“上次是因为春癣,少夫人才红了脸,我如何就不懂服侍?”

话虽如此,毛巾挨到李素织玉□□致的脸上时,还是小心了几分。

银屏看见了,笑道:“还不是口冷心热。”

李素织把烦事一放,忍不住一笑,“珠锁是很好。”

伺候梳洗的其他丫鬟们也在陪着笑。

都说分到东院没甚好处,主子不会争不会闹,是个泥塑菩萨。但也有难得的,待下不严是一项。

这些丫鬟们扫过少夫人的脸时,还会在心里嘀咕:没上脂粉的脸,怎么也这样俊雅秀丽?难不成单她们净脸蜡黄?

不待多想,净完面的李素织已经穿好鞋走到大红酸枝梳妆台,想起什么似的,朝丫鬟们点了点头,“多谢。”

这些丫鬟对自己的侍奉,她从来不视为理所应当,世子夫人,到底不该是她。

“不敢。少夫人多礼。”雁翅排开的丫鬟们福了福身,一齐回道。

……

用完朝食,李素织带上银屏给她挑的两个丫鬟,穿过夹道,缓缓朝宣平侯府正院而来。

侯爷和侯夫人起居坐卧之所,比起东院,雕梁画栋更胜一筹,轩昂贵气也多几分。

李素织携仆走到内室堂屋,也就是侯夫人要她来的荣欣堂,从里间帘内探出一个俏丽人脸,含笑道:“少夫人,夫人叫您进去。”

这才能进里间。

自小由女先生教导的李素织,一举一动,皆是一板一眼,见了侯夫人,礼行得很规矩。

“儿媳见过夫人。”

歪在榻上的侯夫人身后靠了一个引枕,四十上下的脸上还能觑见昔日冶丽。

见李素织在礼节上挑不出错处,她面色隐隐不悦。刻意沉默一会儿,方道:“起来罢。巧月领坐。”

“是。”李素织起身,由侯夫人身边大丫鬟巧月引到大理石插屏前的红木椅子,安然坐下。

“你可知道,我叫你来何事?”侯夫人是大家出身,加上掌家多年,行为举止透着居高临下的威风。

李素织站了起来,垂头道:“请夫人赐教。”

“奕儿半个多月没有回家,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李素织道:“世子离开前说公务在身,儿媳不敢多问。”

“你是根木头不成?戳一下动一下,他是你的夫君,娶你进门,不是来给他做祖宗的!你不敢问,还有谁能去问他?出去这么些天,也没见你打听过一两回。”侯夫人再好的涵养也被她气到,整日冷冷清清的,像个什么样子。

身后两个丫鬟浑身一个激灵,手心皆握出一把汗,暗暗为少夫人忧心。

李素织着实有些为难。

世子是她夫君不错,两人平日相处更似兄妹。她不会主动追究他夜不归宿,即使长达半个月。侯夫人再是发难,她不可能把两人如何相处和盘托出。

“奕儿不回家,未必都是公务”,侯夫人歪着身子,长舒一口气,斜睨了李素织一眼,暗含嫌弃,“你这样冷清样儿,到底不适合过日子。”

若是普通人家的儿媳妇,听到婆母说这句话,几乎可以视为对自己媳妇之职的全方位否定,足够她们暗自垂泪数日,自省做错什么,或者说,有没有做对了一两件事,可以稍稍挽救这一评价。

李素织对赵奕之情不同,生不出这些感慨,一副受教模样,“夫人教导的是。”

侯夫人一口气差点过不去,手抓着锦褥,几乎要不顾体面叫她滚出去。

三年了。

赵奕将她娶回侯府足足三年,她还是这副荣辱不惊的模样。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怎么想,一天天的比庙里的菩萨还要端庄,不像是做媳妇,倒真如她所说,是给人当祖宗来了!

想到这里,她冷哼一声,说到底,还是怪赵奕。

当初若不是他求着一定要娶,凭李素织的家世、她家里那些人的性子,也不过是做高门贵妾,一个玩意儿罢了。

为这个,侯夫人一见了她,心里头总有些难平,仗着自己身份,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道:“你们成婚三年,膝下还没有一个儿子。别说儿子,连个孩子也没有。你不会生,好歹叫他有个后,不要装着贤惠样子,做那等妒妇。”

李素织身后一个丫鬟脸颊悄然飞红,惹得另一个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

红脸丫鬟自忖道:世子相貌极好,她们私下也时常打趣一两嘴,说不定哪一日,谁就爬上枝头做了姨娘,享了福气。

不论其他,就冲世子的脸也是值的!尤其这些年世子习了武,冷峻到难以接近,却愈发叫人忍不住被他吸引。如今有了夫人这句话,岂不是可以……

李素织认真想了想,极为赞同道,“夫人说的在理。”

说到底,要不是三年前的事,她不会嫁给赵奕,这桩婚事受委屈的只有他一人。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做了几个孩子的父亲,她很该做些什么。

意识到侯夫人这般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这个,李素织笑意渐渐落到实处,真心道:“我也希望世子早日有后。”

侯夫人见她分明是胜券在握,冷笑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不要到时候在奕儿耳旁说些其他的,我们这样大的人家,容不下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

说着说着,似乎还带上自己的几分情绪。

这点细微变化落在李素织眼里,无异于摸骨牌时明了牌。

说起来,侯爷虽然称得上专情,现在到底还纳着两房妾室,都是老实本分的,不比其他公侯之府,没什么争宠戏码。

但不争宠,在正妻心中未必就不是一个疙瘩,深爱夫君的妻子,不可能不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