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第一章 01

杨枝要上夜班,所以蒋家这天晚饭吃得早。杨美秀煲的一手好汤,滚烫的砂锅端上桌,刚足月的小母鸡搭着红枣黄芪,滋补极了。

杨枝看了一眼,没伸手。

杨美秀撕开两只鸡腿,一只留给还没下班的丈夫蒋福明,一只给小女儿蒋欢。

蒋欢闹着减肥,杨美秀哄她:“妈妈把皮帮你撕了。”

蒋欢从小讲究,在这方面对自己极为残忍,坚定地推开碗。杨枝手快,从她碗里把鸡腿夹走,也不嫌上头沾着她的饭粒,张嘴要咬。

蒋欢急了:“妈你看她!”

杨美秀用筷子打杨枝一下:“多大人了还跟妹妹抢!”

说着,又把鸡腿拎回蒋欢碗里。

蒋欢也不提减肥了,得意地冲着杨枝咬了口肉。

杨美秀自认公道,在汤里搅搅,夹了鸡爪给杨枝,说她:“你不是不爱吃鸡腿么?”

杨枝若有似无嗯了声。她吃什么都香,鸡爪啃出了龙爪的架势。

杨美秀看着她,不知不觉叹口气。

这一下,杨枝胃口全没了。

杨美秀旧事重提:“当初让你报师范你不肯,要是听我的当老师,每天舒舒服服坐办公室,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哪里还要受这个罪?”

杨枝默默听着。

杨美秀忿忿:“为你好还当是害你。”

杨枝:“我现在也挺好。”

杨美秀:“好什么好!快三十了,对象没着落,升职没指望,每个月工资比扫大街的少,干的活比扫大街的多,我昨天买菜碰到你同学,二胎婆家送了套小公寓!”

杨枝嬉皮笑脸:“公寓也没什么好,水电全按商用算,贵。”

杨美秀:“我现在说的是这个吗!”

杨枝端着碗想撤,杨美秀跟在她身后唠叨:“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享享福?”

杨枝指了指蒋欢:“您还有个闺女呢,她福气大,您能享她福。”

杨美秀最烦她这样,一巴掌拍杨枝后背上。拍完觉得杨枝肯定又瘦了,蝴蝶骨薄得扎手。

杨枝以为她妈还得来一下,猴儿似的闪开,站在门边顶认真说了句:“我真挺好的,以后会更好。”

杨美秀不说话,把汤里的鸡腿捞起来,再进厨房煎两枚油汪汪的土鸡蛋。杨枝松了口气,进房间接了个电话,出来时看见蒋欢腻在杨美秀身边,手机刷着短视频,母女俩一起哈哈笑着。

这时,蒋福明回来了。

南城煤电厂辉煌了几十年,那杆高高的烟囱从呼呼冒黑烟、家里一日不擦就全是煤渣到如今白烟袅袅,经历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万幸的是领导班子有筹谋,环保专利说买就买,生产线说改就改,随着市里人口越来越多,供电需求越来越大,厂子比从前更红火,电厂人都以自己那身灰扑扑的制服为荣。

而当初力排众议保下电厂的,正是杨美秀的第二任丈夫,蒋福明。

杨枝喊了声明叔,蒋欢冲出来拉着爸爸的手撒娇,杨美秀笑着哟了声:“我们蒋工今天这么早?”

说完,递给杨枝一个饭盒,让她一会儿带上。

杨枝没接。

本来还能留一会,突然就不想待了,趿着鞋急急忙忙要走,说院里有事。

先关上一层木门,再阖上一层生锈的防盗门,就这样,还是能听见里头和和美美一家子的说话声。

她就是个多余的。

杨枝下了几个台阶,觉得没劲,岔开腿,癞蛤蟆似的蹲在那。

厂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林少锡立在安保室门口办登记,里头的叔叔认得他,哟一声:“少锡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不久。”

“还出去不?”

那抹高大的身影往里头塞了两包烟,没回答,笑着把通行卡贴在了车上。

滴一声,横杆自动感应上扬,给了离家多年的游子一点所谓的归属感。

车开的很慢,一直驶到最里头的1号楼停下。电厂家属区已经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唯有最早盖起来的这栋集资楼斑驳的墙皮还留有岁月的痕迹。

林少锡往上走,蓦地听见有小孩吸鼻涕,以为是哪家小崽哭鼻子,再过个弯,瞧见了焉头耷脑的杨枝。

有点印象,知道这是楼上的,但两人差了几岁,杨枝从乡下过来没几年林少锡就出去读书了,所以他脑海里没有更多关于她的记忆。

他淡淡看着她,她像惊了的猫,一个起势,又呲牙咧嘴蹲了回去。

杨枝就着那样的姿势,仰起脸,冲他咧嘴笑,大大方方叫:“少锡哥!”

话音落了,脸颊有点热,知道这人回来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

时间好像倒退了,他提着行李去北京上大学那天也是这样运动裤白T恤,她也是这样闷闷蹲在这里。

南城今年反常,都五月了还有点凉飕飕,但太阳日日不缺席,这个点黄灿灿地悬在对面两栋楼中间,让杨枝的侧脸显出一圈绒毛。

林少锡看了眼楼上,问她:“哭了?”

杨枝为自己正名:“没哭。”

嘟哝:“好像要感冒。”

然后瘸着腿站起来,腿挺长,经过他身边停了停,嘿嘿又笑了下,说少锡哥,我去上班啦,回见!

林少锡开门进家,喊声妈,邱瑞华趴在厨房探头,都顾不上他。他挨过去一看,楼下食杂店放了个大冰柜在外头,刚才还吸鼻涕的姑娘撅屁股在那选冰棍,最便宜的绿豆冰。

老太太叹气:“能吃五根。”

林少锡在原地守了一会儿,看杨枝真啃了五根冰棍,浓眉大眼的,边吃边给一旁石桌上下棋的伯伯支招,又逗了逗笼里的鹦鹉,这才屁颠屁颠走了。

林少锡坐下来陪邱瑞华摘菜,从前没怎么接触过,都算不清她多大,看着显小。

邱瑞华说:“28,还小呢。”

林少锡:“好像变了。”

邱瑞华停下手等他后头的话。

他想了想:“她刚来的时候总低着头。”

林少锡隔几天再回来,带了个新灯泡。瓦数高,把家里照亮堂点,老太太进进出出方便些。

邱瑞华不在家,他踩着吃饭桌把灯泡换了,一身汗,想进屋拿件衣服洗澡,门推了一半就觉得不对劲,再推开一些,杨枝安安静静躺在那,半条腿贪凉地搭在床沿。

这是林少锡从出生一直住到高三的房间,墙上贴着三好学生奖状和他喜欢的球星,一切都是熟悉的,却又多了点不一样,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全遮光的,床头有女孩用的彩色发圈。

他刚才叮叮当当一通响,床上的人照样睡得沉。

林少锡默默退出来,门轻轻带上时最后看了一眼,小姑娘醒着的时候爱笑,睡着的时候眉头却锁紧,一枚红彤彤的鼻头,张着嘴呼吸。

他坐在客厅,手机静音,就这么一直坐到邱瑞华回来。

老太太一进门就笑,走过来小声问:“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

林少锡指了指里屋,眉梢微微一挑,等他妈解释。

“刚下夜班困着呢,欢欢锁了门不让她姐进,今天老蒋也在家,她一个大姑娘直挺挺躺客厅不合适,咱们家正好空屋多。”

林少锡压着声问:“常来?”

“我亲闺女。”

林少锡笑了:“我以前怎么没听您提?”

邱瑞华说:“我看小枝有点怵你。”

林少锡觉得自己挺平易近人。

邱瑞华:“你在国外给我打电话,每回小枝刚进屋,一听是你,扭头就走。说不多做两套试卷都觉得自己不够努力。”

林少锡莞尔。

母子俩凑头说话:“你就是她的紧箍咒,她拿你当榜样。”

邱瑞华欣慰:“谁也没她努力,一路学到博士。现在在市一院当医生!”

林少锡没想到她会学医。

现如今的社会,人都精贵,很多职业都不像从前那么无可挑剔,当医生说得容易,这条路不摸爬滚打十几年成不了气候。

邱瑞华也知道杨枝还得熬几年,但她觉得这么一日一日认认真真的,也不会太难,况且——

“小枝自己喜欢。”

屋里头,熟睡的人动了动脚趾头。

做梦了,梦见有老虎咬她屁股,她跑啊跑,怎么都甩不开,隐约听见前方有人喊她,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杨枝,起来吃饭。”

她噌一下就醒了,直勾勾盯着门边高大的身影,一骨碌坐起来,还带着梦里奔跑的惯性,人往床沿倒,栽下去的时候哎哟一声,动静大得邱瑞华拎着锅铲就过来了,生怕她摔出个好歹。

杨枝皮实,摔疼了还笑,挺惊喜:“少锡哥,你还记得我名字啊?”

嗓子跟沙地上磨过似的,没那天清脆。

林少锡嗯了声,搭着老太太肩膀。

杨枝贪婪地看着门口依偎的母子俩,高兴,又有点小小的羡慕,最后把羡慕摁下去,就只剩高兴。

原本天各一边的亲人团圆了,多值得高兴啊!

这顿饭吃的是挺高兴的,可刚吃了饭邱瑞华就问:“你公司挺忙吧?别操心我,该忙去忙。”

林少锡原本空了一整天陪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领神会,说确实得去一趟。

邱瑞华送他走后跟杨枝嫌弃:“从前也没见他这么粘人,走了才好,吵着我们小猫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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