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这句话,给宋白砚本来就糊成了一锅粥的脑子又加了一把猛火,顿时滞涩得连搅和也搅和不动了。
他茫茫然瞪着皇帝,忽而往地上重重一磕:“陛下,此事、此事不合礼法啊!微臣是那孤女的老师,又承蒙绿石先生托付,只将那孤女当做微臣的女儿,怎可…怎可…”
皇帝哼笑一声打断他:“宋卿过于迂腐了。”
但他此刻无意争辩此事,因道:“杨诚一事便全权交由宋卿处置罢。待宋卿考量周全了,再带你那学生到御前来见朕。”
宋白砚应下,狼狈退行两步,混乱嘈杂的脑子里忽而跳出来个顶重要的事情来。
立即又停步道:“既然陛下恩准令微臣的学生参与此事,恐怕陛下的身份便藏不住了,是否由微臣提前告知那学生…”
萧听澜撑着头打量宋白砚的神色,心里头哂笑了一声。
这宋白砚一定曾为此事辗转反侧不得好眠,挖空心思地纠结自己对那苏家女到底安着什么坏心。之所以今日松口,不定也是存着心思想借机结束自己与苏怀月“不清不白”的会面。
控制一个人原来如此简单。
萧听澜想起那时与宋白砚在春山第一次会面。缚着纶巾的清瘦儒生态度虽是恭谨,言辞中却分明透出一股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孤傲来。
没料到如今短短一月,此人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揣度起他的心思。
想到这儿,他打断了宋白砚的声音,淡淡道:“此事不急。”
宋白砚觑着上头瞧不出心思的天子,只能诺诺应下退出了议事堂。面上的神色当然不敢表露不满,但眼角眉梢分明全是叹气。
萧听澜看着宋白砚那张愁肠百结的脸慢慢消失在阶后,心中忍不住生出些许疑惑。
难道一个人果真会不计得失而又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人束缚?就这样不计后果地给自己安上明晃晃的弱点与软肋?
他杵着头想了好一阵,到底没想出个结果,高福适时打断他这无用的沉思:“陛下,寿康宫又派人来请了,奴婢听那话里的意思,太后怕是又要生气…”
萧听澜这时忍不住蹙起眉头来,问道:“寿康宫还来了些什么人?”
高福陪笑道:“张家娘子也来了。”
“啧。”
萧听澜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不耐表情来。
刚走上寿康宫的台阶,便听见里头传来一串笑语,听声音似乎不只张彤儿一个人。
宫女太监们一叠声将“圣人至”的消息通传进去,等到高福打起明间的帘子,果然便见里头还另肃了五六名贵女,个个珠翠满身,眼风缠绵。
萧听澜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今日一身金龙云纹玄黑窄袖圆领袍,十分锋利挺拔。此时迈步进入厅间,便宛如插/入一柄锃锃利刃,霎时劈开了一屋子浓稠黏腻的脂粉香气。
自他一踏入正殿,便有一道目光直往他面上射来,他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待看清了那目光的主人后,他到底是没有发作,微微朝那女子点了点头。
那正是太后来信时提起过的,他姑父的女儿张彤儿。
他姑父原是幽州一带的行脚商,可怜妻弟去得早,留下他们萧家这孤儿寡母。每过玉门关时候,便都给他们萧家捎不少粮食布匹,时时帮衬。
他姑父儿子多,只得了这么个女儿,养得既娇且纵,宠得无法无天,行事如草原上的彤云一般风风火火。
年幼时,那小姑娘得空到玉门关来的时候,就咋咋呼呼吵得萧听澜头疼。
如今年岁既长,这草原上野惯了的少女瞧起来也没多少长进,浑没有半点规矩,只把一双眼睛直愣愣往皇帝面上看。
底下其他贵女见状,忍不住互相传递眼神,面上都露出一股嘲意来。
张彤儿却一点也没注意到这房里的暗流涌动,只把目光锁在了皇帝身上,满目都是遮掩不住的雀跃。
自她此番跟着舅母来京,这还是第一次入宫扎扎实实见到皇帝,别提心中多么高兴了。
一句“二表哥”卡在嗓子眼就要脱口而出,却忽被太后挡住了视线,故意拉了她的手侧过身子去说笑。
张彤儿看舅母的脸色,料想舅母是故意与皇帝赌气,故而装作没有看见皇帝。但据她所了解皇帝的性子,应当不会吃这一套。
果然便见皇帝做个揖,淡淡道:“既然母亲今儿已唤了人作陪,儿子便不叨扰了。”作势就往屋外去。
这说的是什么话?做母亲的又怎会嫌儿子叨扰?
太后的茶盏在几上重重一搁,终于开口:“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政事繁忙,如今做娘的想见一见儿子,也难如登天了。”
萧听澜失笑,这话说得委实没什么道理。
自登基来,他从来是昏定晨省,没有落下过一天。只不过此番太后回京后尤其热衷于选秀一事,他烦不胜烦,故而躲了几日,怎么就成了见一面难如登天?
不过人年纪大了,心性有时便会像孩子般任情任性,因而萧听澜还算有耐心地哄了一句:“儿子来迟,还请母亲见谅。”
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令太后生气也不是,可开心也着实是开心不起来,只抿着唇“哼”了一声。
张彤儿却浑然不觉太后的微妙情绪,按捺不住抱着太后的手臂撒娇:“二表哥忙了一上午恐怕受累,姑母你就让二表哥坐下歇会儿嘛!”
太后无奈嗔怪道:“就你忙着心疼他!”
张彤儿嘻嘻一笑,连忙又吩咐宫女将小厨房里一直偎着的黄苦荞红豆茯苓粥端出来,笑着同皇帝道:“二表哥,你别看舅母嘴上不饶人,其实最是疼你。昨儿可是推了京戏,亲自给二表哥挑了一下午红豆呢!”
萧听澜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倘若是他来选,他倒宁愿他的母亲去听戏。
他喝了一小口便搁下了碗,问道:“不知母亲今儿唤儿子来,所为何事?”
太后抿唇,知道皇帝这是明知故问。底下这花团锦簇的一干女子,难道真眼瞎了看不见不成?
她抬起茶碗,开口却说起张彤儿的父亲:“哀家此次去幽州见着了你姑父….”抿一口茶水,眼风带着幽怨往皇帝身上扫过去,“他倒是比我有福气,膝下又添了个小孙女了。”
萧听澜眼观鼻鼻观心:“既然如此,便着内侍省拟份礼单送去罢。”他这么一说,还当真侧头同高福吩咐起来。
太后一噎,终于忍不住发作:“你姑父只当哀家尽在这京中享福,却料不到哀家比那寻常老妇都不如。”
“寻常人家中如哀家这般年纪的,孙孩都不知抱了好几个了!偏哀家到如今还摸不着孙辈的影!倘若不是这几个孩子有孝心,大好年华也肯在这儿陪哀家这身老骨头说话逗闷,哀家真不知这太后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从善如流:“母亲既然发话了,儿子即日便拟道旨意下去,教那些个朝中官员的亲眷都常来宫中陪侍。”
顿了顿,他又接着对下头那几个女子吩咐,“你们今儿陪侍太后有功,届时也都去内侍省领份赏罢。”
底下的贵女忙不迭起身行礼谢赏。
莺莺呖呖的谢赏声中,只瞅着太后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瞧起来着实是气得不轻。
张彤儿见状忙转了个话题劝道:“姑母可不能胡说什么老骨头,姑母分明是风华正茂!能陪您说说话儿,才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呢!”
她这话倒不是虚言。太后如今年不过四十,保养得当,也没什么愁心,瞧起来确实十分年轻。
她一说完,底下的女子们都叠声附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后倒也不好揪着这事一直发作,面色到底柔和了几分。
她瞪一眼自己的儿子:“将来总归是有人能治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