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延英殿内出来的时候,便立即有翎卫呈上来一封密笺。
翎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背地里其实还负责调查前朝太子下落,任何相关的消息都会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皇帝立即接过密笺看了,一顿,眉头却忍不住挑了挑。
他摩搓着手中的云纹素纸,沿着廊子缓缓走到了通往御花园的小路口上。从这一侧,能看见有芳池静静的水波。
暗卫呈了条子后便垂首跟在皇帝身后,等待接下来的吩咐。
此次汇报只是例行公事,因而密笺相当简短,皇帝理应很快看完。不曾想,却迟迟未等来皇帝的示意。
终于,皇帝的目光从那静谧的湖面转开,发话了:“报详细些。”
翎卫感到几分不解。
此次呈上来的并非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刑部有关杨诚的一个意外插曲。
这杨诚久审不下,皇帝其实也渐而失却了耐性。如今产生变数,皇帝不过说一个“允”或“不允”即可,过后自有刑部尚书呈递奏章仔细汇报结果,此刻却并没有详细汇报的价值。
何以皇帝却似乎产生了兴趣?
他单膝跪在皇帝身前,将记忆中听到的与看到的一切都仔仔细细汇报出来。
变数的主角是一个女子,他们曾经也查过,乃苏忠文之女,背景干净。杨家泄露了《绿石纪闻》后,皇帝为平息京中蜂拥而起的流言,下令将此女抓回京中受审。
那时皇帝似乎是下了杀令,不知何故后来却又没有追究。如今这女子又撞回枪口,恐怕还是免不了一番磋磨。
他将女子那句“我们苏家就都是这样的人!”说出来时,未防上头竟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翎卫大感惊诧,旋即便听见皇帝道:“你做得很好。”
顿了顿,“带令回去,就说,朕允了。”
翎卫得了皇帝一句赞赏,受宠若惊地应了声:“诺!”
弓着腰起身时,没忍住往皇帝面上瞟了一眼,登时是惊讶地张了张眼。
那是他很久以来都未在天子面上见过的表情,一种清浅而悠远的笑意,宛如月亮即将消失,太阳还未升起的那一刻吹过来的清风,实在是令人稀奇!
这样的表情顿时给眼前这个自登基以来便愈发阴沉的天子添上了几分鲜明的生动,让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纵横在战场上的时候,皇帝其实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冰冷。
“好了,下去罢。”
翎卫连忙垂下眼,忙不迭退下了。
皇帝走出廊子,径自往有芳池行去。候在廊子另一头的高福见状,连忙小跑了几步跟上来。
跑到近处,他才惊异地发现,皇帝唇角边竟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心中忍不住浮起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皇帝的样貌其实是极好的,尤其这样笑起来的时候。
只是登基以来总不免高处不胜寒,皇帝的笑渐而就少了。现在没了沈大人一起说个话,那神色便愈加沉,愈加冷,令人看一眼有时也心里发寒。
此时难得开怀,那眉目间常常凝着的肃杀气一忽儿尽散了,显出其中笼着的万水千山。龙眉凤目,尽是昂扬风发的姿态。
有风从有芳池湖面吹过来,吹起来皇帝黑色的衣袍,高福不过一眨眼,那笑便跟着被那风一把吹散了。
皇帝一身黑衣,伶仃立在湖畔,又如往常那般透出孤清的冷意,忽而开口道:“高福,这池子何以叫做有芳?”
高福回道:“原是前朝皇帝为讨皇后的欢心,在这池子周围栽满了花枝。无论春夏秋冬,都有鲜花盛放,芳香扑鼻,才得了‘有芳’这样的名。”
皇帝点点头,环首而望,如今的有芳池附近却只留了蒙茸一层绿草了。他摩搓着手里的扳指,开口道:“那便教人再把些花枝种起来罢。”
高福应一声,因问道:“不知陛下喜看些什么呢?”
皇帝顿了顿,很久没说话。
高福心里不由有些打鼓,皇帝自来不大在意什么花花草草,自己这一问倒有些多余,正要请罪,却听皇帝的声音又随着湖风传来。
“便先种些紫藤容朕瞧瞧罢。”
刑房里,崔妄正气得火冒三丈,掐住了杨九娘的脖子,对杨诚喝骂道:“好哇,你也给我添乱!你女儿还想要不想要了!”
杨诚道:“若我女儿没了,你就…你就永远休想撬开我的嘴。”
崔妄冷笑:“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我?未免也太看不起崔某人了。”
杨诚虽是倒吊着,脑子却还清醒:“崔大人,杨某死不足惜,只是大人在我身上什么也没问出来,往后在天子跟前,可还有被看见的机会?”
他说完,也不犹疑,奋起全身最后的力气就往放置在刑房一侧的刀上撞去,那动作教人想起岸边将要渴死的鱼。
崔妄脸色到底忍不住一变,袖中一柄斑驳小刀急射而出,“擦”一声,割断了吊着杨诚的绳子。
杨诚陡然失去凭依,身子重重砸到那一滩腥秽之间,面上全是腥黑的血迹。却咧着嘴,还冲着崔妄轻蔑一笑。
一炷香后,崔妄最终并宋白砚、苏怀月二人在刑房里坐下。
杨九娘被苏怀月抢过来抱在怀里,崔妄心头火烧三丈,此刻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杨诚勉强支着身子跪坐起来,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叹息道:“瑛儿,爹爹对你不住。”
崔妄不耐催促道:“少废话,说正事!”
杨诚对崔妄的催促充耳不闻,又看向苏怀月:“苏娘子,杨某未经你允许将绿石先生的遗作公开,险些害你丢掉性命,杨某心中有愧。但此事…”
他顿了一顿,像是下了决心,“但此事并非杨某一人策划,还望苏娘子看在那些年的情谊之上,对我女儿…”
崔妄抽起铁鞭劈头盖脸就一顿抽打,直打得血肉翻飞:“说不说!”
苏怀月忍不住对崔妄怒目而视,但到底是无关人员,也不好置喙,只能捂住杨九娘的眼。
杨诚被扑打在地,剧烈咳嗽,又喷了一地的血,两只血肉模糊的眼睛却还紧紧地盯住了苏怀月。
那双眼曾经总是笑眯眯的,这会儿怒目圆睁,让人想起“死不瞑目”这个词。
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只觉得杨家身为臣子,为君而死,死不足惜。可现在他女儿作为那“后果”之一明晃晃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发现,自己还是免不了悔愧。
苏怀月在杨诚的目光之下实在有些不忍心,只好应承道:“我也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但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去护着九娘。”
听见这句话,杨诚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他调转视线看向崔妄:“是,《绿石纪闻》一事,是太子殿下指使我做的。”
崔妄不耐道:“谁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问你,前朝太子他如今…”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身侧女子忽猛站了起来:“你、你方才说什么!是谁指使你做这件事的?”
崔妄大感头疼。
到底苏怀月是个无关人员,还不知晓这样的密辛。唯恐她这一打岔,泄了杨诚的气,又紧着喝道:“杨诚,我只问你,前朝太子他如今究竟下落何处?!”
苏怀月赫然转头,又看着崔妄,脑子里嗡然一声,已是乱做了一团。
这些人在说什么?怎么字字句句提的都是前朝太子?可是父亲分明告诉她,元佑安已经死了!
她乍然便想起来萧二那天对她的质问。
难道当真…当真父亲在骗她,元佑安他,并未死么?!
苏怀月急问道:“前朝太子…你们说的是元佑安是不是?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杨诚道:“苏娘子,事到如今杨某也不瞒你,这件事背后作俑者确实便是太子殿下。并非杨某不顾及你的性命,实在是不得不听从…”
崔妄打断道:“你们叙旧叙得也够多了。杨诚,你不要以为东拉西扯就能唬过我去。老实交代了,我兴许便饶你女儿一命。”
杨诚这时冷笑起来:“崔大人,倘若我这样身份的人也能轻易知晓太子殿下的下落,你们也就不会寻了这么久也还没寻到他,是不是?”
崔妄道:“那就交代你们是如何联系的?这点用处你个废物总归是有的罢。”
杨诚坐直了身子,沉默了许久许久,这才道:“我可以说,但是我有要求,放过我的女儿。”
崔妄一口就应承下来。
“行啊,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就放过你女儿。”
杨诚显然没料到崔妄答应得这么快,一双眼瞪着崔妄,顿了顿,道:“我信不过你,我只信——”
“——她。”
他一手又指向苏怀月。
“所以,如何与太子殿下联系一事,我也只会告诉她。只要她能向我保证确实可以护住我的女儿,我便亲口告诉她。”
崔妄无谓地耸了耸肩,便要一口应下。
本来这苏家女郎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便再无法从此事中脱身了。杨诚爱告诉谁便告诉谁,于他并没有任何分别。
但他还没说什么,那本来静静坐在一侧的宋白砚却忽而色变。
向来是温文尔雅的儒生,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头一回如此恼怒:“杨诚,你好毒的心思!为了你女儿的命,就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到一条认真的评论,发现我写出来的文字可能和各位宝子看到的产生了一点点偏差,所以请大家给我一丢丢反馈,好让我知道自己是不是写清楚啦,谢谢各位宝贝(鞠躬)~
二水是第一次连载的时候有这么多宝子跟着一起看,很开心,也有点小惶恐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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