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落定,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忙在心中说不可能不可能。
却又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方才说天子年纪尚轻,具体是多大的年纪呢?”
宋白砚道:“你怎的又问起天子的事来?”
苏怀月含糊道:“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至今竟还未娶妻,我当然好奇呀。”
大约是为了打消宋白砚疑虑,苏怀月开玩笑似的又笑道:“先生知不知道我们苏家同当朝天子还曾有过一桩姻缘旧案?那时天子尚且还未入京,曾修书一封…”
宋白砚闻言忍不住又紧蹙起眉头。
苏怀月想要说的那件事,他自然也曾听说过。
皇帝那时从幽州南下,以破竹之势直攻到晋城,莫有人能挡其缨,真可谓是江山在握,风头炽盛。
只是孤身凭立未免寂寥,遂修书一封,为自己选后。
想那时天胤旧人,无论是慑其威名,抑或是慕其威名,没有不肯嫁女儿的。
偏偏遇上的是苏忠文。
这位绿石先生性情耿介,古板严苛,对那时天胤皇室忠心耿耿,毫不留情大骂其为乱臣贼子,做如此痴心妄想。
年轻的帝王陡然遭逢羞辱,该如何勃然大怒,不难想象。
如今除了皇帝自己能提起这件事,还有谁敢乱提?更何况还是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苏怀月?
至今他仍拿不准皇帝在苏怀月跟前隐瞒身份是什么心思,也许皇帝还记恨着当年旧事,时机一到便对苏怀月露出铡刀。
他想到这儿,禁不住冷汗涔涔,立即打断了苏怀月的声音,教训道:
“阿月,你实在是未将先生的嘱咐放在心上。你需好好记得自己苏家人的身份,不比旁人轻省。不该做的事莫做,不该问的事莫问,不该说的,即便是对着先生,也不该…”
苏怀月一听自个老师又开始念起经来,当真堪比唐僧,脑子直嗡嗡作响,也顾不得自己问了什么问题,忙应下:“知道了知道了。”
不等宋白砚还要说什么,她连忙加快脚步赶上了青竹,总算将宋白砚的碎碎念抛在了后头。
随着她的脚步,紫藤花穗在耳下轻轻摇晃,苏怀月眼角余光瞟着,忽然就忆起过去的一些旧事。
那时在苏州时,每每从杨家出来,杨家的九娘子就总是会给她送时兴的花串。送的最多的,就是紫藤。
九娘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抬头看一眼她,低头看一眼紫藤,“哇”的一声,“苏姐姐你是紫藤花仙子吗?”
想起来杨九娘天真无邪的童言,杨诚与其夫人见她时乐呵呵的笑脸,她觉得又是怀念,又很是难受。
她那么信任杨家,却没料到杨家偷偷用她父亲的《纪闻》做这种事。
他们将这《绿石纪闻》公之于众的那刻,有没有想过她会遭遇什么呢?
临近晌午,三人选了个面馆吃饭。面馆是老招牌了,苏怀月却有些食不知味。
宋白砚忍不住又在她额上弹了一弹:“头前你读书走神也就罢了。怎的如今来吃东西,依然心不在焉?”
苏怀月闷闷道:“先生,我就是想起了在苏州的一些旧事…”
“那时父亲被新帝放归,也是过于愁闷,只在苏州停了短短几日便打算去大江南北走走看看,好去写他的《绿石纪闻》。因我年纪不大,便将我托付于杨家照顾。”
“后来父亲去世,也是杨家助我安葬父亲,升堂扶灵,挖坟送葬,诸般繁琐皆无怨言。不仅如此,杨家见我失去倚仗,还雇我去给他们的小女儿做启蒙老师,给我安身立命的本钱。”
“那时候我当真觉得杨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家,杨叔及其夫人,还有九娘,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我没想到,原来这些好都是有条件的。他们蛰伏这么多年,不过是想在我身上等个机会。”
“而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
宋白砚默了默,道:“那你当是仇恨他们了?”
苏怀月沉默了会儿:“我觉得我应该是恨他们的。要不是先生你来救我,如今我就是地下亡魂了。”
可她旋即又摇了摇头,“可是啊,那几年他们对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我好像,又有点恨不起来…”
苏怀月叹出一口气,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条:“不过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他们肯定都逃得远远的了,我与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也好也好,那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好了。”
宋白砚听着女子天真的话语,默了一默,忽而开口:“他们如今…亦在京城。”
苏怀月有些惊讶:“什么?”
看着少女懵懂无知的神色,宋白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道:“吃完,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御书房燃着的香快尽了,烟灰悄无声息地砸下来,团起一小片灰雾。
昏昏欲睡的小太监忙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强打起精神。
往上一瞟,皇帝还在批奏章,没有去午睡的打算。
倏尔,皇帝抬了抬眼。
高福瞧着那眼神,心里打了个突:“陛下,有什么吩咐?”
皇帝将折子往几上一放,冷冷道:“叫沈千意到这儿来。”
沈千意到的时候,皇帝正在换药。
几日前皇帝外出祭奠当年的常威将军,不曾想遭遇刺客。性命虽是无碍,但受了箭伤。
此事只有几个近臣知道,沈千意是其中之一,如今正组织暗探私下调查。他以为皇帝召他来是垂询此事,但瞧着皇帝的面色又觉得不太像。
“你自己看。”萧听澜面色极为不善,“啪”一声,将奏章丢到了案上。
沈千意垂首弯腰,小心翼翼拿起奏折。
是刑部呈上来的请罪文书,主要汇报了这几日提审杨家家主杨诚的进度。
八日前,从苏州押来杨氏一族。
据查,便是这杨家家主杨诚将那册书公之于众的。但这并非是最重要的,更为重要的是,将杨诚押解回京的当口,竟发现了前朝太子的踪迹。
押解杨家人与押解苏怀月时的情况不同。因为人多,囚队行得慢,消息渐而就传播出去。
到京城外十几里的时候,前朝那小太子竟胆大包天地率了十数人来劫囚。
只不过虽是出乎意料,但还是被行动有素的禁卫军击退了。小太子仓皇逃窜,自此后又失了踪迹。
这行踪不明的前太子一直是皇帝的心头大患,便着令刑部问个结果出来。
但这些日子以来,进度竟然颇缓。
据奏折中所言,乃是因尚书令沈千意对刑部的手段颇有微词,致使刑部进度迟缓。
皇帝冷声道:“你有什么话说?”
沈千意抿着唇跪下,以头抢地:“臣无话可说。”
萧听澜冷笑,提起桌上茶盏欲饮,但似乎又觉得难以下咽,将茶杯重重在几面上一搁。惊得茶盏一跳,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立即碎了。
底下的小太监吓得跪成了一片。
就连高福觑着皇帝的神色也不敢再出声。
“沈千意,朕对你很失望。”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朕不是没给过他机会!”
杨诚,他倒也识得,那是他攻打晋城时候遇到的守城将领。
晋城乃通往中原的门户,攻下晋城,雁翎军从此便能长驱直入,宛如一柄长枪直指上京。
为了拿下这座举足轻重的城池,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可战斗依旧艰难。
那时正是仲秋,山野间已然有些枯草萧索。秋夜渐而寒凉,他与沈千意在寒霜白露中点灯彻晚,于沙盘上仔细推演。白日仍旧带着暑热,他与沈千意又披挂厚重铠甲,于荒草衰木中千里奔袭。
雨一直未落下来,每个人心里又闷又躁。而杨诚风格稳健,稳立于城墙于之上,让自幽州起兵以来几无败绩的萧听澜也禁不住怀疑,这是否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可后来他到底棋高一着。攻破城门的那刻,杨诚于中堂静坐,等待他来取他的头颅。但通往杨诚府邸的大道两旁,却跪满了哀哀恳求的城中百姓。
萧听澜并非是个嗜杀的性格,在城中百姓的哀求之下,也是惜其将才,他并未杀他。
后来他登基为帝,也曾给过他机会,令他担任禁军首领,却被杨诚婉拒。他于是再给了他一次机会,将其一家老小都放归太湖。
太湖…
又是太湖...
萧听澜眉头紧紧地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宽仁,可走到如今,他得到的都是什么回报呢?
萧听澜半晌没说话,疲惫地靠坐在宝座中,冷眼看着下面以头抢地的儒生。
这儒生是他当年在幽州起事时的性命之交,故而登基后,他也给予其极大的信任,托付以尚书令一职,统管六部。
可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后,这向来迂阔的儒生竟还是未有丝毫长进,依旧还抱持着如此天真的作为。
他实在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萧听澜揉着太阳穴,终于拿起手上的一本奏章往下行去。
沈千意跪在地上,能看见那绣着金龙的黑色袍角缓缓靠近。随后“啪”一声,一道巨力落在他头上,将他戴着的双翅官帽无情打落在地,帽子下工整束齐的发髻“哗啦”一下尽被用力打散了。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从来在人前,沈千意都牢记着老师的教诲,衣冠齐整,仪容端正,尤其以尚书令身份在宫中行走之时。
皇帝这一打,宛如一记耳光,“啪”一声,将沈千意整个人都打僵了。
“妇人之仁!你说你能成什么事。”皇帝冷冷说道,将手中那本奏章扔在他眼前。
奏章内页翻出来,露出不知是谁呈上来的纠文:“…尚书令懈怠职责,尸位素餐,又以权欺人,实在是德不配位…”
沈千意闭了闭眼,只觉字字句句如同尖细的银针,能把他的心扎出血来,再不敢继续往下看。
随着这奏章打落在地,小太监宣诏的声音跟着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罢沈千意尚书令一职,着令于兰台校书,以省其过,以修其德!”
兰台,也即秘书省。皇帝这旨意,是把他贬做了秘书省九品校书郎了。
沈千意浑身一震。
他当然知道自己暗中维护杨诚的举动会引起皇帝不满,但他以为,皇帝也许会像当日他维护苏怀月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料到竟当真对他动了如此大怒。
那句“妇人之仁”又响起在他耳侧。
这句话他曾经听过,在那日他请来宋白砚救那苏家孤女的时候。未料如今不过短短半月,他又在皇帝口中听见了这句判词。
而这一回,他也依旧是活该得皇帝这一骂。
他同杨诚其实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那日跟着皇帝入晋城,也同样看见了那满城跪伏的百姓。
他们起先拥堵在城门口通往杨诚府邸的大道上,后来在兵锋的威慑之下,到底也害怕后退。但无论如何恐吓,他们都不曾逃散,而是一直默然无语地跟在军队后面,聚结在杨府周围。
他想,堂堂如此守城之将,纵使是英雄残年,死也该死得痛痛快快,又怎能任由刑部那些酷吏肆意折辱。可败军之将,本就该任人处置,他这一丝无用的恻隐之心,又怎么不是“妇人之仁”呢?
沈千意苦笑了一声,终于磕头道:“臣沈千意,叩谢君恩!”
他的尾音落下,皇帝已踏出了御书房的门槛。
高福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后来信了。”
萧听澜起先还没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应了声:“嗯?”
高福忙笑着将驿馆传回来的信呈给皇帝。
萧听澜拆开信看了,脸色终于稍霁。
信中太后说还有十来日便能抵京,萧听澜一面吩咐高福着人去打扫寿康宫,一面接着往下看,却忍不住眉头一蹙。
便见太后接着说道,他的表妹张彤儿亦跟着一同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宝贝们~~
沈大人表示一点也不快乐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语出《论语》《尧曰篇》,意思是君子应该衣冠端正,目不斜视,庄重地让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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