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听澜好笑道:“便暂且给苏娘子留着罢。”
苏怀月喜不自胜,兴奋地凑近,眼睛弯起来如同月牙,眸子亮晶晶地由下往上看着萧二。
“那我就等郎君的好消息了!”
一缕清淡的幽香,随风钻入了萧听澜的鼻尖。眼前女子的眸中,此刻似乎装盛满斛的春水。
萧听澜不着痕迹拉开了距离。
“苏娘子,方才萧某说有所疑惑,还需娘子解惑。”
苏怀月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萧听澜将书册打开,递至苏怀月跟前,修长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点。
苏怀月顺着他所指看下去,萧二翻出来的正是她在“梭子谷之役”旁给当今天子写的批语。
“姑娘何以…做出这般议论?”
苏怀月本有些迷茫,抬头对上萧二探究的眼神,随即反应过来萧二想问什么。
她父亲苏忠文是出了名的前朝太子拥趸,在这本书里也毫不忌讳地大骂当今天子为乱臣贼枭。
萧二想问的是,她既是苏忠文女儿,何以却在这《纪闻》里为天子说话?
既然萧二这句话问得毫无忌讳,苏怀月便也直言。
“是,我父亲因受前朝皇帝知遇之恩,确实很是厌恶当今天子,但我却向来与父亲意见不同。”
萧二挑了挑眉:“如何不同?”
苏怀月垂下眸:“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前朝皇帝在时,我们总是打败仗,常常赔款割地,边疆从无宁日。而当今天子,他虽然…”
说到这儿,她面上忍不住露出几分惧怕的神色,又立即敛了敛神,往下说道:
“…却迫得靺鞨偌大一个王庭又分裂为十八部,再不敢南犯。我为人子女,本不该批驳父亲,何况我亦受过思宗恩泽,理应为君讳言。但父亲教过我,为学所求,乃“真”,乃“信”,万万不能以个人得失,影响笔下文字公正。故而有此议论。”
萧听澜哼笑一声:“可你父亲下笔,全然不是自己说的这么回事儿。”
苏怀月抿了抿唇。
话既然说到了这里,索性一鼓作气说清楚,也许她今日所言还会借由眼前男人传至皇帝耳中。
因而苏怀月鼓起勇气又继续道:“其实我父亲亦从未想过要破坏心中原则。先父早在去世前就已经完成这本《纪闻》,却一直不曾公开,直到临死时才交给我…”
“倘若真有心搅弄风云,活着的时候将其公之于众,岂不是更有影响么?如此看来,父亲虽则下笔有失偏颇,但却从未打算因现实立场而破坏心中原则。”
萧听澜默了默,忽道:“苏娘子很是以自己父亲为荣了?”
苏怀月没做声,算是默认。
萧听澜却开口道:“但苏娘子的父亲曾写过投敌诗。”
苏怀月立即反驳:“不可能,我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定是有人诬陷。”
萧听澜淡淡道:“就当做是为了报答苏娘子解惑之恩,萧某可告诉娘子,那首诗的确是苏娘子父亲所作。”
苏怀月霍地站起了身:“郎君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瞬间,眼前这温婉女子突然变得气鼓鼓起来。大有一种他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要跳起来挠他的架势。
像一只炸毛的猫。
萧听澜忍不住想道。
“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他看了眼天色,表示今日没时间再告知她背后真相。
苏怀月虽是急得百爪挠心,但萧二既然不开口,她也无可奈何。
当夜,苏怀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方面记挂着那本书的下场,一方面又纠结萧二关于她父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堪堪入睡,又被屋子外头的声响吵醒了。
原来折腾了大半宿,天已蒙蒙亮,到了宋白砚上朝的时候了。
苏怀月翻了两个身,睡意全无,索性穿了衣服提了灯笼,来送老师出门。
宋白砚瞧她困恹恹的模样觉得好笑,嘱咐她:
“既然下地能走了,就得把前头落下的功夫补回来。先生此次带了不少书册,你这几日便挑一些都仔细读了。”
苏怀月嘟囔着应一声。
宋白砚又道:“先生日暮时方归,你自己在家,须得记着好好吃药,好好吃饭,知道么?”
苏怀月送宋白砚到宅子门口,恹恹道:“学生知道啦。”
又忍不住嘟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宋白砚失笑,还想说什么,忽而注意自己那枚玉佩被苏怀月挂在了脖颈上。
他不由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那这玉佩该还给先生了罢?”
苏怀月闻言,立即把玉佩放进了领子里:“这可不行。先生你既赐给了学生,就是学生的东西了,可不许反悔。”
宋白砚本意倒并不是想拿回东西,只是想笑话苏怀月两句。
但看着那玉佩落入苏怀月衣领间,红绳衬着如雪的肌肤,不免让他心中升起几分怪异的感觉。
他忙挪开了视线,随后颇是有些拿苏怀月没办法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白砚出门后,苏怀月自去收拾洗漱。
早上她便遵师之言,老老实实读书写字。
过了午,苏怀月便有些坐不住了,琢磨着还是要去萧府找萧二才行。
出府后,她先买了些蜜饯果子,还特意给明明带了支糖画,才往萧府去。
明明见了她来,十分开心。作为糖画的回礼,还送了她一张自己画的小画。
画上是一张女子的脸,只能说是个人样。
明明指着道:“这是漂亮姐姐!”
苏怀月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过了。
其间吴夫人出来过一次,竟还记得她,唤她“弟妹”,苏怀月也只好尴尬地应了。
陪着明明玩了一会儿,吴婆婆就催促明明赶紧去写字,否则交不上习字的作业,得被二叔打屁股。
明明一张脸皱得像根苦瓜:“可我根本不会啊!”
吴婆婆道:“你二叔不是教过你么?”
明明气道:“他每次教我,都写得极快。脸还那么凶,我连问题都不敢问,怎么学得会嘛!”
苏怀月不由想象了一下萧二教明明的模样。以萧二的气势,定是一个眼神就把孩子给吓住了,忍不住好笑地摇摇头。
左右无事,便道:“那姐姐来教你,好不好?”
明明立即欢呼一声:“要是苏姐姐教我,我肯定学得会!”
苏怀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小男孩平时看起来爱闹贪玩的模样,一旦认真起来,倒还有模有样。脑筋也转得快,不一会儿就写满了两张纸。
苏怀月认真仔细教他笔划,吴婆婆端了茶水果子进来,偶然瞟了一眼,惊叹:“哎哟,这字写得可真不赖。”
明明搁了笔,去拿果子吃:“婆婆你又不识字,看得懂吗?”
吴婆婆道:“婆婆虽不识字,但也晓得整不整齐啊。这可比你二叔教你的时候齐整多了。”
明明嘿嘿笑道:“是漂亮姐姐的功劳!”
苏怀月道:“你二叔怎么教你的,我瞧瞧?”
明明往脚旁竹箧里翻出来几张纸,递给苏怀月:“喏,二叔的字是不是很丑。”
苏怀月接过一看,不由无奈摇摇头。
纸上一手狂草,如大漠风沙,惊雷霹雳。即便是收敛了几分,仍然字形难辨。
漂亮是漂亮,但怎么教孩子嘛?
不过瞧着这些字,她不知为何,却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摇摇头,同明明笑道:
“你二叔的字确实不该现在学,以后姐姐教你,好不好?”
明明立即高兴地欢呼了一声。
吃完喝完,小男孩就开始犯困,往门口的躺椅上一蜷,便嘟囔着要睡了。
苏怀月失笑,寻了薄毯同他盖上。自己在屋子里捡了本书,随意翻了两翻,渐渐也有些倦意上来,不知不觉间靠着几案也阖上了眼。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盹,苏怀月竟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苏州太湖畔自己的小屋子里。
正在批注父亲的《纪闻》呢,房门忽被推开,是萧二走了进来。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手中提着一杆似曾相识的染血长枪。
看着她的眼神冰冷至极,提枪便刺。
苏怀月一个激灵,吓醒了。
一睁眼,眼前晃过一道锃亮的枪头光,枪后正是萧二。
苏怀月腿一软,跌了回去:“你想做什么?”
萧听澜收回长枪,蹙眉看了她一眼,有些莫名:“你说什么?”
苏怀月喘口气,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萧二不过是在擦拭这杆长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听澜道:“来了有一阵了。见你睡得沉,便未唤你。”
他瞟了苏怀月一眼:“做噩梦了?”
苏怀月想起梦中内容,又看了一眼他手中长枪,不由问道:“这长枪是你的么?”
萧听澜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晦暗,他盯着长枪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是我阿兄的。”
苏怀月听见这样的回答,心底隐隐松了口气。
萧听澜擦完枪,一抬头,就见到苏怀月亮晶晶的眸子又期待地盯着他。
不由失笑:“皇帝还在考虑你的建议。”
苏怀月登时颓了下去,旋即又打起精神:“那你,那你昨日离去时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萧听澜这时走到了案几旁,瞧见了桌案上明明练的字。确实是一笔一画,非常工整,比之他教的时候,效果好了不少。
检视了一阵,忽回头道:“此事我懒怠与你解释。明日你仍旧来此地,我带你去绿石书院,你一见便知。”
绿石书院是他父亲当年书院,存放着他父亲几乎所有的文章书信。新帝攻入上京后,绿石书院被封,里头的东西就再未见过天日了。
苏怀月立即点了点头。
萧听澜又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他转身,朝苏怀月走来。
男人身形高大,走过来时有龙行虎步之姿,苏怀月忍不住退后,又忍不住退后。萧二仍然步步逼近。
她鼻尖倏尔涌入萧听澜身上清淡的熏香,整个人都有些局促紧张:“你、你说就是,不必…”
下一秒,萧听澜同她擦身而过,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千字文来:“嗯?不必什么?”
苏怀月:…
默默把“挨这么近”四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萧听澜将书册递给她:“我的条件,便是将这书册上所有的字教会明明,能做到么?”
教小孩子写字?这可是她的强项,她在杨府可一直给杨家九娘做启蒙先生呢。
苏怀月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
她注意到,自己答应之后,萧二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苏怀月忍不住想道,难道萧二很头疼该如何给小孩启蒙么?
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人也会有无可奈何之事,苏怀月忍不住噗嗤一笑。
萧听澜挑眉:“你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萧听澜:你笑什么?
苏怀月:我笑,也是因为我生性爱笑,不可以么?
萧听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