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捉虫小修)

清风从窗棱间涌入,吹开轻纱幔帐,露出枕席间一张苍白的小脸。

这张脸修眉淡目,不是浓墨重彩的艳丽,更像浓淡适宜的一张工笔仕女图。

因而此刻睡梦中蹙着眉头的时候,也如同被揉皱的绢帛,令人不由心生怜惜,想要替她抚平。

宋白砚下意识伸出手,将要抚上苏怀月眉心,忽一怔,反应过来,连忙又把手收了回来。

看着仍旧昏睡的苏怀月,想起来御医验伤时的说辞,宋白砚不免叹了口气。

这苏家孤女瞧着似乎一触即碎的模样,没想到内里竟有这样倔强的筋骨。扛了那么多刑罚也不肯低头,真是与她父亲的脾性一模一样。

也不知这样的性格,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约是日出东方的时刻,苏怀月终于苏醒过来。

蜡烛已经燃尽,晨光从窗间涌入,带来清新自然的花草香气。隔着轻纱,光线被过滤,只留下宛如梦境般温柔而明亮的余晕。

苏怀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直勾勾盯着床帏好一阵,这才终于真真实实地确认,自己是彻底从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出来了。

她轻轻拨开纱幔,一眼瞧见帘栊外的小几旁有人正杵着手臂打盹,不由怔怔地看着出了神。

靠在小几上的男人二十八九的年纪,眉眼温润,一派稳重儒雅的文人气息。晨曦的微光将他浸润其间,如同轻柔包裹着一枚蓝田美玉。

这样靠在小几上打盹的模样,令苏怀月几乎觉得看见了年轻时候的父亲。

她总以为这次是要将命丢在诏狱里了,可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救她。更没想到的是,是从未见过一面的宋白砚来救她。

思及此,她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先生。”

宋白砚听见动静立即睁开了眼,由衷欣喜道:“阿月,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的伤可还疼么?”

苏怀月摇摇头,却更忍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先生,学生以为…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先生一面了!”

宋白砚轻抚她额发,瞧她眉眼通红的模样,心中也忍不住泛起怜惜之情:

“傻孩子。你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怎会不管你呢?”

见苏怀月没什么大碍,宋白砚叫了婢女进来服侍,自己收拾了几上的书册,便打算进宫面圣。

瞧宋白砚要出门,苏怀月忍不住又喊道:“先生,你要去哪里?”

在诏狱里时,苏怀月是怀着死志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可现在大抵是没死成,她心中便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潜意识将宋白砚当成了自己的父亲,非得牢牢抓住这个唯一的依靠不可。

宋白砚安抚般笑笑:“先生需进宫一趟,你安心歇息即可。”

苏怀月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入宫?先生你入宫做什么?是皇帝要拿你问罪么!”

宋白砚知道她现在什么都不了解,心中想必都是刚刚死里逃生的恐惧,便三言两语同她解释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苏怀月听说宋白砚为了救她而答应了入朝为官,不由吃了一惊。

她从前也总在父亲嘴中听说过这位明光先生,那时她还不算懂事,天真地问:

“父亲既然这么欣赏他,何不将他请到国子监来呢?他的文章这么好,皇帝伯伯也会喜欢他的。”

父亲摸着她的头,和蔼地笑笑:“阿月啊,这儿可不是什么人都活该来的。这位明光先生,是松间鹤,泉中玉,倘若把他落到这尘泥间来,那可真真是对他不住了。”

她那时虽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无由来却记下了父亲的两句判词。此刻回想起来,心中登时涌起巨大的愧疚与不安:“先生,我...我...”

她目光中俱是惶恐不安,仿佛因为此事而责怪自己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宋白砚心中一阵怜惜,不免宽慰地同她笑道:

“单单为了秘书省丞一职,先生也是心甘情愿答应入仕的。此事与你干系不大,你不必愧疚自责,好生将养即可。”

苏怀月点了点头,眼看宋白砚继续往屋外去了,又忍不住道:“先生,你还会回来么?”

宋白砚瞧她委屈巴巴的模样,忍不住失笑:“自然会回来的。”

走到门口,见苏怀月还是眼巴巴地一直盯着自己,恨不能贴在自己身上似的,宋白砚摇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折返回来从脖颈上取下了那枚含笑玉佩,放在苏怀月手心:“你拿着此物,就当作是先生时时陪在你身侧罢。”

苏怀月这才终于点了点头。

几日来,苏怀月都无法下床,宫中则每天都有御医来把脉开方送药。

宋白砚心底也不由有些庆幸。

还好那日皇帝有心派了御医,不然苏怀月这么重的伤,他都不知自己在京城这种地方,负不负担得起医费。

到了晚间,苏怀月入睡后总会惊悸,口中胡乱喊叫。有时喊娘,有时喊爹,有时也会喊先生。

宋白砚性子通达开阔,也不拘于男女之限,索性这几日便守在这学生旁了。

苏怀月有他陪着,慢慢总算安下心来,也开始有些笑颜。

师生二人隔着帘栊,有时谈些诗词歌赋,有时讲些治学之道,有时也什么都不说,倒也非常默契。

过了五六日,苏怀月终于能够下地。

在床上躺了这几日,苏怀月只觉得身子十分难受。因而甫一下地,便扶着墙在宅子里慢慢溜达起来。

到了前院,便瞧着先生的小书童青竹正在清点杂物。

见了她来,忙招呼:“苏娘子。”

苏怀月应一声,蛰近来瞧他在做什么。便见他拿起个青釉绿彩奔鹿纹执壶正往木槅子里塞,左塞塞不进,右挤挤不开,眉头都拧成了一道结。

苏怀月抿嘴一笑,道:“这执壶瞧起来挺漂亮,用来盛酒最妙,为何偏要收起来呢?”

青竹道:“苏娘子有所不知,这些都是当今陛下赏来的。皇帝赏的东西哪敢就胡乱用了,还是好好收拾起来最为妥当。”

苏怀月闻言,不由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见地面上果然是堆叠了好些布匹绢帛、盆碗碟盏、贵重珠宝之类。

她由衷感叹道:“陛下果然是看重先生。”

青竹倒也有些得意,便将皇帝如何去扬州拜会,先生如何拒绝,后来得知她身陷囹圄后又如何赶来相救,如何被皇帝赐官一一同苏怀月说了。

得知宋白砚千里迢迢从春山赶过来救她,还淋了半日的雨,苏怀月心中又是自责又觉得感激。

只觉得贴身放着的那枚含笑玉佩热乎乎的,似乎能暖到心里去。

言谈间她跟着青竹细数皇帝的赏赐,大约是考虑到宋白砚初来京城,赏下来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宫中的造物,品质极高。

苏怀月劝青竹道:“既然陛下赏也赏了,不如便用起来。皇帝日理万机,哪里又管得着你用坏了什么。”

青竹没立即答话,大约也在考虑她所言的可行性。苏怀月便自己好奇地东翻西看起来。

一堆生活用品之中,竟还有一小箱笼的首饰。玉钗、耳坠、步摇、簪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赏给她老师的。

青竹也跟着注意到这些东西,一时也有些诧异,想了想道:“也许是陛下赏给你的。”

苏怀月回想起自己在狱中的经历,忍不住失笑摇头:“天子赏罚分明,留下我这条性命已是宽宏,怎会赏东西下来?”

她正要挪开眼神,忽而一顿,注意到琳琅首饰之中一点不那么起眼的原木色。

是一支木雕的发簪,雕刻的手法显然并非行家手笔,让人压根看不出雕了什么。此刻同其他精美的珠玉放在一起,显得十分磕碜。

苏怀月却忍不住将它拿了出来。

青竹探头一瞧,点评道:“很一般。想是小太监也没细看,混在这些东西里头一起赏来的。”

苏怀月点头,十分同意他的说法。

这些首饰想必大多是前朝的存品,这支木簪子便也混入其中,不然没道理天子赏下个这般还未成形的东西下来。

她盯着看了良久,问青竹道:“这支能不能送给我?”

青竹道:“这些先生都用不上的,苏娘子全部拿去都行。”

苏怀月笑了笑,表示只要这一支就行。

其他饰品都是皇帝的御赐,她刚从诏狱里出来,可没那个勇气敢去碰。

青竹禁不住又好奇道:“苏娘子怎的偏偏挑了这支丑的?”

苏怀月摩搓着那木簪,目光忽而变得非常柔和。

她顿了顿,轻声道:“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两人又接着闲聊两句,言谈间说到皇帝赐下来的这安乐坊的宅子。

青竹咋舌道:“我早上送先生上朝回来,遇到这坊里别家书童,那通身的做派,瞧起来倒好似府里的主子似的。”

苏怀月道:“这安乐坊是离皇城最近的一个坊,住在这儿的非富即贵,府里丫鬟小厮自然也同别处不一样些。”

青竹道:“原是如此。”又问,“听说苏娘子也曾住在京城,不知当年是住在哪个坊?得空了也教先生带娘子回去瞧瞧。”

苏怀月却没说话。以她父亲那时的声势,自然也是承蒙皇恩住在这安乐坊了。只是如今改朝换代,那所宅子早不知落入谁的手中,再说起来未免就惹人发笑了。

含糊道:“那时年幼,已记不清了。”

青竹见她面色忽而黯淡下去,又想到她如今的经历,深恐说错了什么话,便也不再追问,赶紧换了话题。

过了午,宋白砚未归,青竹不知躲到何处睡觉去了。这宅子人本来也不多,没了青竹的声音,此刻便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苏怀月看了会子书,本想写几个字,但手指还疼着,遂作罢。

闲极无聊,出门到檐下,从院子往外望,能见着一棵巨大的梧桐。

正值夏日,梧桐叶碧绿茂密,她恍惚觉得眼熟。出了宅子一瞧,没料到正是记忆中那棵。

她轻抚发髻上戴着的木簪,忍不住望着那梧桐树怔怔出神。

早上她同青竹说起的那个故人,正是前朝思宗之子,东宫之主元佑安。

那时元佑安不爱宫中的学堂,偏喜欢到绿石书院来读书。下课时她父亲偶尔还需入宫,元佑安便送她归家。

马车在巷口停下,他亦跟在她身后下车,像她的一条小尾巴。

两人沿着巷子慢慢地往回走。

经过这梧桐树下时,元佑安会低着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雕的小玩意,有时是小鸟,有时是一朵花。

梧桐树夏时枝叶茂密,秋时落木潇潇。林木阴影下她接过元佑安做的小东西,发出一声欣喜的惊叹。元佑安低着头浅笑。

当时只觉得再是寻常不过。未曾想,如今竟也有天人永隔、物是人非的一天。

大抵是从前远离京城,她还没有这样深的感触。这会儿身处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才感觉到命运的冷酷无情。

不知不觉,苏怀月竟慢慢地沿着记忆中那条旧道走回自己曾经的住宅前。

宅子的外观同以前并无什么两样,只不知宅子的主人如今换成了谁。

她父母皆是风雅之人,精心布置了宅子的每一处风景,而这每一处风景都留着她的回忆。不知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宅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安乐坊住的不是皇亲便是贵臣,只希望如今入住的仍是弦歌雅乐之家,莫要沾染了她父亲最不喜的浮华庸气。

苏怀月敲了敲门环,忐忑地等待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二水来参加朋友的婚礼了,社恐如我,脸上笑嘻嘻,内心在尖叫,不要过来啊。

二水(摸头):浮华庸气是没有,但好像是个令苏老父更加讨厌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