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了改革,国家强大了,人民富裕了,但刘裕的威信却两边分化了,爱他的人更爱他,恨他的人更恨他。
因为土断,断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断了很多人的官位。于是一批在这次改革中利益受到冲击的失意分子开始偷偷地发发牢骚,后来牢骚多了,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在通往强悍的路上刘裕能一路神气吗?他们都对这个答案持否定意见,于是他们组成了一个反刘联盟,他们公推了一个带头大哥,刘毅。
这个刘毅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某干部死前,还要求墓碑上一定要写上这几个字:某某,后勤处主任,正科级,享受副处级待遇。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捧腹大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快死的人仍忘不了他的副处级。现在却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凉。不知道这样的游戏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理想。这位科长是不是也有他的冈仁波奇?面朝雪山,春暖花开,养条黄狗,弹着吉他,背着可爱的小公主,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在事业前进的方向奋力搏杀,最终倒在欲望的道路上。但你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上进。
刘毅就十分上进,总想上到刘裕的位置上。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总认为自己要是出生在大泽乡,反抗暴秦就没陈胜什么事了。他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人,他总忘不了,刘裕小时被打的那种寒酸茄子样。
但现在那个讨饭的刘寄奴已经高高在上,高到和自己说话都要俯身才能倾听自己的声音。本以为卢循作乱自己可以扮个奥特曼,结果被怪兽徐道覆打得落花流水,反而更加印证了刘裕才是这个帝国的救星,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脊梁。
而自己则要像个听话的小弟弟一样天天为他的改革跑腿,为他的命令奔波,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
更让他崩溃的是改革成功了,成绩是刘裕的,收入是国家的,荣誉是军队的,只有缺点错误是自己的。于是本来就缺乏心理调适能力的他彻底心理失衡,对刘裕的羡慕嫉妒恨让他决定放手一搏,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年纪不小的他,依然有反抗生活制造命运的能力。
于是他立刻把一群失意和投机分子笼络麾下,并且开诚布公地说:都是江湖人,不用讲素质!干掉刘裕我就是天皇!和我干半年坏事,然后富贵几十年,你们自己看着办!
很多人蠢蠢欲动,还有个别胆小的在担心犹豫,怕自己被人利用,成为炮灰。
这时一个人挺身而出,他深沉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利用的,不怕被利用,就怕你没用。你们各位不是没地,就是没官,或者就是被刘裕欺负得没脾气,再这么任人鱼肉,不远的未来,我等将没命。生活就像“呼吸”,“呼”是为了出一口气,“吸”是为了争一口气。
诸位要明白,错的不是我们,而是世界,世界在虚假错乱,蹂躏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但大家要记住,光说漂亮话,世界是不会改变的,干不干,一句话。
说这话的人叫谢混,是一代名相谢安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在千秋亭之战中死于孙恩之手的谢琰。这个人写诗超好,曾经在《游西池》中留下个千古名句:“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据说后来清朝的咸丰帝就把北京城西北郊的一处皇家园林命名为“清华园”,再后来清华园变成了学校,就是今天著名的清华大学。
此人风流倜傥,气质夺目,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在一群酸腐文人中很有市场。他一席话,掀起了一阵头脑风暴,于是所有人都点头附和,主张暴力革命。
人生最大的福气就是没有遇到灾祸,而人生最大的灾祸就是强求福气。
就这样,刘毅和他的朋友们开始了灾祸之旅。
首先是在朝廷为刘裕庆功而举行的西池宴会上,刘毅和谢混等一大批文人决定给刘裕难堪。刘毅吩咐道:兄弟我先抛块砖,有玉的尽管砸过来。然后便和从小文化课不好的刘裕同志大玩诗词曲赋,吟诗作对,显示着自己高雅的爱好和贵族的口味。
说实话,刘毅吟诗就是票友水平,表现得虽然深沉豪迈,但那基本属于灵魂出轨,或者逢场作戏。从进入与刘裕针锋相对的江湖开始,他就以豪门士族的守护神自居,即使精神上偶尔也会难为情,但口头撒谎能够始终都从一而终。
虽然刘毅只是个文学爱好者,但刘裕同志根本就是个文盲,在加上一大帮文人在旁边加油点火,所以两人PK(刘裕根本没回应)刘毅完胜,胜利后的刘毅,四处炫耀着他旺盛的荷尔蒙。
读到这段史料时,我始终理解不了刘毅的心态,按理说他从事的是高危行业,面对的是可怕的敌人,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非要搞个口头痛快,也许是通过这个彰显实力,让更多观望的人信他助他。可他却忘了,这样一来,等于赤身裸体地将心思呈现刘裕。或者刘毅认为这样就像打飞机,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还是爽了一下自己!
如果白痴会飞,那刘毅的脑袋就是个机场。
会后,刘裕把刘穆之找来,问他怎么看,刘穆之叹了口气:人眼要是红了,心就黑了!是时候打黑了!
刘裕点了点头,他将用行动直接答疑,天下只能有一个王者,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刘毅。
想要游戏人生,必被人生游戏。
此后的一段时光刘毅很风光,刘裕很沉默,刘毅处处逞强,刘裕处处示弱。于是一些意志不坚定分子都开始和刘毅眉来眼去,作好随时更换老板的准备。与此同时,刘穆之的情报机构依旧高效,每天刘毅和他身边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刘裕眼中。
刘裕很清楚,现在进行的是淘汰赛,刘毅不同于以往的对手,他也在北府军很有影响力,在他麾下也有批死党能打硬仗。刘裕要利用这个机会,把所有对自己不满的人都逼出来,为此准备了一张很大的网,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收网。
这时候,那个机会来了,只是刘裕宁愿这个机会永远别来。
刘裕接到了一份奏报,在一张苍白的稿纸上,有他三弟荆州刺史刘道规的思想在咳嗽。这是封辞职书,表示自己病重,想辞职回家乡养老,结果等刘裕还在为老弟的伤病发愁时,又接到一封快递,三弟已死,有事烧纸。
刘裕的内心在哽咽,他和三弟感情极好,刘道规也是他们家族中除他之外最有才干的人才,不仅在卢循作乱时,成功打败侵犯荆州的长生军,而且把天下第一大州治理得有声有色。为人忠厚,对手下百姓极好,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了刘毅如何做一个二把手,锋芒不必露尽,留些深敛于己;气势不必倚尽,留些厚道于己;凡事不可做尽,留些余地于己。
只可惜刘毅的思维很狭隘,听不得不同的声音。
刘道规一死,牵制刘毅的一个钉子没了,但刘裕出牌,从不拘泥形式,既然钉子没了,就让刘毅自己当那个钉子吧。
于是很快一道圣旨下了,任命刘毅为荆州刺史。刘毅接到这个任命后高兴得十分猖狂,他和他的团队认为,这是他们这一段时间强硬的最好成果。能到政府治下最大最富的荆州当个封疆大吏,那就掌握了政治的主动,在换届选举中,自己当选的可能就大了很多,起码也可以有个将在外的绝对待遇。
不要做敌人期望你做的事,因为很简单,你的敌人期望你那么做。
刘裕的幕僚很不理解,让敌人强大不是对自己残忍吗?
所谓成熟不过是善于隐藏;所谓沧桑不过是无泪有伤!刘裕一如既往地沉默。
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除了刘穆之。
刘穆之深深慨叹:一条羊毛毯可以温暖一个孤儿寂寞的长夜,也可以包庇一对狗男女臭汗淋漓的奸情。权力地位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刘老板把刘毅调走,是为了让他离开已经经营多年的豫州(刘毅以前是豫州刺史),其驻地距离京城太近,与谢混等死党消息共享得太多太快,把他调到千里之外的荆州,就是割断其与党羽联系的纽带。而且荆州人民对刘道规个个感恩戴德,根本不会听刘毅摆布,刘毅一旦异动,一定会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刘穆之知道刘裕允许别人走进他的世界,也允许别人走出他的世界,但绝不允许别人在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
刘穆之有种预感,收网的时候快到了。
收网的人叫王镇恶。
王镇恶,是前秦名相王猛的孙子。他出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算命先生,认为他生于凶日恶时,相当不吉利,鼓励他父亲把他扔掉。他父亲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便问老爹王猛,王猛既然敢叫个猛字,自然不会相信什么算命之人的瞎话,便说:当年孟尝君田文也是恶月出生,后来却成为齐国的相国,这个孩子教化得当,一定能兴旺我们王家的门楣。还亲自给这个男孩取名“镇恶”,要他以恶治恶。
那个时代是丰富多彩的,可王镇恶却有他自己的色彩。他本是名门之后,可在他还没长大的时候,前秦就败亡了,于是王镇恶过起了曹雪芹生活的翻版——一颗顽石在人间流浪,那个时候生活对他来说很艰难,他想歌唱生活,可老是五音不全。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天下大乱的北方,南投晋朝,做起了个基层小官,但明显王大哥是那种穷且不坠青云之志的人,虽然刚从底层混起,但他混得特别有底。经常和身边人说若遇英雄主,必取万户侯!
于是开始有人向刘裕举荐王大嘴,刘裕很喜欢这个愣小子,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嘴也不小,于是给他机会,让他在北伐南燕的时候崭露头角。
这回王大嘴同志是来报恩的,准确来说是来立功的,他带着决心和一份计划来找刘裕。
如果要打刘毅,我一定要去!就算砍掉我双手,我也要上去踩死他几个;就算再砍断我双腿,我也要像毛虫一样扭上前咬他几口;要是再被砍了头,那请各位把我的鲜血涂在弓箭上!
然后他向刘裕递上了那份计划,一份要刘毅命的计划。
与此同时,刘裕也拿出了一份计划,将刘毅全党一网打尽的计划。
很快两份计划都在紧锣密鼓地实施中。
他们都在等,等刘毅犯那最后一个错误。
刘毅没有让他们失望,很快就立刻犯下那个任何人都会犯的错误。
因为初来乍到,刘毅手下没人,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当领袖当成个孙子,也算窝火的了。于是他向朝廷请旨,自己身体不好,要将他自己的兄弟刘藩从驻地广陵调到荆州当副手。当然,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我要把荆州变成家天下。
刘裕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他等了很久,所以才如此痛快。
于是两份计划同时启动,按照惯例,地方大员调动,是要先进京谢旨的。于是刘藩兴高采烈地来到京城,结果他看到了来迎接他的谢混,不过是被装在囚车里的。
于是一场疑点利益全归原告的高效司法审判开始了,罪行是:刘毅、刘藩、谢混三人秘密结盟,阴谋叛乱!当天结案,两人砍头。余党也被刘穆之手下的盖世太保全部一网打尽。
然后刘裕又让皇帝下了份圣旨,占领政治高地,阐明了刘毅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同时又举起了蜜罐,先是安抚京口起义仅存的元老诸葛长民,让他负责政府所有事务。但又表示自己尊重革命元老,为了避免诸葛先生太劳累,又给他配了个能干的助理,刘穆之。
同时又对司马皇族的优秀代表,刚刚被自己免职的司马休之同志许下美丽的愿景,支持我,刘毅的位置给你坐,并对之前的免职事件表示诚挚的歉意和真诚的问候。
刘裕没学过表演,但无愧是个影帝,在游刃有余地执行完了自己的计划后,他把目光转向了王镇恶。
美人不世出,嫁必轻薄儿。奇士不世出,遇必乱离时。
王镇恶就是那不世出的奇士,不仅天生一副谁也不服的拧劲,而且确实有才。他精心挑选出一百条轻快小船,每条船配二十名海军陆战队员,由自己亲自带队,实施斩首行动。
他很明白,鱼儿爱上渔夫的方式,最好的就是上他的钩,用生命来博取渔夫一笑。想让刘裕老板一笑,最好的礼物就是刘毅的人头。
因此在出发前,他和两千兵士作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他们要用自己的刀剑证明一样东西,刘毅的丑和他的脸没有关系。
临行前,刘裕吩咐他说:“此去荆州,路途遥远,要见机行事,迅速突然,如果刘毅毫无防备,就立刻干掉他。如果事情不顺,你们只负责烧毁荆州战船,破坏粮道,我自率大军随后平叛,罪在刘毅一人,其余均可不问。”
带着刘裕的嘱托,这支特种部队启程了。
他们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不避生人,不怕招摇,不分昼夜地赶路,并且打出旗号,是刘藩大人的船队,去荆州上任。于是他们十分顺利地进入了荆州腹地,刘毅的驻所江陵城。
江陵城的口岸叫豫章口,王镇恶突击队到达后,立刻按照分工,留下几百人,负责沿江将船只一字摆开,上面插满旌旗,每条船上装上大鼓。这些留守士兵的任务只有一个,一看见城里火起,立刻敲锣打鼓,打不着敌人,也得把敌人吓着。
他又派了另外一支小队,只负责进行恐怖活动,具体的内容就是烧船毁粮,让刘毅跑不了,吃不着。
然后自己带着死士向江陵城杀将过来。到了外城,正好遇见刘毅的心腹鹰犬朱显之在巡城,朱显之早听说刘藩要来,于是下城出迎。鹰犬的解释就是眼神超好,鼻子超灵,在距离王镇恶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嗅出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芳香,尤其是见到队伍中根本没有刘藩的身影时,一股天生的警觉油然而生,他立刻转身就跑。
王大嘴同志看到已然穿帮,立刻撕去面具,举起砍刀,紧随朱显之杀入城去,一进城便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入城之后的王镇恶兵分两路,他攻内城西门,副将蒯恩攻内城东门,然后趁乱高呼:刘公大军已到江陵,只杀叛党刘毅,投降无罪,平叛有功。
荆州官兵本就十分感念刘道规的恩德,对新来的刘毅老板没有半点感谢,于是守军一下四散,其中有个别胆大的,立时倒戈,于是王镇恶很快攻入内城。
朱显之一口气跑到内城,向还在喝茶的刘毅飞报,刘裕的大军已经攻破外城,大人快跑吧,他们刚打完我的屁股,等一下就该打您的脸啦!
刘毅瞬间被清茶呛了个半死,他开始意识到,刘裕一直在装傻,而他才是真傻。自己一路走得如此轻松,原来是按照刘裕设定的方向向下飞奔。
命苦不能怨政府,跑吧!
刘毅的儿子有匹马,脚力很好,于是被他一把抢来逃命,刘毅不愧是个千年老二,确实有股子拼命三郎的猛劲。愣是从王镇恶的包围圈中冲了出去,只是他的亲兵和儿子还有心腹朱显之都成了俘虏。
就这样刘毅孤身一人,精神恍惚地跑到城北二十里外的牛牧寺。他口渴,他疲惫,于是他敲响了大门,想进去歇一下,可开门的小和尚只露出了半张面孔,客气地回绝道:“对不住了,施主。我们这里不能收留陌生人,只因几年前有个叫桓蔚的大官也逃到寺里,我们的老方丈收留了他。后来刘毅大人到了,说我们的老方丈窝藏逃犯,不容分说就把他给杀了,所以施主莫怪!”
刘毅坐在墙角下大口喘着粗气,他开始怀疑他的往昔岁月。那里的一切都美得不真实,或者丑陋得不堪入目。它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把整个世界都交在他手里,却在他刚刚学会珍惜的时候全部夺走。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反思自己的一生,他并不恨刘裕,谁不是在伤害中成长?谁不是在被欺骗后才学会算计?只是自己技不如人。
他也不恨自己,有着英雄的性格,做着大内总管的活,肯定会是悲剧,时间问题。
他更不恨这个世界,世界拿走了他一些东西,又补偿了他一些东西;可是他自己恋恋不忘失去的那些,丢掉了得到的那些,于是他就一无所有了。既然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么唯一有待解决的难题,就剩下自己了。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在上吊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呼:从天堂到地狱,我路过人间!
三军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已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另一个世界再见吧,刘裕!
稀疏的月光下,滚滚长江在江陵城转了个弯,无言东流。这条被华夏儿女视为母亲的河流,淹没了荆州大地一切悲欢聚散,汇合了亿万个刘裕刘毅们的欢笑和泪水,浩浩荡荡流进大海,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建康,寂夜,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满世繁华,尽皆尘埃,
我的阳寿被残风弑咬,
我的余生被黑暗蹂躏,
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色空之间,
一塌糊涂。
诸葛长民坐在床边,重压之下,长夜无眠。
京口起义的元老几年之间三三两两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是巧合,还是阴谋?即便是最有胆气和刘裕叫板的刘毅,居然一天不到就驾鹤西游。
刘裕如此强大,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美国医生麦克杜格尔1907年做过一个实验,人死时体重会减轻二十一克,没人知道这二十一克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去了哪里?但麦医生坚信:那就是灵魂的重量。活着的时候它在人体深处,是美丽的声音、美丽的文字,更是美丽的记忆。人死之后,它就在空气中无所凭依地到处飘荡,只有最沉默的人才能听到那动人的声音。
诸葛长民并不确定假使他死去,能否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但他很清楚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什么。
诸葛长民的缺点是贪财,但他还有个优点,他的优点是,愈来愈欣赏他的缺点。
他自小生长在个当官的家庭,也曾年少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结果他爸视他如化粪池。在这样严厉的家教中,他彻底纠正了自己的人生观,读书太清苦,不适合自己;舞刀弄剑太血腥,不适合自己。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商品,都标上了金黄色的价码,只要有足够金钱,他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所以,他从来没有信仰,要说有,他信仰金钱万能。
他当年参加刘裕领导的京口起义,不是为了推翻暴政,只是因为桓玄免了他的官,不让他搂钱。
谁妨碍他发财,他就反对谁。
所以这些年他登上高位贪污受贿、巧取豪夺、掠人妻女、侵吞民产什么都干,刘老板应该什么都知道,但一直对他和颜悦色,连此次东征刘毅,刘裕还把自己的家人和朝政全部托付给他,还怕自己辛苦,专门给自己配了个副手,刘穆之。
刘穆之是个优秀的副手,优秀的副手就是当你错了的时候,他会认错,因为他错了;不知道谁错的时候,他还会认错,因为他居然不知道谁错;上司错的时候,他还是认错,因为他知道上司错了却没有能够提前告知。
所以刘裕不在京城的日子,他过得呼风唤雨。
但等到刘毅被秒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他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隐忧,他只是智商不高,但并不笨。
自己是京口元老,虽然没用,但确实资历够老;自己和刘裕其实并不是一类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爱好,所有香艳的、艺术的、情色的、物质的话题刘老板全部没兴趣。他只对工作感兴趣,只对治理国家很爱好。
那么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是鳄鱼的眼泪还是野狼的笑容?
他不敢再想了,于是那些天,他晚晚失眠,偶尔入眠,立刻被噩梦惊醒,他梦见那些刘裕的爪牙把他装进麻袋扔进长江,他梦见天灵盖被秘密警察打开注满水银,他梦见自己最心爱的小妾挥刀斩下他的头颅,摇身变成刘裕在冷笑。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一说,我相信诸葛长民那会儿一定肉颤不已。
于是他的家奴在门口摆了块牌子:主人间歇性郁闷症发作期间,生人勿扰,熟人勿找。
据说,人只有两个选择,忙着死或是忙着活,焦躁中的诸葛长民有了第三种选择:忙着等死。
他的兄弟诸葛黎民劝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刘毅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如趁刘裕不在,把他的家人抓起来,刘裕虽然无情,但对家人超好,以此要挟,还有活路。
诸葛长民摇了摇头,他从来不具备那种杀伐果决的勇气,何况还是面对着战神刘裕。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走这一步。
他还有路走。
俗话说有钱就败家,没钱就拜神。自己还有钱,该拜拜神,求神仙保佑了。
他求的神仙叫刘穆之。
于是他带着金银美女来找刘神仙。
刘穆之很有修养,修养的艺术,其实就是说谎的艺术。
他一见到诸葛长官来就知道所为何事了,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谣言要能信,母猪倒爬树,刘公西征荆州,对您托妻献子,肝胆相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好好珍惜这份伟大的友谊吧!
说到动情之处,还一手收下礼物,一手膜拜神灵,说自己与诸葛长官相处甚欢,愿意同享彩虹,共历风雨。
诸葛长民是个贪官,自然养成了贪官的逻辑,收了钱哪能不办事,东西收下了,事就好办了,于是乐颠颠走了。
刘穆之看着他肥大的背影,默默祷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是卖伞的!
回到家里的诸葛长民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他又想给自己买多一份保险。
他投保的对象是刘敬宣,投保的方式是一封快递。
信中写了暗语,我们曾经追求过幸福,至少我们见过幸福的背影,现在刘毅死了,正是重温幸福的最好时机,我愿助您共享荣华,同登富贵。
刘敬宣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才是聪明人。
做人要老实,或许做老实人并不能获得什么;但你一不老实,生活就会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
于是这个老实人立刻把信件快递给了刘裕老板。
刘裕看完了信,摸摸手中的刀,这次出征,刚走到一半,就收到了王镇恶全胜的消息,没仗可打,手还真痒。
等待风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等待屠宰,是猪最终的归宿……
不过影帝刘裕还是决定先演出好戏,他先派自己的手下王诞只身回到京城看望诸葛长民,告诉他刘裕一直很满意他的工作,很挂念他的身体(这个倒是真的),对于流言不必介怀,总之口信中,除了谎言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怕诸葛长民经不住手下忽悠,为难自己家人,虽然有刘穆之保驾,但他不能拿家人的生命做赌注,这是他唯一的底线。
然后便公布了自己回京的日程表。到了指定之日,诸葛长民亲率文武百官在新亭渡口迎接,可结果连根毛都没见着。
等他悻悻地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时分,第二天一早,还得等,结果刚起床,就有人通报,刘裕已经回城,让您立刻去太尉府一聚。
刘裕是在夜里乘坐小船到达建康的,除刘穆之外,建康城中无人知晓。刘裕这么做是不想当着文武百官和老百姓的面杀自己老伙计,他想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在太尉府,刘裕和诸葛长民畅谈了很多。
他们聊起了小时候,那些属于童真的快乐,和成长的慨叹。孩子做事大多没有什么目的却自有他们的快乐——正和长大后相反。
刘裕又聊起了当年京口起义,他那时是真的想和包括刘毅在内的十二豪杰同生共死,尽管其中已经有十张面孔都已不在,假如生活有逻辑的话,他还想再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游荡一回。
接着刘裕又叹了口气,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说,年年春草绿,年年秋风起,生活从来没变过,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诸葛长民也附和道:是啊,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衰老。
然后他又试探地问道:我已经老了,只想过两天安生日子,这不算堕落吧。
刘裕说,我对你的话不敢苟同,无所谓堕落不堕落,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蹚着生活之水前行,我们没有变高也没有变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升华或者沉沦,我们身不由己。二十年前我立志要当个能吃饱饭的混混,二十年后我立志一统天下,但现在的刘裕不一定就比当年的高尚。二十年的时间,光阴如梭人渐老,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诸葛长民不知刘裕何意,只好附和道:是啊,理想,我早戒了。
可是我还有,当我把这个天下担在肩上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愿来改变这个世界,我相信,这个世界是能够改变的,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诸葛长民见刘裕还把自己当朋友,真诚地点了点头。
那外敌肃清之后,该惩治下内部的蛀虫了,刘裕淡淡地说道。
诸葛长民立刻睁大了眼睛,老弟愿意效劳,贪腐之术,那些人瞒不了我。
刘裕很温柔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这家伙是个他不愿意扔掉又不得不扔掉的负担。
刘裕很快平复了心绪,眼中突然一闪:如今,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成为“人物”,这时,人性少了,“物性”多了。难得长民兄如此大义,所谓身教胜于言传,我只要一个典型就行了。
说罢,一扔茶杯,藏在屏风背后的心腹卫士丁旿突然冲了出来,一顿电光火石将诸葛长民殴毙于卧榻。
诸葛长民死时眼珠迸裂,不肯瞑目,他到死才明白一个真理,誓言只是一时的失言,同生共死只是落魄的鸦片,俯瞰天下注定满地尸骨,自己忽视这个常识,日复一日自我催眠,终于生活的苦果由自己舔尝。
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那一年,我们曾经是兄弟,刘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