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什么是和谐?我说,和,禾木旁代表粮食,口就是嘴巴,代表人人有饭吃;谐,言字旁就是说话,皆就是大家,代表人人都可以说话。和谐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能说话。
桓玄的楚朝问题很严重,老百姓饭是没得吃了,话也不想说,不想说是因为没力气和有怨气。
但桓玄依然迫不及待地坐上皇位,桓玄没有考虑他的体重,在天下苍生饿得出离愤怒的时候,他把自己塞成了个胖子。
而奸商的生存法则自然是能捞就捞,管你是黄龙椅还是合欢椅,都要抽一笔,于是高高在上的龙椅被弄成了个豆腐渣西贝货,和桓玄夸张的臀部接触的后果,自然是椅子烂了,皇上摔了。
皇上刚登基就摔了个大屁股蹲儿,这自然是大大的不吉利。还好身边一个叫殷仲文的超级马屁精脑子转得快,说椅子烂掉不是皇上的体重大,而是恩德大,总算给皇帝的新装打了个补丁。
但国家的补丁谁打呢?
只有老天能打。
诺亚带领他的一家八口上了方舟,身后洪水滔天;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越了红海,身后洪水滔天。每一次救赎都是人间的洪水滔天。
东晋王朝也遭遇了洪水滔天。
大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长江突发洪水,满目丘墟,一片汪洋。
老天,你让夏天和冬天同房了吧?生出这鬼天气!
千百万黎民仰天长叹,他们不再盼望救赎,渐渐沦为滔滔大河中渐渐沉没的一粒微尘。
桓玄的国家毁了,他能拯救这个国家吗?第一句话错误,整个假设失败。
于是桓玄的命运在洪水中浮沉不定,辗转呼号,但他注定攀不上那只歌斐木之舟,沉沦是无法摆脱的宿命,他和他的皇朝。
大学诗社的社长现在是个部级干部——小卖部部长,聚会时很多同学都说你能放弃打工,选择自主创业,高,实在是高!
他白了一眼道,高什么高?是那个决定大学扩招的高!知识分子几千年物以稀为贵的骄傲感几年时间就基本没了。以前在权贵面前还可能横亘着几个读书厉害的“士”,现在只剩下为生活而果腹的马屁精了。
就这样他被梦想和生活逼迫着,一边卖尿不湿,一边在写新诗,他在一首新诗里写道:
上帝欠你的记在账上,
你欠上帝的迟早要归还。
桓玄,到了该归还一切的时候了。刘牢之的死,给了刘裕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名望,从此,刘裕成了北府军的无冕之王,所有人都唯刘裕马首是瞻。
第二样是人脉,刘裕被桓玄重新起用后,北府军的残部,都托关系走后门和刘裕搭上了关系。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刘裕而言,天下之路,从头再跃。
水足够浑浊了,是时候行动了。
事实上刘裕一直都在行动,在地下。
有些事情无须争辩,表面服从,偷偷反抗。
北府军的老牌将领在桓玄上台后的一系列清洗中陆续丧生,唯独刘裕本人幸免于难。恢复既往荣誉成为刘裕投身抵抗运动的最大动力,而他在年轻年代的混混经历则为他提供了广泛的人际关系网络,加上作为北府战神和承继者,这种极具号召力的独特身份,使得他足以组织起一支令人生畏的地下抵抗力量。
刘裕不得不在桓玄手下当差,为他清理各式各样的山头大王,这当然只是对其领导的地下抵抗运动的掩饰,刘裕对权力的渴望同桓玄的称帝野心注定南辕北辙。由于刘裕本身是京口人,他的组织大多数由京口老乡组成,这些老乡大都在桓玄作乱中失去了亲人或权力,因此和他们的带头大哥一样充满了复仇的激情。
就这样,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京口革命委员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出席此次会议的常委一共十二个人,他们相约推翻桓玄的统治,完成建国大业,共享富贵,同生同死。
还是先简单介绍下这些京口首义的壮士们吧,因为介绍完了,很多人就该死了。
除了刘裕、何无忌外,还有刘裕在京口的赌友刘毅,他也是当地的一个大混混,赌友的意思就是经常在一起赌钱,但没什么友谊的意思。他造反的原因很简单,他眼红。
他从小就看不起刘裕,刘裕赌钱总输,还赖账被刁逵打得十分暴力,自己赌钱总赢,刘裕不如自己;刘裕最多只敢赌三万,他胆子大得多,敢赌百万,刘裕不如自己;刘裕在家乡混不下去,跑去当兵,自己在家乡混得威武,农妇山泉有点田,刘裕不如自己。
但凭什么几年过去,刘裕成了天下皆知的北府战神,自己还是个混混。
于是刘毅开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终于找到了原因,自己一直在赌钱,而刘裕在赌命,想超过刘裕改变自己命运,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赌把命。于是他来到这里,参加一个赌局,赌注是自己的命,他要证明,自己才是京口第一混混。
第二个叫诸葛长民,他参加革命的原因很实际很简单,因为桓玄反贪。没错,天下第一贪污犯反贪,谁有钱,他查谁,因为多年贪污经验告诉他,有钱人最多的不是钱,是问题。于是桓玄亮出底牌,要么把钱给他,要么把命给他。诸葛长民保住了命,但没了钱。
第三个叫魏咏之,他很有才华,于是跑到桓玄那里应聘,桓玄认可了他的才华,但还是不用他,理由很感官,因为他不符合桓玄的审美标准。
第四个叫孟昶,他也很有才华,他也跑到桓玄那里应聘,桓玄也认可了他的才华,也认可了他的长相,但还是没用他,理由?没有理由,因为桓玄忘了。
剩下的刘道规是刘裕的弟弟,大哥养他那么辛苦,不和大哥混会遭雷劈的。檀凭之是刘裕的好哥们好部下,打孙恩就和刘裕混,其他的全部跑龙套,有个字幕就行了。
这次会议上制订了堪称史上最大胆的政变计划,刘裕和他的同志们将分成四路,同时起事:刘裕、何无忌、檀凭之、魏咏之等负责杀掉桓修,夺占京口;刘毅、刘道规、孟昶负责除掉青州刺史桓弘,夺取广陵;诸葛长民负责袭杀豫州刺史刁逵,夺取历阳。一旦三处得手,就从东西南三面同时进攻,夹击建康,而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则潜入京城建康,里应外合,斩首行动,一举消灭楚朝!
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
就这样,十二个人,微不足道的十二个人,带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奔赴远方。
风险越大,回报越大,这句话没错,只是,很多人等不到回报的那天了。
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二十八日。蛊卦,振疲起衰。
四地的狼烟还没有扬起,就已经灭了两处。
有内鬼。
主角叫刘迈,记性好的应该记得我前文提过他,一个无法复制的经典马屁精。他还有个身份,是刘毅的哥哥。
刘毅是好心,他知道自己一旦造反,当哥哥的一定受牵连,于是派了个信使告诉刘迈,我要造反,你看着办。
这封信把刘迈吓得一屁股噩梦,翻来覆去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后果,最后还是理性战胜了情感,决定大义灭亲,毕竟几个混混想颠覆一个政府,实在太不靠谱。于是他决定告密,出卖自己的亲弟弟。
只是,他忘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时间是最好的证人。
赵四小姐十六岁时去大帅府找张学良,她去三天,是作风问题;她去三年,是职业小三;她去三十年,就是传世的爱情。
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可惜刘迈,他不太懂。
桓玄听了刘迈的报告,震惊得十分失态,马上重赏刘迈!
就在刘迈喜滋滋地准备下殿领赏时,桓玄突然想起了什么,冷冷地问道:
那个信使呢?
刘迈哑口无言,他刚刚才笑脸兼重礼送走那个信使,他想得很美,两不得罪,谁赢了都有自己一口饭吃,事到临头才清楚,一张嘴吃不了百家饭。
桓玄什么都明白了,你是掷骰子拜菩萨才选的我吧,你在杀我还是反我之间辗转了一晚上吧!你根本不是忠于我,只是忠于你自己。
大学时宿舍的老三曾经偷窥过一个女孩和男友,后来那个女孩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老三的女友。老三曾一脸凝重地和我说如果那个女孩不是他的女友,他一定很愿意回忆这段往事。换个说法,如果早知道那个姑娘会成为他的女友,他当时还会不会偷窥,就值得研究。
事实证明那个姑娘从那以后也一直是个淑女,温柔体贴,对老三忠心不二。但老三还是一想起那天的事,心里就犯堵。
生活啊,你只需要知道概况,不能深究细节,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活着也挺没劲的。
桓玄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刘迈活着就挺没劲的。
想人间婆娑,
全无着落;
看万般红紫,
过眼成灰。
马屁精刘迈就这样机关算尽,反送了自家性命。
和他一起送命的还有京口革委会建康支部的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三人。
还有诸葛长民,这个人贪财,贪财的人都怕死。怕死就紧张,紧张就露馅了。所以他被行刺对象雍州刺史刁逵逮捕,用囚车押往建康。
还好两路成功了,最重要的两路都成功了。
一路是这样的,一个传诏的敕使在百十号人的簇拥下来到刺史桓修的官邸。不明就里的桓修出来接旨,结果当场被砍。冒充钦差的是何无忌,砍人的是刘裕。然后刘裕打出了“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口号,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晋朝皇帝司马德宗已经被他救出,号召大家都投身于这场正义的改变人类历史的圣战之中。
另一路刘毅、孟昶、刘道规化装成刺史桓弘的亲兵,让守城的士兵全都出城,等候桓弘检阅打猎,然后直扑刺史府,把正在晨练的桓弘剁成了剁椒。
起义成功了,刘裕极缺的是个机要秘书,队伍大了,钱粮物资都得有个人管,最重要的是讨贼的檄文得有人写,大家都一致推荐一个人,刘穆之。
刘裕笑了,这个人他太熟了,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因为刘穆之是刘裕的超级粉丝。
故事一下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京口没这么多人,江水也清澈得多,刘裕一砍完柴就和一帮小混混搞在一起,疯打疯闹,一身泥水。他所有的不良习惯都在那时养成,撒谎、冷漠、满嘴粗话。稍大一些就开始酗酒、赌博和与人打架,为长成一匹狼他作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准备。而刘裕却全然不知,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双羡慕的眼神无时不在盯着自己。
刘穆之是个好学生,从小就刻苦读书,但他没官做,因为他没有人,那时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做官不用考,只凭名门望族的人来推荐,他家境贫寒,因此没人推荐他。
但他却觉得还是自己书读得不够好,读得足够好,会有伯乐来发现他的。于是他就在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精神鸦片中摧残成长,他也想玩,他也想去搞些娱乐副业,但他没有,他拼命地读,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去读,尽管他的心理暗示中已经知道他没官做和读书好坏没一毛钱关系。
就这样三好学生刘穆之成了社会青年刘裕的粉丝,二十年前的他们对生活一无所知,但都会在某个时刻走进这个世界,走进生活的洪流里,快乐分享,忧愁共担,聚成今生的因缘。
于是二十年后的那天,刘裕来找刘穆之,让他跟着自己造反。
人真是个卑微可怜的动物,说白了都在为欲望打工。有欲望的人就会痛苦,但没欲望的人就会无聊,矛盾啊。
刘穆之很矛盾,造反和他所读的圣贤经书是南辕北辙的,不造反似乎自己的生活永远没有改善的可能,道义、伦理、正义、邪恶,让他陷入了沉思。
美国有个叫艾利斯的心理学家,曾经有这样一个理论,导致人不开心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对事件的看法。事情无所谓好坏,意义是由人主观赋予的。
刘穆之读过很多书,这个道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干,再也不能这样活,他决定将一生作注,押给偶像刘寄奴!
当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他听见了怦怦的心跳声。
他并不知道,自己作了多么正确的决定!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时候有个正经的偶像对成长是多么重要啊!
于是那一篇慷慨激昂的讨桓檄文在刘穆之的笔下新鲜出炉了,内容基本如下:
皇帝复位了(假的),桓玄的老家被端了(假的),京城大乱(假的),三面大军围攻京城(假的),骂桓玄是坏人(真的)。
政治宣言结束,便是军事进攻了,一支两千人不到的军队在刘裕的率领下,向京城建康进发。
刘裕知道兵贵神速,京口离京城很近,必须士兵突击,直插敌人心脏。否则等桓玄缓过神来,把老家湖北的亲兵调来,一切全完了,因此突袭,迅速是确保成功的关键。
他选的这两千人都是北府老兵,战斗力超强,粮食补给又容易,两千人虽然不多,但在自己手下,就是两千只恶狼,自己将驱赶他们,撕咬绵羊。
出发!
桓玄这边应该说反应是不慢的,他立刻派手下的头号猛将右卫将军皇甫敷和二号猛将顿丘太守吴甫之带着几万人马来阻击刘裕。
他和他的手下经过短暂慌乱后逐渐平复了情绪,因为他对这群剿匪的士兵很有信心,他们不但人数是对方的十倍,更重要的是这群士兵都是来自一个地方——荆州。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本乡本土的战士,随便一个战死,立刻蹦出几十个亲戚给他报仇,就是这样一支军队,让他有足够自信,能够战胜任何敌人,包括刘裕。
应该说桓玄算得很准,士兵如狼似虎,将领勇敢卓绝,人数又多,装备又好。但他算漏了一样东西,准确地说,不是他算漏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其实,皇甫敷和吴甫之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排名。吴甫之一直很不服气自己居于皇甫敷之下,但因为侍奉同一个主子,两人没有交手的机会,现在终于可以通过干掉刘裕来证明自己了。
于是吴甫之没有按照预定计划来到决战的地点,而是抢先了一步来到江乘(今江苏句容北),想一口吃掉刘裕。
就这样满怀憧憬的吴甫之遇见了满怀愤怒的刘裕,刘裕愤怒,因为他已经等他半天了。
刘裕是个很好的羽毛球选手,放到现在也许和林丹一个级别,他出手专往人缝里打,而且特别爱打人肾下三寸俗称软肋的地方。当他得知吴甫之行军变化后,准确地预判发生了什么。
吴甫之充分证明了历史舞台是十分难混的,凡是跟主角抢戏的,艺术生涯注定长不了。混个脸熟就得下场,陪同他一起下场的还有一万楚兵。
皇甫敷确实是头号猛将,他远比贪功冒进的吴甫之稳重,听到了吴甫之阵亡的消息,他是很兴奋的。
吴甫之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被搞掉只能证明一件事,北府战神刘裕不是被媒体打造出来的花架子。他很兴奋,名将之间的对决确实有理由让人兴奋。
来吧,刘寄奴,就在这里,来证明谁才是天下第一的猛将吧!
这里是罗落桥(今江苏南京东北长江南岸)!
合格的圣斗士同样的招数是不能使用第二次的,刘裕很清楚这点,已经没有伏击这样的便宜可捡了。这一次我要面对的是皇甫敷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总攻随即开始,就人数对比而言,一边是天下闻名的北府军,一边是桓玄赖以起家的荆州军,狭路相逢。
无论是刘寄奴,还是皇甫敷,都很清楚,玩命的时刻到了。
生命的玄关准备开启的最后时刻,刘裕展现了他令人生畏的战斗力,虽然极为疲劳,但他依然率军发动多次突击,几次冲破皇甫敷的防线。
皇甫敷的部队也着实厉害,抗击打能力极强,每次被冲垮,没过多久就又聚拢,充分发挥荆州军团的优良传统,作战到底,死不退让。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被杀死的士兵们的血水染红了江水,断臂残肢洒满大地,壮阔的长江血浓于水。
火光、鲜血、狼烟、呐喊,这是人间还是炼狱,慈悲的上帝你此时是否又习惯性下岗!
在这片可怕的地狱鏖斗中,数万人手持刀剑,拼死厮杀,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也谈不上有什么仇恨,但此刻,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死神牢牢抓住了每一个人,士兵的惨叫声和哀号声让人闻之胆寒。
这是真正的修罗人间!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以上是我为那场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写的悼文,那里埋葬着当时最优秀的士兵,刘裕一将功成,江边万里枯骨。
皇甫敷的部队毕竟人多,渐渐把刘裕包围起来,围在一棵参天大树下,看见刘裕被围,皇甫敷意识到,这是干掉刘裕的最好时机,这可是一个天赐的功劳,于是他干了一件事。
曾经看过一个军事学家点评二战的文章,里面说到了日本人战法的致命性。在武士道精神的渲染下,日本人打仗确实积极,但他们因为信奉天照大神护体武运长久类的话,冲锋时经常一线的指挥官带着士兵一起冲。
这就是我们经常在黑白版红色励志电影里,最常看见的一幕。一个日本小队长或中队长,举起军刀,仰天大叫:卡给给!然后就被我方神枪手一枪撂倒。
不幸的事发生在皇甫敷同志身上。
他忘了刘裕被围,不只他一个人着急。大批北府战士也向刘裕被围的地方掩杀过来,问题是距离太远,又不会飞,主帅危急,赶不过去怎么办。
有办法,战场上没有说不能射箭啊!
于是所有的北府军弓箭手都把箭射向了距离主帅最近的敌军方向。
刚才我说了,皇甫敷同志已经冲过来了,他距离刘裕最近,箭也离他最近,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一支流矢,解决了当世名将皇甫敷。
接下来,主帅落马,全军溃败。
皇甫敷是死不瞑目的,他距离胜利是如此近,他差一点就打败刘裕,甚至生擒刘裕,他马上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名将,但运气玩了他。
儿时的班花曾和我讨论过人生,她抱怨道:命运好不公平,自己辛苦读了七年医学,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也进不了医院混个编制。而她的邻居老肥只找了个电线杆,拨了个两百块钱的陌生号码,一个小时后就大学毕业了,然后成了当地知名的药商,天天和院长主任花天酒地。
改变你可以改变的,接受你不可以改变的,与其羡慕别人,不如加快自己的脚步。
命运这个东西你没法说,在绝望里寻找希望,在悲观中努力乐观,在无力中坚持前行,在痛苦里期待安宁。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也许你的命运会有改观。
皇甫敷倒在血泊中,他终于见到刘裕了,那个他曾经马上就可以打败却最终打败自己的不败神话,他挣扎着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向刘裕说了遗言:我没有败给你,败给了老天,请善待我的家人。
这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对手,他熟知兵法,勇猛顽强,百折不挠,唯一就是差了点运气。一股惺惺相惜的豪情充溢着刘裕的胸口,他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还有什么要求吗?
皇甫敷微笑着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
刘裕长剑一挥,刺入他的胸口。
这就是英雄,他可以动情、可以落泪、可以流血,但要他举刀的时候,绝不会手软心慈。
全尸,厚葬,算是对这个勇士唯一的褒奖了。
这一战实在惨烈,刘裕的挚友、京口起义策划者之一檀凭之也战死了,檀凭之一生无子,只有几个侄子兼干儿子,于是刘裕便把这几个檀凭之后代带在身边,亲自提拔历练,算是告慰老友的在天之灵。
其中有一个叫檀道济,耳濡目染,深得刘裕带兵心得,后来也成为一代名将。他在军事理论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刘裕,写出了一部足以和《孙子兵法》齐名甚至名头更响的著作——《三十六计》。
一日之内,桓玄的两路精锐全军覆灭,无论是谁都得被震得外焦里嫩的。
应该说桓玄是很会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他认为两路大军的失败就在于分头追击,分散了兵力,于是便把所有(记住这个词)的军队都集中了起来,要和刘裕死磕。任命自己的弟弟桓谦为总指挥,在覆舟山下,与刘裕决战。
桓玄的总结对了一半,上次的失败确实是兵力分散造成的,但这次,他败就败在兵力集中。没办法,别到处嚷嚷世界抛弃了你,世界原本就不是属于你的。
决战,就在这里!
决战之前,刘裕和桓玄各做了一件事,这两件事导致了一个相同的结果。
刘裕让士兵饱餐一顿,然后便将所有的粮食炉灶全部抛入水中。在他之前也有个人这么干过,那个人叫项羽。
桓玄把他那些最珍贵的收藏品和最喜欢的儿子全部装船,作好了苗头不好,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怎样一场赌局,进了其中,便无法走,赢的人获得天下,输的人把命留下。
曼施坦因在总结希特勒在二战中最大的功绩时曾指出,就是他在台风战役末下达了宁死不退的著名命令,否则第三帝国将在1941年底彻底灭亡。因为兵败如山倒是一个真理,不需要证明,两军对峙,一旦一方撤退,等待的只能是灭亡。
桓玄没跑,但比跑还严重,因为他已经准备好逃跑,消息弥漫了整个军营。
之前我说了,他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全部都调过来了。所有,当然包括北府军。
调北府军打北府军,这逻辑有点不是地球人的了。
就这样在双方对峙的过程中,视力好的士兵在对方队伍中看见了自己参军的介绍人,一个村一起长大的弟兄,老爸在别的地方打仗留下的私生儿子……
最重要的是他们看见了那个让他们欢呼骄傲的人——刘裕。
桓谦军中很多北府士兵立刻眼圈儿中浸满泪水。这一年多,将领被杀,士兵被打,闻名天下的北府将士个个像被逼着吃了三个月扣肉的饕餮,全都萌生吐意和去意,活着都是因为惯性,却再也感受不到意义和往日的荣光。
我已经被三十年不死不活的光阴千锤百炼浑身是刀,不再习惯爱与不爱,我已经沉沦在无边无际的万丈红尘寂静欢喜行尸度日,不再算计苦与不苦。
但还有一样东西让我无法释怀,尊严,战士的荣光。
村上春树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和刘裕的重逢让北府将士暗黑了好久的内心突然充塞力量。既然生活用心歹毒地给我们套上个无尽枷锁,那就让我们破釜沉舟地打碎这罪恶的尘世,哪怕它依然闪烁着金晃晃的光彩。
当刘裕下令总攻的时候,桓玄军中的北府将士立刻集体倒戈,对着身边平日对自己压榨欺凌的军官大杀大砍,刘裕率兵顺风纵火,奋力掩杀。
双方会战的地点,是京城外覆舟山。
在讲述这场战役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覆舟山的地形,覆舟山的背面,有一条很宽的湖泊,水流十分汹涌。
我再重复一遍,湖面很宽,水流很汹涌。
战斗结束的时候,那条很宽、水流很汹涌的湖面,已经断流了。断流的原因,是因为尸体太多,堵塞河道。
这个湖今天有个响亮的名字——玄武湖。
二月二十八日起兵,三月三日进京,刘裕只用了五天便在京城建康里过双休日了。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刘裕,这个没读过书,更没读过兵书,四十大几,按照现在的算法属于退居二线的年纪,他是如何做到的,姑且用一段禅语作答吧。
很多的知识,很多的智慧。你无须学习,你只需要回忆。因为它们隐藏在灵魂里,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你在世间奔波丢掉了灵魂,遗忘了它们。所以,很多时候,你需要的只是停下来,慢慢回忆,回忆到本来就有的——这是柏拉图的看法,也是佛陀的看法。
一个评论家曾指出:“它原来诬陷一个人犯了十次重婚罪,有十个不合法的老婆,后来经查证,这一个人从来只有一个老婆,就只好改口说,这个人的问题只有原来预想的十分之一。”
桓玄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他把一切都归咎于属下,认为是属下不卖力,自己不是京城本地人,受到了大京口主义分子——京巴们的排挤,才水土不服地从皇帝的宝座上退休。
至于那个把他赶下神坛的人,在这人出场前,桓玄和殷仲堪、杨佺期、司马元显、刘牢之四大猛人打了好几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风光,从几千打到几万、几十万,基本是见谁灭谁,椰风挡不住。
当时全天下都一致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这才是时代洪流,浩浩荡荡。
直到他遇见刘裕,桓玄才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仅仅是个成语,原来他就是个路人甲,他就是棵背景树。
1997年,NBA总决赛第五场,当我看见重感冒虚脱的乔丹全场砍下38分带领球队取得胜利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心的震撼。尤其是他罚球不中自抢篮板,踉跄着投入三分,那一刻,时间静止了,十七岁不哭的我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他就是上帝。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们得直面这个事实,极少数的那部分人,他们是最接近神的人。
对桓玄而言,刘裕就是那个神,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座无法穿越的叹息之墙。
走吧,回到荆州老家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无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壁残垣。
这就是桓玄的红尘,须臾花开,刹那雪乱,他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泪。
离开京城的那个晚上,桓玄在船头哭了好久好久,他知道,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有意思的。
刘裕现在就觉得很有意思,作为一个胜利者,连走路的姿势都会成为潮流,但他没有迷失,因为他是刘裕。
政府倒台了,过渡政府必须成立,人选是个问题。
刘裕提名了两个人。
一个人叫刘穆之。这个人可靠,是自己绝对忠诚的粉丝,而且能干。
处理政务、管理钱财、征收粮食、安抚百姓没有他不擅长的。当然,作为高材生,刘穆之并不擅长打仗,但带兵打仗有刘裕在,因此这对黄金搭档开始了蜜月之旅。
但刘裕最看中的是刘穆之另外一项能力,交际能力。
刘穆之爱吃,怎么吃也不饱;爱喝,喝多少都不醉;更爱热闹,人越多越好。是个典型的官僚形象代言人,酒精考验的干部。
这些刘裕都不喜欢,他只喜欢金戈铁马的刺激,声震山谷的快感,但问题是他手下那帮子人没这么有品位,欣赏不了刘老板这么暴烈的嗜好。
好在有刘穆之。他是一个天生做领导的人。
在中国,别人叫你吃饭你不去,久而久之别人不叫你了,你就慢慢不是那个圈子的了,所以,饭桌是中国人增进感情,洽谈协商“生意”的好地方。
刘穆之在酒桌上一般会做两件事,一是称兄道弟,哪怕背后准备捅刀子的,在酒桌上都是哥哥弟弟的叫得那个亲热;二是互抬身价,把文学票友叫成作家,把科员叫成科长,把混混叫成豪侠,把士兵叫成统帅,反正平地带高帽,不管颜色,只管往高里扣。
刘穆之就这样迅速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圈子。
这个圈子才是刘裕最需要的,因为圈子会带来情报。
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一定要熟悉下面人的真实想法,包括各种虚假情报及八卦绯闻。从中甄别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否则只会被朝堂之上的谄媚之声困顿,好像桓玄一样。我是刘裕,我付出了多少牺牲多少鲜血才走到今天,走上来,我就不会下去。
因此我要知道一切,赞美我的人、不屑我的人、批判我的人、背叛我的人,我都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和真实想法,因此我要时刻冷静,时刻清醒,利用一切手段来知道真相!
因此刘穆之和刘裕的关系,有点戴笠和蒋介石的影子。
应该说第一个人是个称职的人,大家一起混吃混喝,爆点料还能混笔钱,和刘裕铁,跟大家也不生。
但第二个人出问题了,出了很大的问题。
第二个人叫王谧,没错,就是当年帮刘裕还赌债的那个,其实他和刘裕当年那点事早变成街头大妈都能说出三五个版本的秘闻了,至于有没有传出他和刘裕断背的情节谁也不知道。
按理说,这个人不该有问题,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品行节操都好得让人愤怒,还是刘裕亲自提拔的人,没什么不好啊。
问题就在于他太好了,混得实在太好了。
这些年,中央领导从孝武帝到司马元显再到桓玄,不管是谁当政,王谧都混得风生水起。官越做越大,官越做越大的另外一个意思,是人也得罪的越来越多。
于是当刘裕准备提拔兼报恩的时候,王谧这些年在官场得罪的人脉立刻群情汹涌,都不约而同地抓住一件事不放。
其实那些官僚们在桓玄得势的时候哪个不是溜须拍马竞争上岗,只是因为当时王谧干的这件事太露脸,现在换了老板这件事就太丢脸。
桓玄称帝的时候,玉玺是王谧从晋安帝手里拿去交给桓玄的,王谧当时有多红就可想而知了。
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他有多红,别人就有多眼红。
刘裕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提拔个平民刘穆之这么顺利,提拔个高干反而这么费劲。
不过英雄的心智就好像宁静的大海,不管底下如何澎湃汹涌,表面上一定是神清气爽的。
他冷冷地问了下此时的二把手——刘毅,因为起义成功,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二把手。
“你怎么看?”
我说过,刘毅是刘裕赌钱时的朋友,赌友的友谊只体现在要账的时候,况且他本就不服刘裕,这么个让刘裕威信扫地的时候,他怎能放过。
于是做出了个坚决要杀的动作,那份气势,仿佛杀的不是王谧,而是刘裕。
刘裕记住了这个动作,狠狠地记住了。
一个晚上,漫长的一个晚上。
无风,无雨,无情。
第二天,上朝。
刘裕又问了下刘毅,王谧的事怎么看。
刘毅十分嚣张地做了个杀的手势。
他有嚣张的本钱,刘毅是军中的二把手,再加上满朝大臣的一致反对,刘裕没有胜算的,如果运作得好,把刘裕架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他错了,满朝文武做惯了墙头草,现在全部一边倒地支持王谧了,什么忍辱负重、劳苦功高、瑕不掩瑜,甚至昨天闹得最欢的几个骨干分子纷纷指天发誓,王谧同志是刘裕老板潜伏在桓玄身边的一颗棋子……
刘毅蒙了,但他很快冷静地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这帮孙子明明前两天是和自己发誓要斗倒刘寄奴,迎接新世界的呀。
那个时候难道不是真情流露吗?
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世界本就如此,一切都是交易,女人看男人是提款机,男人看女人是绞肉机,而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眼屎,弹去后依旧明眸善睐,盈盈如水。
刘毅能这么快觉悟是因为他看见了刘穆之。
没错,就是这个刘胖子,昨天半夜把所有人叫到了他的府上。声色犬马之后开始露出峥嵘,他帮大家仔细地分析了形势,让大家清醒地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大就是那个刀最快的人,那个曾经一个人追斩过上千人的钢铁战士。
然后再祭出凶光,说王谧给反动政权效过力,都是水何必装醇,都是狼又何必装羊!在坐的哪个没给桓玄磕过头,叫过万岁,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给桓玄当小老婆。老吾老以及桓玄之老,妻吾妻以及桓玄之妻。
最后再打出感情牌,刘老板为什么要提拔王谧,正是为大家着想,让你们知道,只要对刘裕有过好处的人,他是不会忘记的,王谧的今天就是大家的明天。好好给新老板干吧。
一席话立刻把大家灌肠,大音希声,豁然开朗。
只有个别脑子锈的还在嘀咕,刘毅那儿怎么办。
刘穆之拖着一肚子脂肪,终于吐了句箴言:
你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就这样,一个晚上,刘裕主宰了一切。
东晋政府的总理和副总理都变成刘裕自己最忠诚的小弟。
处理完人民内部矛盾,该解决敌我矛盾了。
刘裕的方法简单有效——杀!
首先被杀的叫刁逵。就是当年把刘裕绑起来一顿暴揍的地主。
这家伙在桓玄集团是三把手,当时刘裕起义准备四路谋反就有诸葛长民专门负责搞他。
结果诸葛长民是个废物,反而被他给绑起来送京城法办了。护卫诸葛长民的士兵一临近京城,结果发现国家换老板了。
士兵们超级识相,立刻把诸葛长民放了,并拜他为大哥,回身就杀回历阳,把刁逵给绑到京城了。
刘裕看了看颓废的刁逵,只对刘穆之说了一句话,他早该报废。
于是刁氏一门全部灭族,家产全部分给老百姓。这个刁逵素有“京口之蠹”的“美誉”,有良田万顷,奴婢数千人,刘裕这次财富分配方案得到了全体百姓的称赞,威望如日中天。
接下来被杀的就是没有跑掉的桓楚宗室,本着除恶务尽的游戏规则,全部诛杀!
拍死了苍蝇,该打老虎了。
刘裕迟迟没有追击桓玄,不是不想追,而是追不上。他手里面没有战船。船都被桓玄走时一把火烧掉了。
附近的渔民倒是有船,虽然刘裕的成绩不好,但他也知道拿渔船去和战船决战于水上,无异于自杀。
每次当他到玄武湖看到那些破烂的渔船时,总有想一把火把这些垃圾烧掉的冲动。
经过一个月,终于船造齐了,但他还要等,等一个人。这个人直接决定成败。
刘裕现在是政府首脑,大老板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说走就走,说打就打。
得有一个人替他,替他冲锋陷阵,这个人得有足够的威望,能镇住刚刚投降的北府军和政府军,还得能充分信任,不能像刘毅那样心存二心。
刘敬宣就这样很合时宜地回国了。
当然,和众多海归归国的理由一样,不是多爱国,而是在国外混不下去了。
刘敬宣是跑到南燕去了,自从老爸刘牢之被桓玄逼死,报仇便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欲望。
只要是人都有欲望,讨生活的人压制欲望,他们也想拥有多一些东西,但一做事就总是顾忌重重,患得患失,一辈子在犹犹豫豫中就过了,除了不断的自我安慰什么都没有。
但报仇的人不同,他们给欲望打鸡血,为了报仇什么也不顾。
刘敬宣就是这样的人。南燕的老皇帝对他这个来避难的外国人士是很不错的,给吃给喝给女人,但刘敬宣并不领他的情。
曾经有个女人教会了我什么才是对人好,她想要房子,你只能给她被子,不是对她好;她想要票子,你只能给她日子,不是对她好;她想要面子,你只能给她乐子,不是对她好。既然你的所有都不是她想要的,那就,去他的!
当刘敬宣听到桓玄自立为楚帝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父亲的仇还没报,敌人的日子却越过越滋润,于是他找到南燕的老皇帝,声泪俱下,请求发兵报仇。
但老皇帝已经老了,老了的人只想枕在记忆的功劳簿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打打杀杀的快感还是留给年轻人吧,老皇帝没有理刘敬宣。
于是疯狂的刘敬宣干出了一件比刘裕造反还胆大的事情,他联系了南燕朝廷中的不安分分子,准备搞一场宫廷政变,在没兵、没钱、没关系的情况下敢这么干,真的是想报仇想得抓狂了。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举报,然后逃亡。
等刘裕成事,便来投奔。
刘裕终于等到一个分量足够的老友回归,他是刘牢之的儿子,是北府军中除了刘裕外的另一面旗帜。资历深,威望高,重要的是他和刘裕关系好,也是刘裕的铁杆粉丝。
人和了,但是刘裕还是没有动。
他还在等,船有了,桨有了,他还在等什么?
在答案揭晓之前有必要介绍下桓玄和刘裕的地理位置,桓玄在湖北,刘裕在江苏,一个在长江头,一个在长江尾。也就是说桓玄在上游,刘裕在下游。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脸,刘裕就会喝到他的洗脸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脚,刘裕就会喝到他的洗脚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撒尿,刘裕……
所以刘裕这回在等风,风来了,桓玄就该被吹走了。
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风来了。
刘裕望着出征的大军,自信满满,天时,地利,人和,一切我都算过了。桓玄,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过你的奈何桥。
桓玄绝望了,但绝望到了顶点,人反而没有了畏惧。
畏惧本身不可怕,等待畏惧的那个过程才是人性的黑洞。
桓玄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并不智慧。
聪明的意思就是他可以正确地评估对手,而智慧的人能够正确地洞察自己。
他知道这段时间的宁静,不是刘裕忘了自己,事实上,这暗黑的寂静正是刘裕磨刀的前夜,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羔羊。
羔羊的悲哀不是被宰,而是明知被宰却无能为力。
就一个月,生活的宠儿变成了生活的弃儿。
生活是否原本就是这样,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都让人凌乱风中。
小时候经常听说有人因为生活压力大而自杀,那时我懂得死亡,却不明白压力是什么。现在长大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压力,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活着。
这是我在心路成长中经常经常思索的一个终极问题,也是我写作本文的直接动因。
虽然人生的结局都一样,色身化尘,尽归虚空。但正因为渺小虚无,人生才更需要绽放,更需要在短暂的时空轮转中留下刹那的痕迹,让心的感动盛满人生风雨的无限荣光与劫难。
活着,有意义地活着,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然后生而不忧,逝而不怖,六界轮转,坦然就死。
这是我三十岁生日时明白的东西。
这也是桓玄三十五岁生日时明白的东西。
不同的是我的生活还有希望,他的人生仅存绝望。
为了让自己的刹那残留得更久一点,为了让千载之后还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他桓玄来这里晃悠过,从人奋斗成神,再从神被打回了人,时间开始倒数,是时候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于是他放下了刀,拿起了笔。
写下了全世界帝王仅有的一篇《起居注》,也就是日记。
就这样,桓玄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拼命地写着,他要把自己的一生记录其中,饮食起居、时局观点、施政方针、人生感悟、情感经历、花边新闻……
有个人不高兴了,因为他失业了,他的名字不重要,只要记住他的身份——史官。
他和皇帝桓玄说,日记这种事,还是我起草,你署名吧。
桓玄头也不抬地道: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不是你。
于是桓玄同志用他自己的勤劳和汗水,真正弥补了国内外学术空白,并为中国史学实现重大突破。他天马行空地创造历史,情节曲折地改编历史,严密周详地美化历史,一丝不苟地遮掩历史,无可争议地说明了一个真理:历史是人写的。
看到这段往事,我总能想起戈尔丁的《蝇王》。韦鼎问大盗: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其实佳人本就是贼,人欲即贼性,只是在文明和律法的约束下才勉强变成佳人。
当身处绝望,魔欲陡升,这心中之贼就会变回本来面目。所以王阳明才会感慨:除山中贼易,除心中贼难。欲望何时都不会变弱,哪怕生命之火将熄。
终于写完了,战场也如他所料,在刘毅、何无忌、刘道规等骄兵悍将的四面围攻下,桑落洲大败,峥嵘洲大败,荆州兵将伤亡殆尽。
桓玄也开始逃亡了,身后一片丘墟,眼前满目疮痍,他来不及哭,他还没有彻底绝望,因为一个人带着希望来了。
好了,本套书中,甚至整个南北朝历史上,最牛气的人物登场了。
铁饭碗的真正含义不是在一个地方有饭吃,而是一辈子到哪儿都有饭吃。
按照这个定义,刘裕和他比简直偏食得要死,刘裕混过很多地方,很多行业,都弄了个资不抵债,濒临破产,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在奔四的年龄报名参军,几次命悬一线,才混出点模样。
这位牛人就不一样了,他是那个时代的打工皇帝,一辈子没吃过苦,换了无数老板,不管是神仙也罢,恶鬼也罢,都把他当大爷供着,刘裕、赫连勃勃、拓跋焘这三个当世猛男他都伺候过。当然,作为等价交换,他也都领了工资,而且此人不管干哪行哪业,都是立刻上手,迅速成长为行业领军人物。
更牛的是,他因为生活的玩笑,离开一个老板给另一个老板打工的时候,原老板不但不嫉恨,还经常派人问他在另外一个老板那里生活得如何,有什么困难,闷了就常回家看看,委屈了就立刻辞职回来再干,收入待遇全部上调三级。《晋书》《宋书》《魏书》《南史》《北史》,都给他立传,而且评价超高,混到这个份上,基本已经成精了,但还没到顶。
我始终认为,英雄如果只有血泪,没有风月的话,是残缺的,不完整的,让人佩服却绝不羡慕的。
所以真正让这位混世魔王封神的是他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不论是江南的小家碧玉,还是塞北的异族风情,大江南北,处处留情,最牛的是,他的情种不但四面开花,还个个结果。
子孙后代作诗的、画画的、当官的、从军的,各行各业,八面威风,百家争鸣。
另外这位大爷还是个百科全书的全能选手,不但能混社会,还喜好舞文弄墨,研究史料。
这么个爷叫大神已经是屈才了,所以我给他取了个名字——混世如来,当然,他不是本书的重点,但他确实是历史的亮点。
有个朋友曾经在结婚前问过他的表哥:结婚好还是单身好?
他的表哥回答说:无所谓。
朋友愕然: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表哥不耐烦道:无所谓就是无所谓,不管你结婚也好,单身也好,反正都会后悔。
朋友反问:那你为什么结婚?
因为我无所谓。
毛修之便是那个无所谓的人,这种人到哪都能混得好,不争不抢,给机会老板的镜头照抢不误,不给机会躲在幕后大鱼大肉伺候着,看着一群傻帽流血流汗争风吃醋还都自称正义。反正他都无所谓,无所谓才能无所畏。
这个牛人现在的老板是桓玄。
他的任务是接桓玄走,到四川,找他叔叔毛璩政治避难。
桓玄信了,所以他很快完了。
毛修之的内心很激动,越到那个终点越激动。
他早就想换老板了,换成刘裕老板。
他能当上打工皇帝,证明他比老板自身还了解老板。
一份完美的求职简历不是告诉老板你干过什么,而是让老板知道你能否给他想要的。
毛修之很清楚刘裕最想要的是什么,终于到了,枚回洲。
早已埋伏好的益州军,在毛修之的暗号下,将桓玄的几十号家丁团团围住,大砍大杀。
桓玄踯躅在战船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踯躅在他的整个世界。他一脸怒容问道:为何骗朕?
毛修之露出了笑容,不是由肌肉牵引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淡淡道:
生活就是这样,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看见了鬼。
桓玄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刀光一闪!照亮了桓玄那张苍白苦楚的脸……
桓玄死时三十五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一个恰好可以去死的年龄。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玲珑社稷,可笑却无君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