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是个多风多雨的年纪,很多伟大的人物都在十七岁开启了成功的法门。高斯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解决好几个著名的世界数学难题了,而莫扎特十七岁时已经成为万人瞩目的音乐家。
司马元显十七岁时干净漂亮地解决了家大业大的王恭,然后他便陶醉在一朝暴富的温床上大梦不起。做梦,就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他看到了他的前途。
帮他预知前途的那个人叫桓玄。
桓玄,字敬道,小字灵宝,谯国桓氏,名门望族。
其实桓玄是一个天才,只可惜天妒英才!
他和已故皇帝司马曜关系密切,密切的意思不是好,而是复杂。
司马曜能当上皇帝多亏他老爸(废话),但他老爸能当皇帝却多亏桓玄老爸帮忙,这样看司马曜应该很看重这份恩情,他也确实很看重,因为他一直没杀桓玄。
因为桓玄的父亲桓温让司马昱当上皇帝的方式很特别,废皇帝。所以司马曜对桓玄的感情极端复杂,不处分他,好像有点鼓励废皇帝的流行风;处分他,好像自己能当皇帝他老子间接也出了不少力,卸磨杀驴,不太厚道。
所以,对桓玄的态度,基本上就是不见、不理、不用。
就这样,世家子弟,豪门大户的公子到了二十岁还是个社会青年,没有分配,这样的心灵落差无疑是巨大的,因此发出了“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的慨叹,不过他知道,他还只能等待。
那时桓玄喜欢喝酒,他喝酒是想把痛苦溺死,但这该死的痛苦却学会了游泳。半醉半醒中,他总是这样凝望那些日升月沉曾经沧海的忧伤。
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尽缘君?何所慰消沉。
生活不也这样吗?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让我们痛苦不安。
终于有一天,他干了一件事——跑官。
于是他找到了琅玡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照例在喝酒,对他来说,醉就是人生常态,醒就是人生变态。于是他立刻酒后吐真言地随口一说,“你爹桓温当年想造反吧”。吓得来求官的桓玄立刻汗湿裤裆,伏倒在地,内心在祈祷的同时也在不断问候着司马道子的母亲。
好在身边有同是世家望族的谢重出来替桓玄解围,其实更准确的应该是替他的主子司马道子说话,因为质疑桓温废皇帝的行为就是质疑自己的合法性,这么个鸡和蛋谁生谁的关系都被这个人生虚无主义的琅玡王弄得云里雾里。
这个叫做谢重的不愧是个头牌政府喉舌,十分懂得语言艺术,他先是把以前的废帝给贬得一无是处,然后再把琅玡王和他哥哥夸得一塌糊涂,立刻把尴尬的气氛化解为无形,连酒醉无意识的司马道子也迷迷糊糊地连连点头。
谢重一番话,把司马道子说哑了,但也把桓玄说醒了,于是桓玄离开京师干了件极有个性的事,他给朝廷上了道奏章。
这份奏章很有意思,因为他通篇就是一句话,发牢骚。
说他父亲的功劳,说他自己报国无门的苦闷,还有皇上一家子能登基靠的是谁,云云,然后赌气地离开京城,回到了荆州。
佛笑,不代表佛不痛苦,佛慈悲,不代表佛能忘却痛苦。
桓玄很痛苦,桓玄不是佛。
如果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
于是他开始停下来反思自己的行为模式,成功的人不是赢在起点,而是赢在转折点。
从这之后,少年桓玄和仁慈、谦恭之类的名词说再见,他变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他给自己的一生定下了基调,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直到那最高的顶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最终要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来。
在他的心中,唯一重要的就是权力和地位,是当他高高在上的时候,无人再敢藐视他!
上天决定了谁是你的亲戚,幸运的是在选择朋友方面它给你留了余地。
桓玄交了个朋友,想交朋友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送份见面礼,一份大见面礼。
当时荆州刺史出现了空缺,荆州是东晋朝廷的第一大州,也是桓玄的家乡,他的地头,但他没份儿。当时有两个人都在虎视眈眈这个位置,一个叫王国宝,一个叫王恭。
对桓玄而言,这两个都是越过底线的人选。王国宝是司马道子的亲信,而司马道子自从那次酒醉之后瞎说实话,已注定成为桓玄一生的敌人;王恭更不行,这个人影响力太大,世家子弟、当朝名士,还帅得一塌糊涂。他来了,就把自己本地人的优势比下去了,甚至连自己的老婆还是否忠诚都难说。
看上去不管怎么选,桓玄的命运都被预定了悲剧。
人生的成功不在于拿到一副好牌,而在于怎样将坏牌打好。
桓玄交了个朋友——殷仲堪,桓玄之所以交这个朋友,不是因为他有用,而是因为他没用,没用就是有用。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选。首先他不是世家出身,没有那么复杂的背景来威胁自己,另外最重要的事,这是一个好人,没用的好人。
有个故事充分说明了这点,殷仲堪是个大孝子,他父亲常年有病卧床不起。他衣不解带地伺候,没日没夜地煎药,结果他爹的病没治好,他却把一只眼熏瞎了。
煎药,还把眼熏瞎了。放在现在,也是任何保险公司都不会受理的医疗事故,孝心可嘉,但属于恶意自残。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动手能力超差。
组织是明智的,因此他的职务是黄门侍郎,主要负责写写公文之类的书呆子活。
这种人是个不错的傀儡,但问题是,他不符合封疆大吏的资格,根本就没进入组织考察环节。
不过没关系,不怕没办法,只怕没想法。桓玄这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整步棋的关键。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虽然因为权力分配关系不好,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因此他们有着相同的爱好——好色。
当时京城最红的女性不是烟花名妓,不是后宫佳丽,不是大家闺秀,不是良家小玉,而是个叫支妙音的和尚。女和尚,俗称尼姑,当时有个特定的专有名词——比丘尼。
支妙音是个出家人,出家人是来普度众生的,他本想把道子哥俩度成仙,结果却被哥俩度成了人。
支妙音是个有味道的女人,她诗书画三绝,色舞禅通神,其讲道新颖别致,其舞姿巧妙绝伦,其书画豪放婉转,其文章登峰造极。笔画华美,魂飞情荡,于风雨交融中深刻剖析了禅与生活、佛与人生、性与天道的深刻内涵,色而不淫,淫而不乱,让人在酣畅淋漓的绝美享受中开阔了视野,陶冶了情操,净化了灵魂。
试问这样的女人是追寻自我独立向往放浪疯狂生活方式的道子兄弟能拒绝得了吗?
于是两人破天荒地携手为支妙音建造了简静寺,让比丘尼在这里清修。
比丘尼传经布道也十分卖力,她招揽了大批尼僧,这些尼僧的信仰不需要坚定,但才色一定要出众。在她的领导下,简静寺徒众一度多至百余人。
就是这个比丘尼,她是桓玄的朋友,好朋友。
这世上没有金钱赎买不了的罪恶,也没有永不生锈的纯洁。
于是在这个尼姑的美言下,独眼伤残人士殷仲堪成功打败两位强劲的竞争对手,坐上了荆州刺史的位置,当然,背后是桓玄那巨大的身影和他冷冷的笑声。
在西方世界,最伟大的作家莎士比亚同时也是最有争议的作家,常常被指控为无耻的剽窃者。这个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据说是半文盲的小演员能够写出如此文采斐然的剧作,令许多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或许这些著作都是培根、马洛或者其他才子的作品,而莎士比亚只是肆无忌惮地剽窃了它们。
司马元显似乎也有这种争议,搞军事搞经济都一塌糊涂,但搞起阴谋整人却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不过只靠阴谋来治国的人,注定没办法走得太远,因为只要选错一次,他就全部输了,输的下场就是死。
王恭死了,在桓玄和殷仲堪间如何取舍便成了个问题。打是肯定不行了,孙教主已经闹得他恶心呕吐了,那就只能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利。
问题出来了,拉谁打谁呢,正常点的逻辑肯定是团结殷仲堪,搞定桓玄。毕竟一根筋的书呆子又没什么势力,最好先处理掉门生故吏满荆州的世家子弟。
但问题在这里出来了,我说过殷仲堪同志是个书呆子,喜欢读书,是书就读,兴趣广泛,连宗教也读,而且一读就爱不释手,不仅精神信教,肉体也信,结果他成为当时最热门的宗教团体——五斗米道的虔诚信徒。然而当时五斗米道的精神领袖孙教主正在从事一件十分有前途的工作——造反。
造反的对象就是司马元显,所以阴谋家司马元显同志终究还是感情战胜了理性,决定联合一匹叫桓玄的狼。
于是,真的狼来了。
桓玄此时已经是江州刺史,江州以前是王恭的地盘,这是司马元显操纵的结果。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盘了,而荆州本身就是他桓家的地盘,所谓刺史不过是个管家罢了,朋友的价值就在没事的时候为朋友两肋插刀,有事的时候,往朋友两肋插刀。是时候亮出屠刀了。
阴谋家行事向来都是需要借口的,他先向殷仲堪借道,理由很堂皇,收复故都洛阳。接着又造谣,说殷仲堪的手下杨佺期有不臣之心,给殷仲堪两条路,要么大义灭亲,要么亲自替他清理门户。
这样的情况傻子都知道叔可忍婶都不可忍了,殷仲堪不愧为书呆子,还是坚持先礼后兵,写了封信给桓玄,告诉他,念在往日情分,不要刀兵相向,防守靠喊是没用的。
桓玄的刀举起了不见红是不会放下的,因为他此时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因为他知道书呆子殷仲堪没粮了。
这一年是个灾年,孙教主在三吴闹腾,荆州也发生严重水灾。有爱民之心的殷刺史把仓库中的存粮都拿出来救济灾民,使得荆州的实力,一时变得非常窘迫。
殷仲堪是个五斗米教的原教旨主义者,他秉承着治病救人的宗旨,无可否认,他是个好人,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并不知道,一场大于生命的赌注已经开始,这场赌局一旦开始,无论你赢或是输,都不能走,赌局会继续进行,直到其中一个人输掉一切,才会结束。
无所为而无所谓,无所谓而无所不为。
这句话就是曾经的两兄弟最好的写照。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决定命啊。
这还不是最坏的,书呆子的意思是不但要输,还要坚决地待在那里等着输。
当桓玄大军来袭的时候,他的各处隘口全都因为没粮而一触即溃。但殷仲堪并不着急,他除了相信书本之外,还相信道义,他是替自己的手下杨佺期出头的,自己有难,杨佺期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事实上杨佺期也没有过河拆桥,他早在桓玄到达之前就已经通知殷仲堪来襄阳——他的地头,一起抗击桓玄。
这时候,书呆子的自尊让殷仲堪觉得离开自己的属地和百姓,一仗不打,实在太没面子,而且他觉得和杨佺期联手,可以一战摆平桓玄。
于是他为尊严撒了个谎,他骗杨佺期说他有粮食,你只管带战士来,我管饭,你管干。
于是杨佺期带着他的全部精锐来了,几百里,风尘仆仆。然后给他接风的是粥水,粥水的意思是没有粥,只有水。
一般说来,军中断粮一天,军队就会失去一半战斗力,断粮两天以上,全军必定崩溃。
但来了,就肯定跑不了了。
结果也早已注定,一场一边倒的战争上演了,早已磨刀霍霍的桓玄二话不说,立刻带人把杨佺期砍了,大势已去的殷仲堪也自杀了。
司马元显此时大跌眼镜了,原本以为会搞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没想到桓玄轻而易举地就把殷仲堪一伙给灭了,而此时桓玄为自己请功的奏章也跟着到了。正被孙恩弄得焦头烂额的司马元显当然不敢得罪他,只好任命桓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江八州兼豫、扬八郡诸军事,荆、江二州刺史。
就这样干掉了两位盟哥们之后的桓玄,完全控制了江、荆、雍三个大州,梁、广等州也依附于他。他已握有东晋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疆域,成为最强大的地方势力。
十年的时间你足以从1+1=2学到相对论了,或者能把一本《牛津英语辞典》从头背到尾。桓玄的十年,完成了从社会青年到一代权臣的转变,在他的身上充满着利用,利用比丘尼、利用王恭、利用殷仲堪……利用无数的人来作为自己成功的基石,当他们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开,这才是真正的冷酷!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殷仲堪,你不懂。
我突然想起杜月笙的一句话来:不怕被利用,就怕你没用。历史让人明智,虽然真相总让你骨髓发凉。
司马道子当年在酒桌上的舌灿莲花,最终让桓玄陷入非理性的疯狂,最终他成功了。从此之后,不惜一切代价向当权者复仇成为了桓玄唯一的目标,而一切仁爱、宽容和政治抱负都已离他而去。
打下荆州后,桓玄完成了从孙子到爷爷的进化。于是那个横亘在一切成功者眼前的赌局又开始了,那个赌局就像艳丽的罂粟,没有人能够拒绝,因为赢的人将获得这片大地的统治权。这个奖励太让人动心了。
平心而论,司马元显确实是桓玄最强的对手,但从个人感情上而言,他与司马元显并无仇恨,甚至还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懂得阴谋诡计,一样的依靠才智获得了自己该有的地位,不过那个位置实在太窄,只能容下一个人。
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社会青年,到今天千军万马的统帅者,我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啊!那么多的艰难与困苦,悲凉与绝望,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要去争夺天下!——桓玄如是说。
和以往一样,他还是喜欢趁火打劫。
孙恩闹得最凶的时候,司马元显命令各地入京勤王,桓玄也上奏章表示要带兵平叛,他之所以要毛遂自荐,是因为司马元显没叫他。
司马元显也是搞阴谋出生的天才,当然也知道前门拒狼,后门入虎的危险,所以直接把桓玄的奏章当手纸。
但司马元显很快就发现手纸其实应该当面巾的,孙教主一折腾,饿殍遍野,大地萧条,三吴大地严重饥荒,连当官的也不能幸免。自司徒以下的官员,实行基本生活保障制度,每天只能领七升粮食。
司马元显并没太当回事,毕竟灾荒哪年不来那么一次,过了就是安全期,所以他依然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
再苦不能苦领导,再富不能富百姓。但民意还是不能不顾的,否则再出来个李恩、刘恩可就真吃不消了。
当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地方支援中央,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问题是有人把路给堵死了。
世上有两种人:一是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二是良心没被狗吃的人。而桓玄是第三种人,良心连狗都不吃的人。
因为他也学会了司马元显的招数,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用的方法很多年以后,小鬼子也用过,叫封锁。
应该说这招太狠了,因为他直接导致千万人的生存权利被剥夺,长江航道被封锁,层层关卡被设立起来,禁止任何人将粮食和其他重要物资从自己控制下的荆、江、雍等州运往建康及三吴。
死亡的人数不会比孙恩搞的少,虽然也间接地把司马元显的中央政府给逼到了绝境。
这时候,桓玄的另一封奏章又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应该说这是一篇有水平的奏章,它还有个专有名词——讨逆檄文。
文章文采横溢,大气磅礴,通篇有三个主题思想:孙恩不是你灭的,王恭是无辜被害的,大家没饭吃都是你和你爸逼的。
就是这篇文章,高屋建瓴地分析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让人民群众认清了所谓乐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也彻底让司马元显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在政治上极其被动。
平时把人当草民当奴才,打仗时就要求老百姓是主人翁,没有这样的理。司马元显此时开始感觉脖子冰凉,自己的那班臣子看自己的眼神发绿(也许是饿的,也许是恨的),再不做点事转移下群众的视线恐怕就来不及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这是做人的规矩。何况,当着全天下人讲他放臭屁的事他能干吗?这个梁子算结成死结了。
死结的结果就是甩开胳膊干吧。
公元402年,司马元显封自己为骠骑大将军、征讨大都督,指挥所有政府军队,刘牢之为前锋都督,司马尚之压后,共同出兵征讨罪大恶极的前南郡公、荆州刺史桓玄!
他还把年号给改了,“元兴”,作为一种提振士气的手段吧。
司马元显和桓玄就像两个赌徒,倾其所有,去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局。他们使用的筹码是无数人的生命,赌注是自己的生命、财富和所有的一切。
在中国传统中,内家拳的宗旨是“后发制人”“以静制动”“贯穿一气”,而这一切在《九阳真经》的残本中早已有记载了:“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桓玄似乎修炼过《九阳真经》,只是没练成,他想后发先至,可没想到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司马元显真的敢调动军队,还有自己最为惧怕的北府军打头阵,心里有些胆突。于是关键时刻有产阶级的软弱性战胜了革命性,他不想进攻了,保住家底就不错了。
但他的手下不干了,咱干的是造反,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向前一步是人生,退后一步是黄昏。
就这样,桓玄勉强着带军前进,只是走走停停,一直观望。
而司马元显更逗了,自从封了自己为剿匪总司令,也是心里的胆子缩成了细胞,上了开拔的船队居然就住在船上了,一动也不动。
两边就这样上演着静坐战,直到一个怪兽打破了僵局。
驺虞,一说白虎,最新说法是大熊猫,在当时被普遍认为不是凡物,可以“驱鬼神,避小人”,让世界和平。司马元显就让手下带着这么个玩意向桓玄劝降。
桓玄本来也是害怕,但一看这么个“功夫熊猫”来了,当时精神了。桓玄是个阴谋家,阴谋家最懂的就是心理学,双方都亮出刀剑准备干了,突然派这么个牲口来当和事佬,傻子都知道,谁心里没底了。
在知道司马元显比自己更害怕的时候,不用再犹豫什么了,证明对方比自己更怂,冲,干掉更怂的对手。
司马元显没底,是因为对北府军没底。
桓玄没动,也是因为北府军没动。
北府军没动,是因为刘牢之又在摇摆。
刘牢之是个雇佣兵头子,他的原则是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办事,道义规则在他那儿行不通。
司马元显爱财,爱财的人不会大方,因此两个人就有了芥蒂了。
当初刘牢之反叛王恭,司马元显许诺的一切都是笑谈,只给官衔,不给待遇,听着很蒙人,实际上很坑爹。
军饷基本靠抢,中央政府从来不做财政预算,官倒是封的不少,可一块封地都没有,所以在孙教主叛乱的时候,北府大军基本按兵不动,一方面是在抢东西,一方面是在看司马元显的笑话。
可刘牢之自己也没想到,横空出了个刘寄奴,愣是把几十万人的邪教给打得满地找牙,想向主子邀功不成,反而遭到一番奚落。
作为失败的典型,他实在是太成功了!
正在他郁闷地拿起屠刀不知道该杀谁的时候,他的堂舅何穆,悄悄从西边来到潥洲(他此时的驻地)——带着桓玄的嘱托来的。
何穆对刘牢之展开外交攻势:“老刘,我是知道你的,你功劳很大,但自古功臣的归宿大多是断头台,何况你的主子是个只管自己的毛头小子。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手下这几万人好好考虑一下,如与桓玄交战,胜了,司马元显要杀你!败了,桓玄要杀你!能不慎重选择吗?如想长保荣华富贵,不如彻底改变立场,倒向桓公!桓公是大度之人,必不追究。古时管仲曾射中齐桓公的带钩,寺人披曾斩断晋文公的衣袖,后来照样成为了国家的重臣,何况桓公和你本来就无仇无怨呢?”
刘牢之没有说话,但他的手不禁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是畏惧,也是期望。
他想起了很多,自己贵为司马元显搞定王恭的头号功臣,军饷没有,连块像样的地盘也没有。地盘是什么,就是豪宅和美女,从禽兽到人,都在争这个玩意。
还有前不久,自己准备上京和司马元显汇报军情,可这个小子还怪自己勤王慢了,不听话,故意把自己晒在一边,自顾自地喝酒玩乐。既然你想敲打老子,老子就让你敲打个够吧,只怕到时受伤的是你的拳头。
刘裕知道是无数的偶然才构就了人生,但有些偶然的出现还是会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当老板刘牢之宣布集体倒戈的时候,他被震住了,这明显是个脑残的决定。
司马元显不过是个小孩,而桓玄才是一个真正的枭雄,他心狠手辣,做到今天的位置是通过出卖了无数人,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相信的。而且凭借这群北府猛将,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收不收渔利另说,自保完全没问题啊。
刘裕和刘牢之的外甥东海中尉何无忌(刘裕的粉丝)都竭力劝阻,他儿子刘敬宣也反对说:“如今,天下大势就取决于桓玄和父亲两人,桓玄倚仗其父(桓温)、叔(桓冲)留下的资望,窃据荆楚,占有晋室天下的三分之二,所缺的只是未能挟天子罢了。一旦放纵他入京,就没人能够控制,董卓之祸,必将重见于今日!”
刘牢之是个粗人,粗人不是能讲道理的,他只是爱面子,觉得谁给他面子给他好处,他就为谁卖命。于是他立刻大吼:“思想有多远,你们就给我滚多远!你们懂个屁?今天要击败桓玄,易如反掌!但击败桓玄之后,司马元显必不容我,叫我怎么对付!”
刘裕把嘴巴张了张,但话没有说出口,他不容你,便取而代之啊,不需要兼容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的。
刘裕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起码在自己不够强大前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如果贸然说出这句话,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死,二是生不如死。
自己眼前这个老板,明显只是个匹夫、莽汉,心灵上并没断奶,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刘裕有种预感,这次的代价,刘牢之付不起。
他只是个农民,天下从来都不是农民的,该为自己想想后路了。刘裕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阴沉的脸。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熬夜,是因为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天;赖床,是因为没有勇气开始这一天。
司马元显还待在自己的高级游轮上,醉生梦死,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
这是一个被生活毁了的人,他太顺利了,一直待在成功的顶峰,从来都不知道生活有高峰也有低谷,高峰其实和天堂看着很近,实际上却是那么遥不可及,但低谷和地狱,我可以保证近在咫尺!
刘牢之倒戈,桓玄大军陆路逼近新亭(今江苏南京市南,临江依山所筑的军事要塞),风光过的司马元显知道这一劫终究是来了,而且躲无可躲。
他手下的军队早已四散,偶尔遭遇到桓玄的前锋,只要人家喊一声放仗(缴枪不杀),就成群地倒戈,平时那些围着自己转的大臣们,早就打开城门迎接新老板了。因为他们都严格相信真理,老婆不好找,老板不难找。
这个世界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当你一无所有,一切也都弃你而去。
可惜司马元显懂得太晚了,他只知道玩弄些小聪明,耍些阴谋诡计,假如他再晚成功十年,多在军营中历练,学一下战场的哲学与生存法则,可能他的命运就有改观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灯光明灭的舞台上时笑时哭。当每一种伪装的表情,都深深刻上他破败的脸,他终于发现,观众席上早已空无一人,曲终了,大幕缓缓落下,留他一个人在暗夜里孑然而舞。
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的哀伤的精魂,最终谁都不是谁的谁,只有孤身上路。
就这样司马元显上路了,和很多高层人物一样,他走得很匆忙,也很落魄,他被自己的手下绑到桓玄那里,一条一条数落罪状进行批斗,然后推到菜市场当街干掉。
如果司马元显能够看到自己的背影,我想他一定很忧伤,因为他把快乐都留在了前面!
这个很有些小聪明,阴谋诡计耍的很溜的天才少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最后在曾对他有过无限期待的民众的鄙视中死去。他的悲剧源自于他的年龄,这个有着一定智力和能力的人,却不懂得怎么带兵,他心胸狭窄,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即使不坏在这件事上,总有一天,也会因为其他事情惹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悲剧是注定的。
中国人传统中总有一种思维的奴性,当受压迫比较严重的时候,不去反思,而只是期待。不是期待着青天大老爷,就是奉承着青天大老爷,又或者想干掉大老爷自己做大老爷。
但此时的建康城里是肯定不会这样对待桓玄的,百姓和大臣们都在夹道欢迎着桓玄的大军进城,把他当成了解放者甚至救世主。
面对很多废而又立的事物,不要忘记,此类事情,终究是涅槃的少,尸变的多。
但很显然,此时民众是不会很冷静的,经历了司马元显的长时间压抑,所有人的郁闷都转化成对桓玄的期望与热爱,这也许就叫做集体无意识吧。
应该说桓玄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因为整个东晋政府,从部长到百姓,都被司马元显这个毛头小子,搞得乌烟瘴气。
其实仅仅一条乐属的命令没有那么大的破坏力,最关键还是当整个国家都在勒紧裤腰带的时候,司马元显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知收敛。其实他只要象征性地做些收买人心的活动,绝下食,撒点钱,就能让人心回归,就能让将士同仇敌忾。稍微礼贤下士一点,北府大军也不至于背叛,可他一样都没做。
其实很多时候,群众是好说话的,因为他们所需要的并非粮食,而是公平。哪怕只是表面的公平。
捂好自己的裤裆,尊重别人的裤裆。大家都会好好的。
桓玄进京的第一件事和所有征服者一样,要标榜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于是很快中央一号文件下了,一、任命桓玄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总理朝政,加黄钺;二、任命桓玄的哥哥桓伟为荆州刺史;三、任命桓谦为尚书左仆射;四、任命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顶替刘牢之掌管北府;五、任命桓石生为江州刺史。
之所以要介绍下桓玄的几位兄弟,因为他们都是跑龙套的,但他们不出场,故事不够丰满。准确地说,刘裕不够丰满。
还有两个群众演员要介绍下,一个叫刘迈,曾是殷仲堪帐下参军,曾几次三番劝殷仲堪干掉桓玄,等桓玄打进建康,他专程跑来觐见。桓玄心情大好地假装训斥: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
刘迈的回答让身在职场的我汗颜不已,见识了什么叫骨灰级马屁精的拍马宣言:“射断齐桓公带钩的管仲,斩晋文公衣袖的寺人披,再加上我刘迈,正好凑够三个人,天下的霸主也正好三个,所以自知不死。”即“射钩斩袖,并迈为三”。
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是霸主,这太对桓玄胃口了,因此刘迈被重用。
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拍马得拍到气囊上,学习了。
还有一个人叫刁逵,没错,就是把刘裕一通狠抽的那个人。产房传喜讯,他也“升”了,被任命为豫州刺史。
还有一个人也被封了,只不过他被封的方式很特别,他叫刘牢之。
和前两个人不一样,他很愤怒,因为他被封了个文官——会稽内史,作为一名职业军官,他被转业了。
桓玄敢这么做,因为此时他有足够的底气,全天下都站在他这边,都把他当成英雄与侠义的化身。道义也站在他这里,天下初定,人心思归,此时他再也不用惧怕北府军了。
谎言和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刘牢之知道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耍了。
于是他拿出了自己曾百试不爽的法宝——造反,只是他却不知道,桓玄正在等着他,等着他走进那准备收紧的口袋。
当他再次征求下属意见时,却是一边倒的反对,坚决反对,包括他的侄子何无忌。
最坚决的是刘裕,他只一句话就把刘牢之逼到墙角:还有借口吗?
前些天替朝廷平叛,名正言顺,你却要造反。天下升平,人心思安,你还要造反。更重要的是北府将士不想再造反了,因为他们从刘牢之多次造反的经历中,看出了这个领袖的真实面孔。他是那样的自私与卑微,完全仅仅凭借感情的好坏来决定万千弟兄的鲜血。
他的眼中只有名利,没有义气。
这样的人,指望手下还在打仗中当主人翁,太难了。
朱熹的理学思想,认为世界有一个最高的、不变的“天理”,它高于物质世界并且指导物质世界的运行,这是一种典型的唯心主义理论。
我曾经不信,以为强权即真理,现在我信了,不全信。
强权即真理没错,不过必须要包裹在一个所谓天理的外壳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也最险。无论你的实力多么强大,也必须依托所谓“天理”或现实世界的伦理法则,将你所反对的装扮成一种黑暗的力量,蒙蔽人的心灵,将你所要的,塑造成一个纯金的光环,深深地隐藏在天理无解的面孔下。这就是成人世界的游戏法则,一切都在妥协中前进,在伪善中凶悍。
傻与不傻,要看你会不会装傻。刘牢之是个粗人,只会发飙,不会发傻。
人生总是不完美的,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你伤感: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只不过这次伤感将变为永久的伤心。
刘牢之开始正视这些和他出生入死,曾经把他当大哥的将领们和曾经把他当成图腾的士兵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他们开始形同陌路。就像两条平行线,虽然天天面对面,却永远不可能相交。
手下的将领们一一和他作别,大悲无泪的刘牢之感觉整个湖水都是他的眼泪。
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打是打不了了,打了一辈子恶仗的刘牢之居然被逼到了无仗可打的地步,他想投降,想当鸵鸟,想悬崖勒马,但一切都太晚了。
千万别等到人人都说你丑时才发现自己真的丑。
只能跑了,儿子刘敬宣潜回京口,把三娘四舅八大爷都接回来,他自己带着亲兵,垂头叹气奔向自己的驻地。
此时的刘牢之还以为谷底就快到的时候,新的陡坡就会出现。但他不知道,坠落没有极限,因为地狱有十八重。
美女喜欢狗狗,那是想利用一下没用的善良,但最后还是会找条狼嫁。
士兵也一样,一路行军,那些亲兵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拉肚子、起痱子、烂肠子、完犊子,反正就是边走边溜,个别不仗义的还顺手把刘牢之的私房钱给顺走。
生活真好玩,因为生活老玩我。刘牢之如是说,当他来到和儿子相约的地方,居然空无一人。
在落魄者眼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灰暗的,儿子没来,不是被杀了,就是被抢了,再不就是坑爹的自己跑了。家人没了,马上就该自己了,还是自己动手吧,不然打工白骨精就只剩下白骨了。
一根绳子,再勇猛的将领,一根绳子就足够了,无法拒绝的是开始,无法抗拒的是结束。
刘牢之死在一个不会有人记得的日子,这种结局有点讽刺意味,但它可能更接近真理:任何伟大的时刻都会有人死去。在人类的困境里,上帝是个下岗职工,他的仁慈和他的话同样值得怀疑,这个世界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刘牢之一生纵横天下,死的时候却极不光彩。吊死的人舌头全都伸出口腔,长满了青苔和臭蛆,身上屎尿横流。那是四月份,他的尸体在几天后被发现,一群苍蝇正贪婪地撕咬他一生桀骜的脸。
但桓玄的屠刀不见血又怎会回鞘,在夹缝里生存的人是没有资格要吃斋念佛的,仁者不掌兵。
他下令对北府军进行清洗,吴兴太守高素、将军竺谦之,还有刘裕的第一任老板孙无终等人,相继都被灭掉!站在成功的珠穆朗玛峰上的桓玄哈哈大笑,他仅仅用了一个骗字就摆平了全世界,他骗了王恭、骗了殷仲堪、骗了司马元显、骗了刘牢之,更骗了全天下。
他用谎言的金线织成一个华丽的茧,天下众生都梦想着灿若云霞的翅膀,像蛹一样沉浮其中,他再扮成造物主疼爱他们,使他们安睡,却传谕不可睁眼。这就是桓玄的人间伦理,于是志得意满的他宣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亨”——大运亨通。
但北府军最主要的三个人都还活着,刘牢之的儿子刘敬宣因为下雨来不及和老爸会合,保住了一命,然后他做了最正确的一件事——跑了,一直跑到国外——南燕,那是个和东晋政府没有建立引渡条款的国家。
刘裕的忠实粉丝何无忌问刘裕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刘裕只说了八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是时候伏了。
于是刘裕拉上何无忌一起辞职,态度超好,言辞恳切,表示刘牢之造反自己坚决反对,整个北府兵都可以作证,还说自己不留恋军队,那只是浮云,丝毫没有与桓公为敌的意思,自己只是跑江湖混饭吃的正太,而桓公才是太阳。他每天的例行工作就是问候太阳。
态度决定一切,你只要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来,挨打都会挨得轻一些。于是桓玄大手一挥,回家种田去吧。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是一个极端理智和克制的人。你我皆凡人,生活中会被许多事情强暴自己的情绪,比如买彩票中了几百个安全套,比如孤身一人恰好遇见了美艳如花的女流氓,还会理智吗?还会克制吗?
是的,太难了,我们都是凡人,都有感情,容易冲动,冲动是地狱的撒旦,感情是引火的硫磺,在大是大非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和理智,在任何时候都不被感情左右,就如同F1赛车一样。赛车是一项狂野火热的运动,然而车手却必须保持绝对零度的镇定。
刘裕释然了,虽然他绝不会像史书中的文字那样毫无感情,但那是他一生的梦想,那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从一无所有,中间洒下了多少血、多少泪,才熬到了今天有了地盘、有了军队、有了荣誉、有了面子的四有中年,他也不舍得,他也同样痛心……
不成熟的男人会为理想慷慨赴死,成熟的男人会为理想苟且偷生,刘裕四十了。
于是他开始沉默,他早就明白了取舍的意义。该来的不可阻挡,该去的让它随流水,这故事的尾声总要有个人慢慢品尝,脸上冰冷的眼泪让他渐渐清醒。
运气好的人不是拥有的多,而是在意的少。能把自己用鲜血打拼换来的荣华富贵转手一丢,这份潇洒和超脱已经说明,刘裕没读过书,但无碍是个智者。
拿得起,容易;放得下,很难。但能放下的,将会拿起更多。
曾经有个朋友懊恼地抱怨这些年真是白活了,一事无成,老婆跟人跑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大学时学的那点东西,也早都随着尿撒光了,他还能做点什么呢?这时他的朋友发来了短信,牛气地说他要去英国读书,他半天没吭气,心里像被贼偷了一票。
我一直没有说话,人到三十,不抱怨,不像话,只抱怨,更不像话。多艰难都得活着,多没意思都得活着,因为一旦死了,要死很久的。
我写刘裕,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像极了你我的人生。从奋斗到虚无,从拥有到失去。曾以为命运是风筝,线在自己手上,可最终陪伴我们的只有风和雨。
为什么总要到时过境迁之后,我们才会明白人生的路该如何走?
刘裕的故事本该到此结束,只要桓玄愿意做一个守城之君,愿意少折腾一点这个千疮百孔的大地,刘裕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最终他的宿命只能是骑马远去,在山坡上依依远望,他的背影成为烟雨南朝中可有可无的风景。他会咀嚼着甜蜜的往事在岁月里慢慢苍老,会在临终前向整个世界微笑,告诉风,告诉长江,告诉这片无情的大地:他来过,他拥有过,他虽怨却无悔。
可历史依然选择了刘裕。
从某种意义上说,桓玄永远都长不大,他总在怀念过去,想着自己当初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给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还是先吃小的?桓玄一定选择大的,因为他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生活的透支者,虽然吃到的每一颗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却越来越小;我选择小的,说明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希望常在,却永远不能抵达;而刘裕,刘裕不吃葡萄,他是一个葡萄收藏者,他要等到所有人都没有葡萄,再把它拿出来炫耀。
现在桓玄终于得到最大的那串葡萄了,不去好好享受下人生似乎有点天理不容的意思。
桓玄是个名士,名士的意思就是懂得多,爱好广泛。他什么都爱。司马元显只爱钱,但桓玄可就上档次太多了,珠宝玉器、古玩字画、亭台阁院、笔墨纸砚,没有他不喜欢的,高雅的喜欢,三俗的也喜欢,简单地说,他喜欢全世界。
他喜欢,就要把它变成自己的。
曾经有个有钱的姑娘带着个两克拉的戒指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有钱人真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不就一坨亮晶晶的石头吗?南极洲都是这颜色啊?谁买谁傻,当时还是职场菜鸟的我喝了一口醋,咽了口酸水酸酸地说。
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梦见自己就是那有钱的傻帽而不是没钱的菜鸟。
你以为最酸的感觉是吃醋吗?不是,最酸的感觉是没权吃醋。
这就是从古到今,古今中外都认可的标准。你可以不认可它,但得遵守它。
我们,不过是,卑微的生灵,以及这卑微的生存。
喜欢这些玩意不是错,但得遵守游戏规则。游戏规则就是,这个世界没人在乎你想要什么东西,在乎的是你有多少东西可以跟这个世界交换。
很显然,桓玄有的还不足以交换。
事实上,他根本不换。
桓玄是那种视别人钱财如粪土的人,只要有他喜欢的东西,他便很文明地请对方和自己赌博,赌注很简单,他赢了,东西归他,他输了,东西归你,但你的命归他。
天下在闹粮荒,各地流民不断,他很好心地颁布了一道命令,将流民一律遣返,还严格考核各地官员的执行力。但流民还是越来越多,还形成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只因为,他只下命令,不拨粮食。
后来饥荒越来越严重,很多富家大户,穿着绫罗绸缎,拿着金银财宝,但买不到粮食,于是集体饿死,甚至连冷热都分不清楚的白痴皇帝都指着瘪瘪的肚子嗷嗷乱叫。
这世界永远那么不公平,你用才智换来的金钱,只有那么一点点是属于你的,大部分都给了那个永不见面的老板。所以很多人都会经常从业务中捞一点好处,我相信高尚来自于衣食无忧。
可衣食无忧的桓玄还嫌折腾不够,他加速挥霍着民众对他赶走司马元显的一点点肯定,为了把全天下的财富都集中在他一个人手中,他还进行了金融体制改革——改革币制,用大批廉价货币换走了民间的贵重金属,“坐以待币”成了他生活的主流。
然而东晋的老百姓却彻底沦为三无人员,没饭吃、没钱花、没命活。活不下去的人民群众终于开始慢慢醒悟,这才是一只真正的纯种貔貅,无论对谁,只进不出。
这就是那个曾经义正言辞指着政府不作为的人间君子,看穿了他只是一个“骗”字。他在骗每个人,每个人都在被他骗,聚九州精铁,铸不成半句真话。而真诚不过是浪头浮沙,百溯千洄,终究沉入水底。
民众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所有人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信仰消亡之后,谁是我们的福音?
福音还没来,暗流先涌动。三吴大地饿死了一半人口,另外一半没饿死的拿起锄头抢劫政府。
路易十四曾说过: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桓玄还没死,所以他开始慌神了,天灾人祸不断,流民起义不绝,他只能把刘裕再召回启用。他并不信任刘裕,但他没有选择,刘裕上回主动缴枪的表现实在太好,没有一点杀他的理由,他相信,刘裕虽然是把钢刀,但刀柄在他手中。
刘裕此时很听话,不但很合桓玄胃口地平掉了各地起义,而且各方面表现都极其规矩,真的很像桓玄的一条狗。
刘裕一定也看见过警世恒言,他之所以听话,是因为还不够乱,水还不够浑,最浑的水还没有泼下,在这之前,他唯有忍耐。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诀:能忍耐。
相机而动,原先我不信,后来我信,相当靠谱。
最浑的水桓玄很快就泼了,他派自己的堂兄桓谦去探探刘裕口风,问他对民众希望自己做皇帝这件事,表个态。
《东邪西毒》里林青霞有一句台词:“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刘裕立刻举双手骗了他。
于是桓玄很满意,他被眼前的一切迷惑了,他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暴力机器,所有敢于反抗他的人全部被干掉,连之前的北府战神刘裕也对自己俯首称臣。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试问天下,谁是抗手!
但他并不知道,刘裕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其实桓玄的手下还是很有一批能人的,他们劝桓玄要小心刘裕,不可相信他,那一切全是假象,誓言的马桶冲过之后,依然光洁清新,可以濯足濯缨,而刘裕,绝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单纯和善良。
说真的,人生就像台电脑,说死机就死机了,这个道理桓玄懂。
他是个搞阴谋起家的人,从不相信什么海誓山盟,更不用说去相信毫无瓜葛的刘寄奴了。但他有野心,他的野心不是征服东晋,而是征服全天下,他需要刘裕这样的猛将兼光杆司令为他扫清六合,到天下一统的时候,握不住的沙,干脆扬了它。刘裕就是那迟早被扬的沙子。
他要超过自己的老子桓温,等他死机的时候,他还可以骄傲地对着史书说,老子除了制造病毒也制造了点惊叹。桓玄挖着鼻孔,笑得很灿烂,也很嚣张。
爱钱的困于钱,好色的困于色,桓玄太爱自己,所以会被自己困住。
于是两场戏同时进行,都十分精彩。
先是,不会写字的皇帝亲自下诏,封桓玄为楚王,赐九锡。
所谓九锡就是九种特赐用物,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钺、鬯。
一曰车马,指金车大辂(lù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和兵车戎辂。
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
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
二曰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xì鞋)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曰乐,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曰朱户,指红漆大门。民众多者赐之。
五曰纳陛,有两种说法。
一是登殿时特凿的陛级,使登升者不露身,犹贵宾专用通道。
二是阶高较矮的木阶梯,使登阶别太陡,这两种说法都不甚具体。
能进善者赐以纳陛。
六曰虎贲(bēn),守门之军虎贲卫士若干人,或谓三百人。
也指虎贲卫士所执武器,戟、铩之类。
能退恶者赐虎贲。
七曰弓矢,彤弓矢百,玄弓矢千。指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曰斧钺,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曰鬯(chàng),指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以上摘自百度百科,不需要懂,只要知道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最高国家荣誉,另外你需要知道得到了九锡有这么几个人:王莽,曹操,司马昭。
所以基本上局势很明朗了,凡是得九锡的要么篡位,要么准备篡位,剩下的只等着识相的来劝进了。
桓玄的手下很能干,能干的让老天都脸红,而且一红红两次。
首先是一个马屁精传来奏章,说淤塞多年的钱塘县(今浙江杭州)临平湖湖面突然被照了胃镜,自行开通,充满清澈的湖水。这个消息一传到京城,朝中文武百官立刻像便秘被灌肠一样滔滔不绝,齐声赞叹桓玄的恩德。
生活不能自理的皇帝又立刻亲自下诏说:天降祥瑞,都是楚王的功劳,自己德行浅薄,为了天下苍生,愿意禅位给楚王。
不久,又一马屁精奏报,江州降下甘露。甘露不稀罕,但问题是当时已经十月,十月寒冬还能降甘露,只能解释为老天或许小便失禁。
如果你认为这已经是拍马到顶的话,那么你错了,接下来的事,连老天都哭了。
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每个人都是可以收买的。也就是说,不管你眼前的人多么神圣,多么庄严,脑门上都或明或暗地贴着一张价格标签。
隐士也一样有价,隐士在当时的字典里类似圣贤,大多是道德才智杰出者,只是圣贤往往诞生于乱世,而隐士则出现于盛世。
桓玄登基,当然是盛世,于是一场绞尽脑汁胆汁乳汁各种体液的造隐士运动粉嫩登场。
当年我和几个大学的哥们逃课,没有女友的我们只能把骚动的荷尔蒙安放在学校外城中村的录像厅包间里。为了充分证明青春的无聊,几个逃学威龙在抽完了常规的红山茶后,又一起抽一包暗黄色的雪茄。不知是录像厅旖旎的灯光起了作用,还是抽雪茄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背后那“莫名高贵”的心理暗示有了效果,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穷学生都抽得酩酊大醉,那感觉就像胸口被压了五指山,脑袋被灌了芝麻糊,个个回宿舍狼吐一地。这包烟的本主“扎死一头骆驼斯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屑地望着我们,牛气地炫道:“雪茄!古巴产的,日本买的。中国没有的。”我们都被雷得一愣一愣的,对“扎兄”的崇拜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连地上的呕吐物都觉得有那么点高贵的外形了。
桓玄的心态和我们很接近,那点高贵的外形对他很重要,那个传说的隐士对他也很重要。于是在他短短几十年的生命里,发生了这件百年不遇的事情,隐士登台,欲粉饰太平。
但那个时代实在太不争气,拦路抢劫的混混一划拉一大把,学富五车的人一个也见不到——真是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
正经的找不到,也没关系,山寨一个就完了。于是一个叫皇甫希之的家伙登台了,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他虽然只是个人名,但他的祖宗皇甫谧却是个名人。他是中华针灸的鼻祖,还写了一部很出名的妇女刊物——《烈女传》,里面充斥着各种传奇女子的变态遭遇。
皇甫希之开始还是有些扭捏,毕竟当着天下造假不是普通人具备的心理素质,但他实在架不住桓玄狗腿们的软磨硬泡。桓玄登基,生米已成熟饭,你不配合,生米煮成锅巴,怎么选,你看着办。说完,吹了吹刀把上的灰尘。
皇甫希之没辙了,只能打肿脸装隐士。装隐士的故事超级俗套,一个准备好了几个月的干粮把自己反锁山中,一个下诏书不断请他出山做官,来回糊弄个三五回,终于彼此都疲劳了,一个出山,一个发文凭。
那年头,文凭也好,武凭也罢。真货和假货只要是桓玄看中的货,也就剩便宜还是贵的区别了。商品经济时代,神马都是浮云,浮云都绽放着货币的光芒。
一切都准备齐当了,桓玄终于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顶点。
他决定,向着梦想,继续向前迈步。
山峰的顶点,再迈一步,就是悬崖。
大亨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三日,终于到了那一天了,桓玄登基,国号“大楚”,改年号为“永始”。
当然,在此之前,必然有一大批大臣劝桓玄登基为皇帝,而桓玄的反应自然也是十分惊讶,然后连连推辞。
大臣们肯定不会甘休,于是哭得死去活来,磕头的磕出血,寻死的拿着块抹布就要上吊,好像桓玄不当皇帝就没了天理了,个个都争着灭自己九族。
桓玄此时一脸无奈,为了避免流血冲突,不让大臣们伤心难过,并挽救那些想寻死的大臣及家人,只好勉为其难地登基了。
当然了,最后还要再说两句,比如我是被迫的,都是你们逼我之类的话。注意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一定要露出七级便秘的表情,就好像马上要被拉去杀头一样难受。但桓玄内心是敞亮而放肆的,上帝的声音也黯然失色。
历史上的这套把戏大家应该也看惯了,封建社会历来都是如此。但这一套不演也是不行的,大家各有所需,大臣演完后可以升官发财,桓玄演完后可以做皇帝,可以说是双赢。
所以奥斯卡的评选毫无道理,因为全世界最好的演员从来不在娱乐圈,全在封建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