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快递”急得团团转,围着摔倒的三人呜呜吠叫。

霍依娜一把将林知言和成野渡推开,那么羸弱的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

“怎么哪里都有你啊!关你什么事?谁要你管我死活?你是圣母吗,你以为你救得了谁?”

她死死瞪视林知言,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嘶吼而出。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怨愤。

林知言很快明白过来:刚才的意外并非源于轮椅手刹失控,而是霍依娜有意为之。

她想起曾经在养老院照看过的一个客户,是位九十岁的老阿婆,三个子女常年不见人,对老人家唯一的照顾就是预订每月一次的助浴服务。

“我马上就要死了。”

这是老阿婆的口头禅,连叹息都透着迟暮的老气。她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对待死亡更像是迎接一个终将到来的好友,有种参透尘世冷暖的平静。

但霍依娜不同,她还如此年轻,却又如此绝望惨烈。

“你也是个残废啊,应该理解我才对吧!为什么总跟我作对?为什么全世界都要和我作对!”

霍依娜情绪越发失控,哽咽着捂住脸,在轮椅上缩成一团,“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娜娜小姐!”

关倩抱着羊绒披肩赶来,被坡下的画面惊得险些魂飞魄散,“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尖叫声中,一阵兵荒马乱。

二楼书房,霍述单掌抵着额角,眼底映着曲屏电脑的幽幽蓝光。

鼠标箭头指向一份加密文件,最新的修改日期已经是三年前。

修长的手指敲击键盘,新建文档:Experimental samples 003。

实验样本003号。

楼下传来动静,霍述熄屏,起身下了楼。

……

有林知言和成野渡垫着,霍依娜并没有受伤。

倒是关倩吓得不轻,自认为失职,一个劲儿地跟霍述道歉。

霍述眉头微皱,轻淡的目光扫来时,霍依娜的肩头明显颤了颤。

她将头埋得很低,不住抠着手指甲,似乎不想让人知道她对轮椅做了什么。可如果不说清楚真相,恐怕这看护不当的责任就要落到无辜的护理师小姐身上。

林知言迟疑了片刻,打字转换语音。

【刚才好像是轮椅的手刹失灵了,出了点小意外,好在虚惊一场。】

霍依娜忽的抬眼,大概没想到林知言会帮她隐瞒这个秘密。

“是啊是啊!我去拿肩的时候明明放下刹车了的,一定是轮椅坏了。”

关倩连忙附和,心有余悸道,“还好林小姐和她朋友及时拦下了失控的轮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霍述看了帮忙推车的成野渡一眼,视线落回林知言身上,在她擦伤的手肘处停留须臾。

“那真是多亏林小姐,和这位……朋友了。”

霍述长腿岔开,让开身子,“实在不好意思,请两位进来处理一下伤口。”

“我没受伤,不用麻烦了。轮椅撞上的是林知言,她的伤肯定不轻。”

说着,成野渡接过林知言手里的牵引绳,“你去吧,狗交给我。”

关倩带林知言去保姆房处理伤口,一撩开她的衬衣下摆,就“嘶”地皱起了眉头。

手肘的擦伤倒不严重,严重的是肚子上被轮椅撞的那一块,淤青了好大一片,在细白如玉的肚皮上显得格外触目。

“这淤伤估计要半个月才能消了,不过还好没伤到内脏和骨头。”

关倩初步给她检查了一番,抬头说,“林小姐,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了,我欠你个人情。”

林知言莞尔,摆摆手表示“不用这么客气”。

关倩朝窗外使了个眼色,庭院中,霍依娜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

“林小姐怎么做到让霍大小姐乖乖听话的?之前我想帮她脱衣服擦澡,差点没被她掐死。”

林知言思索片刻,问道:【你在见到她身体时,会感到难堪吗?】

关倩失笑:“这有什么难堪的?我们做学医的人,不论病人是男女老少还是美丽丑陋,什么样的身体没见过?”

问题就在这里,大部分白衣天使秉承着职业道德,认为病患没有性别之分;而助浴师基于护理学之外,更注重维护病人的隐私与自尊,兼具人文关怀……那些萎缩的肌肉,干瘪的乳-房,扭曲的疤痕,她太能理解身体缺陷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恐慌。

术业有专攻,两分职业侧重点不同,没有优劣、对错之分。

上完药,关倩要先去给霍依娜进一步测量身体各项指标,就让林知言在保姆套房里坐着休息一会儿。

这间虽然是保姆房,却并不逼仄,布置得比她那个蜗居的小公寓还要整洁漂亮,还有间法式风的独立卫浴。

林知言一手捂着肚子上的毛巾冷敷,一手在膝上摊开笔记本,咬开笔帽记录霍依娜的心理状态,却眼尖地发现梳妆台上堆放着几盒全新未开封的巧克力。

她低头在帆布挎包里一通翻找,找出最后一颗巧克力放上去对比,包装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

正想着,头顶一片阴影罩下,林知言匆忙回头,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林小姐在看什么?”

霍述一手撑在桌沿,一手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早餐杯,目光掠过那堆巧克力包装盒,“哦,这些,是我一个意大利朋友送的。这个牌子在国内没有售卖,上次见林小姐随身带着一块,是喜欢这个口味?”

林知言起身,含笑摇了摇头。

会是他吗?真有这么巧合?

正琢磨着,霍述将手中的早餐杯递了过来,示意她喝:“红枣姜糖水,活血化瘀的。小心烫。”

一如既往绅士又体贴。

林知言双手接过那只温热的大肚玻璃杯,指尖难免触碰到霍述硬朗的指节。

一触即分,却令她杯中深红甜香的液体起了涟漪。

她掩饰般低下头,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啜饮。

柔和的液体滑下喉咙,在腹中升起一团暖意,很甜。

傍晚万物沉寂,透过纤尘不染的方格玻璃窗,可以看到外边的小花园,阳光房中燃着室内调香师精心调配的香氛。关倩在给霍依娜测量身体指标,而成野渡则牵着工作证齐全的大金毛蹲在石阶前,一人一狗两颗金灿灿的脑袋,在夕阳下格外醒目。

快递是精神抚慰犬,敏锐地嗅到了霍依娜情绪的反常,忽的起身向前,带得成野渡一个趔趄。

它停在霍依娜的轮椅前,乖乖蹲坐。

霍依娜还烦着,阴沉沉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善。

成野渡有些尴尬,想将快递牵走,快递却温驯地低头,将狗脑袋轻轻搁在霍依娜腿上,圆溜溜的棕色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感知她的情绪。

霍依娜僵住不敢动了。

快递又熟稔地用狗嘴拱了拱霍依娜冰冷的掌心,使得她将手放在自己脑袋上。

毛茸茸的狗头,温热的,很舒服。霍依娜蜷了蜷手指,竟舍不得将手挪开,所有尖刺都在这阵别扭的沉默中温柔蛰伏。

林知言抿唇漾起笑意,对快递的表现十分满意。

一回头,正对上霍述探究的目光。

“林小姐真的很擅长与人相处,脾气再差的人,都能被你安抚好情绪,真叫人佩服。”

霍述语气真诚,“现在像林小姐这样纯粹的人,不多了。”

看懂他的唇形,林知言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情都飘忽起来。

不过说起这个,她倒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觉得,你妹妹最近的状态不太对。】

林知言调出手机备忘录,神情凝重的打字。

“或许吧。她过于懦弱,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死亡就是唯一的解脱。”

霍述仿佛在陈述某个学术看法,神情没有一丝波澜。

林知言怀疑自己读错了唇语,投去惊疑的目光。

“我的意思是,Nana从小骄纵惯了,遇到挫折就耍小孩儿脾气,总做出一些让人头疼的错误决定。”

霍述眸中涌现几分愁绪,极轻地叹息一声,“如果没有林小姐帮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知言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吵吵闹闹的发小孩子脾气,是在向别人宣泄和求救,我反倒能放心些。最怕的是她突然安静下来,因为真正决定离去的人是没有声音的。】

林知言一手端着早餐杯,一手打字,【我觉得,她需要心理疏导。霍先生是她的亲人,平时应该多关注她,多谈点她感兴趣的事儿,但也不要强迫她沟通,否则很容易给她造成压力,激发她的逆反心理。】

“好,我记住了。”霍述淡淡道。

林知言从沉浸的思绪中抽离,掩饰般笑了笑,但愿霍先生不要嫌弃她多管闲事才好。

霍述并没有流露丝毫不耐,靠着桌沿轻轻眨了下眼睫:“林小姐和区福利院的那些孩子,有亲缘关系吗。”

【没有,我只是他们的实习老师,认识才一年。】

林知言好奇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霍述低眸,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林小姐好像对谁都很好,与他们明明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霍先生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顺口些。】

林知言莞尔,总被称作‘林小姐’感觉好不习惯。

“也对,你的家人一般怎么称呼你?”

【奶奶叫我幺幺。】

“幺幺?”

霍述轻轻挑眉,“不是言言?”

【“幺幺”是山城的方言,对家里最疼爱的小孩儿的昵称。】

“好的,幺幺。”

霍述学以致用,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眸子。

林知言心脏怦然一跳,抬头看着霍述,热度顺着胸口攀援往上。

她腼腆地笑笑,低下头删删改改打字:【这个昵称不能随便叫的啦。】

在林知言长大的区域,幺幺除了被长辈用来称呼“乖宝宝”,偶尔也会被男生用来称呼心肝女友。

“原来是这样啊。”

霍述听她解释了一通,倒也没多少难堪,含笑说:“那为了公平起见,你也直呼我的名字。”

林知言犹豫。

她总觉得霍述的身份不简单,直呼姓名过于冒犯,于是问:【冒昧问一下,霍先生今年多少岁?】

“二十二。”

“!!!”

竟然只比自己大一岁吗!

看看人家游刃有余的贵公子气度,再看看自己这副少不更事的稚嫩模样,林知言的内心受到了猛烈冲击。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好几岁。】

“哦,我这么显老吗?”

当然不是!

平心而论,霍述的外貌说是校草级男大学生也不为之过,只是平时待人接物表现得过于完美,让人不敢将他的年纪往小了猜。

哪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住得起名贵的“将军府”,身边还有私人助理这样高端的配置?

“我大学读得早,十五岁被M理工录取,去年就硕士毕业了,所以看起来会比较沧桑吧。”霍述打趣自己。

M理工?

林知言眼睛睁得溜圆:是她知道的那个M理工吗?

十五岁,被世界排名第二的名校抛橄榄枝!

林知言内心再一次狠狠shock了,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才!

她读书算早且刻苦的,十七岁考上大学,自认为在听障群体中实属不易,然而在霍述面前完全是降维打击。

一时间,林知言仿佛看到霍述周身迸射出神圣的学霸光芒,不由抿了口红枣姜糖水压惊,颤巍巍比出个大拇指。

霍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小动作,眼底有极浅的笑意掠过。

一场愉快的闲谈,林知言喝完红枣糖水,也该去工作了。

起身时顿了顿,她还是没忍住好奇,飞快打字:【有人给我们福利院捐赠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个巧克力……是你?】

霍述似乎早已料到她的期许与疑惑,没有半分意外。

“如果你说指的是花石街那家福利院,那应该是我。”

林知言明亮的眼眸忽而弯了弯,嘴角绽开柔和清甜的笑意。

【你是个很好的人。】她不吝赞美。

“是么,林老师心中‘好人’的标准,未免太低了。”

霍述低笑一声,“面善的不一定是好人,而真正的坏人,也不会将坏写在脸上。”

林知言微微歪头,食指画了个问号。

“没什么,就是举手之劳。不过说起来,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因缘善果,现在却有点相信了。”

霍述单手插兜,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如果不是恰巧做了那么点善事,我又怎会有资格,遇到林老师这样善良心细的人呢?”

心口忽然突了一下,像是被天体引力牵动的潮汐。

林知言就算听不见声音,也能想象出他此刻嗓音的和煦,应比姜糖水更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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