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嗯?怎么又来了,是助听器戴着不舒服迈?”

陈老师盖上保温杯,讶然看向进门的林知言。

林知言汗颜,将助听器连同盒子递过去,苦着脸打字:【助浴时不小心掉浴缸里,我清洁过了,还是不行。】

“哦哦!别急啊,我先给你做抽湿保养,不行再返厂维修,多大点事儿!”

陈老师安慰她,起身打开保养仪,“你今年大学毕业了吧,以后打算做什么工作?”

林知言抬手顿了顿,才比了个“没想好”的手语。

陈老师委婉道:“可供你们选择的职业确实没有健听人那么广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都说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努努力,去考盲聋学校的老师嘛。”

林知言明白陈老师的意思,做助浴师每天奔波劳累不说,还要经常接触水,十分不利于助听器的保养。

也不是没考虑过其他职业,林知言的国画水平不错,但在日漫横行、AI肆虐的年代,要想走纯艺术的道路无异于难于上天,耗费的时间和金钱无法估量。

特教考编倒是可行,现在国家政策放宽了很多,然而伴随科技的进步,盲聋学校正在逐年减少,特教岗位一直是僧多粥少,竞争十分激烈。相比之下,普通话水平几乎为零的林知言并不占据优势,上半年连续考了两次,两次都是栽在了面试这关。

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林知言难免陷入迷茫。

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八点,小台灯晕开一圈暖光。

林知言打开电脑播放视频,随手撕了块早上吃剩的吐司叼在嘴里,打开厚厚的笔记本开始做今日小结。

霍伊娜无疑是她做助浴师以来遇到的,最难搞定的病患之一,还真有些头疼。

林知言顿笔,视线落在桌上摊开的特教考编资料上。

要不做完这两个月,再冲一次考编吧?陈老师说得对,戴着助听器的她或许真的不适合做和“水”打交道工作,除非将来有更完善的助听设备出现。

可是,教师编制稳定的同时,也意味着她会钉牢在那个固定的小圈子里,自己……真的甘心吗?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

是闺蜜凌妃发来信息,约她周末一起去看展。林知言回复了凌妃,退出聊天界面,才发现微信通讯录那儿有个红点点。

她点开一看,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没有自我介绍,连头像也没有,微信名只有排列的三个字母:Shu。

“?”

林知言好奇点了添加,打招呼道:【您是?】

过了很久,久到林知言看完书、洗完澡出来,都上床准备睡觉了,手机屏幕才再次亮起,

【霍述。】

简洁无赘的两个字,林知言微微睁大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哦哦哦!霍先生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边正在输入,单刀直入:【报损。周径等了一个下午,说你没有联系他,电话也没接,不免有些担心。】

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对不起对不起,下午去听力中心检查助听器了,听不到手机声音。】

其实是找不到周助理的联系方式了……

当初车祸时周径留下的那张名片,早不知被她丢去了哪个角落。

【没关系,没事就好。】

霍述回复,利落地转过来两笔钱。

一笔两万五,是助听器官网上标注的原价;一笔2888,很吉利的数字。

林知言瞬间瞌睡都没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钞能力吗?

【给太多了!!!!】

一派感叹号足以表达她的震愕。

霍述回复:【另一部分是给林小姐的误工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知言咽了咽口水,诚实地解释,【医生给我检查过了,助听器没有完全坏,可以送去修好的,不用这么多钱。】

过了很久,霍述没再回消息。

是睡着了吗?

林知言眼皮打架,看着那笔诱人的转账记录。思索片刻,她果断退了两万五的大头,只留下那笔2888元的误工费。

助听器处理得及时,损伤并不算太严重,维修费加上交通费,这笔钱足够相抵了。

林知言熄灯放下手机,安心地闭眼睡去。

霍宅二楼,霍述抓着一条毛巾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拿起镜柜上的手机。

水珠自发梢滴落,沿着男人锁骨线条滑入敞开的浴袍深处,看到被退回来的款项,他眸子微不可察地眯了眯,似是意外。

按灭手机,屏幕的蓝光随之在他眼底寂灭,只余夜色清寒。

第二天,林知言加了护理师关倩小姐的微信,按照约定赶往山顶别墅。

见到笑眯眯在浴室等候的林知言,霍依娜将眉毛拧得能绞死人。

“你还敢来啊,贱不贱?”

她毫不留情地讥讽,双臂环胸靠在轮椅中。

那是一个典型防御的姿势,看来昨天的相处并没有完全打消霍大小姐的敌意。

【昨天的事,我开始的确有一点生气,聋人没有助听器真的很不方便!但要说记恨倒也谈不上,毕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林知言将职业道德发挥到极致,见招拆招,【反正再丢几副,霍先生也赔得起。】

提到霍述,霍依娜的神色微妙一凝。

她扭过头,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喂,你耳朵怎么坏的?”

被抱进舒服的按摩浴缸后,霍大小姐没忍住开了金口。

林知言抬头,眨了眨眼睛。

她失去听力那年,只有四岁半,因为药物中毒。

突然坠入无声世界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不仅是身体的不适,更是心理的折磨。林知言隐约记得一些模糊的画面,刚聋的自己没日没夜地嚎哭、尖叫,推搡摔打一切能触碰到的物体,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声音的存在,直到喉咙嘶哑、精疲力竭,破坏力比现在的霍依娜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直到三年后父母因车祸去世。

一切都戛然而止。她不再无意义的哭闹,或许是长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可以任性妄为的资本。

在某种程度上,林知言甚至有些理解霍依娜的恶劣行径。

当自身痛苦难以排解,就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折腾自己,要么折腾他人。

霍依娜从泡泡中露出一颗脑袋,听林知言“说”完,恹恹问:“这么说来你是聋子,不是哑巴,那你为什么不会说话?”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林知言抬头想了想,打字转换语音。

【我不说话的理由,大概和你不想让别人看到身体的理由一样。】

因为内心过于敏感,所以不敢面对缺陷。

“搞什么,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霍依娜面上嗤之以鼻,泡沫下的手掌却不自觉摸向腰椎处的扭曲凸起,大腿上的伤疤更明显,很丑,很可怕。

要换做平时被戳中心事,霍依娜早就发疯炸毛了,但小哑巴的眼睛太过于干净澄澈,整天笑吟吟没有一点阴霾,搞得她连生气都提不起劲儿。

她兴致来焉,抬手在林知言手臂上拧了一把。

好痛!

林知言刚抬头,霍依娜又在她小臂上揪了一把,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玩具:“不是吧,这都能忍着不出声?”

“……”

林知言捉住了霍依娜的腕子,另一只手抓住泡泡堆下的浴袍,用力往下一拉。

霍依娜身体不受控制往下一滑,仓皇尖叫一声,忙伸手攥住浴缸边沿。

林知言单手敲字,很用力:【霍小姐,我不是橡皮泥,很痛!你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我就把你丢浴缸里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起来吧。】

“你敢!”霍依娜呼呼喘气。

林知言挑眉:由奢入俭难,你试试看。

两人瞪眼对峙一分钟,霍依娜嘴唇一抿,彻底安分了。

……

阴云盘桓于顶,才刚过18点,天色已近全黑。

霍述进门踩着靡丽的灯影进门,随手解下外套搭在椅背,拿起一枚金字塔魔方坐在沙发上,慢悠悠转了起来。

这是他的习惯,这种低阶的魔方对他来说毫无难度,但很适合宁神。

老爷子在山城有一份产业,下午他第一次去公司,遭到了不少刁难,不用想也知道是受谁指使……

京城那位嫡子,到底坐不住了。

叮咚一声响,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诡萌的小丑头像。

这是霍述另一部手机,专线加密,发来消息的只可能是国外M大研究所里的那群神经病。

霍述随意靠在椅背中,单手点开屏幕,Vincent的消息立刻跳了出来。

【我和Alfio打赌,赌你回国活不过三个月。所以Shu,你死了吗?】

霍述挑眉,屏幕的光在他眸底泛出幽幽的冷意。

他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握着手机,百无聊赖打出英文回复:【抱歉,让你失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活着啊,啧,那真是太可惜了!】

那边惋惜,【不过我们还是不理解,你挣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了,干嘛还回国蹚浑水?May收集过资料,你那个便宜哥哥好像很不好对付啊!Shu,你现在的日子应该很艰难吧?】

【你误会了,我对钱没有执念,只是见不得别人抢。】

【聪明人就该和聪明人在一起,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Vincent发出一连串小恶魔的表情,【我们计划开发一块脑电波芯片,通过脑皮层电图网格,将大脑的信号解析后再合成可视化的文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到时候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大脑中截取任何需要的消息,全人类对我们而言将没有秘密可言!】

看着屏幕中兴奋跳跃的小丑头像,霍述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一只小手从身后伸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霍述瞬间回首,眼底锋芒未褪。

林知言拿着待签字的助浴服务表,被男人眸中黑冰般的寒意惊到——她不会说话,和人打手语前总习惯性碰碰对方的手臂或肩头,让对方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

她打手语,【我吓到你了?】

仅是一瞬,霍述回归放松,嘴角勾出熟悉的温柔笑意,仿佛方才的僵硬只是一番错觉。

“没有,是我走神了。”

暖灯缱绻,霍述的眼睫拉出浓密的投影,出色的五官被照得光暗分明,格外迷人。

他接过纸笔,也没看,就在患者监护人一栏上签上自己的姓名。

收回服务表时,林知言将一颗巧克力轻轻搁在了霍述的掌心。

是上次小铃铛送的那盒,林知言用来奖励听话的小朋友,包里总会随手放几颗。

她没有半分暧昧狎昵,好像只是顺手的安慰,用简单的手语告诉他:吃了巧克力,心情会轻松些。

她的手语打得很轻快,脑袋也会跟着微微歪动,柔软微蜷的发尾扫过那截天鹅般纤细白皙的后颈,仿佛单手就能扼断。

霍述看着巧克力熟悉的外文包装,目光极轻地顿了下,意味深长。

“林小姐认识花石街福利院的人?”

林知言一愣,打字解释说:【我在那里实习,做特教老师。】

霍述若有所思,看了眼外边黑压压的天色。

“要下雨了,我送林小姐回花石街吧。”

他随手抓起一旁的外套搭在臂上,微笑着说,“就当是,回谢你的赠礼。”

山风吹得林木哗哗作响,空气中酝酿着风暴的腥潮,林知言没理由拒绝。

大概是那辆腰线二十万的豪车还没修好,霍述现在的这辆车相当内敛低调,空间舒适宽敞。

夜幕下的街景平稳倒退,雨丝在深色无尘的玻璃车窗上作画,倒映着年轻男人漂亮而英气的侧脸,乌发浓密,鼻唇线条优美,连皮肤也完美无瑕,典型的老天赏饭吃。

“带伞了吗?”临近下车时,霍述轻声开口。

林知言望着他翕合的薄唇,迟疑摇了摇头。

霍述便伸手从车门手扣里拿出一把黑色的男式折叠雨伞,递给林知言。

黑色布料上的手指如霜似雪,仿佛能轻松单手抓起篮球,林知言接过,弯曲大拇指比了个“谢谢”。

车停在福利院后的公寓楼大门,不知道是车内光线太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林知言摸索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打开车门。霍述低笑一声,倾身向前,手臂绕过林知言帮她按开了车门按键。

林知言闻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洗衣剂的味道,干干净净,像是午后慵懒的阳光,像是十八岁正值美好的少年。

林知言后背一阵发热,红着脸单手道谢,撑开雨伞走入雨幕中。

公寓楼下有几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小身影并排坐着,俨然几只依偎取暖的小雀。林知言快步走过去,是福利院那几个孩子怕她淋雨,连晚饭也不肯好好吃,坚持要值班老师带他们来接林老师回家。

林知言既心疼又感动,将伞柄夹在肩膀和脑袋间,一手拉起一个小豆丁。

想起什么,她回头望向大门处,笑着颔首告别。

雨丝在车灯下拉出细长的金光,毛茸茸地将她包裹,是极致的温柔美好。

霍述在车中看着,几乎一眨不眨,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叮咚,加密手机再一次响起。

Vincent还在不遗余力的邀约:【随时欢迎你归队,Shu。】

霍述唇线轻扬

【不了。】

他用全英文回答,【我遇见了一个更有趣的观察对象。】

【……】

那边沉默了几秒,突然爆发出一串神经质的大笑,【喂喂,不会吧!都十年了,你还没放弃那个无聊又变态的实验啊?会受到道德谴责的!】

字里行间充斥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狂欢的兴奋。

车窗上摇,霍述关了手机。

他们都很清楚,道德是良知的产物,约束不了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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