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墅的内部装潢十分大气,客厅高挑,窗明几净,高级的皮质沙发居中而放,后边摆放着一架如黑镜般锃亮的古典钢琴,墙上错落挂着鹿角、弓箭和几把小提琴,偌大的空间设计堪称完美。
林知言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角落吸引,只见整七层的玻璃门收藏柜里,有条不紊摆放着无数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魔方?
的确是魔方。
她见过收藏红酒的、玉石古董的,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会花一整面墙来收纳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怪魔方。
“很奇怪吗?”
别墅的主人只穿着简单的居家白T,抓理蓬松的额发垂下几缕在眉间,鼻梁英挺,像个年轻朝气的男大学生。
林知言忙摇头如拨浪鼓,随即朝霍述比了个“厉害”的大拇指。
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她习惯性用略微夸张的肢体动作来表达情绪,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随便坐。”
霍述递去一杯鲜榨果汁,宽大的T恤衫领口随之微微敞开,露出两道飞扬的锁骨。
林知言双手接过,坐在沙发边沿,像个听讲的学生般将背脊挺得笔直。
她习惯性侧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好奇: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可从内到外,都与她有着天壤之别。
想了想,她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左掌心,做了个缠绕布条包扎的动作。
白里透红的纤细指尖,典型的东方美人韵味。
霍述的目光顿了顿。才轻笑道:“我也没想到这么巧。听周径在电话里的描述,我就猜应该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听说你后来一直没联系我们,伤都好了?”
林知言笑了笑,打字道:【本来就什么没事嘛,只是擦破点皮而已。】
想到什么,她倏地睁圆眼睛,埋头飞快敲击手机键盘:【你的车……】
“放心,已经送去修了。”
霍述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笑,靠在沙发中徐徐道,“我叫霍述,霍去病的霍,述说的述。”
林知言微微侧首,即便助听器的失真也掩盖不住这道声音的好听,反而增添了一份金属的质感,清朗却不过分厚重。
心里的那点紧张感莫名消弭,她忙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将上面娟秀端正的名字指给霍述看。
“林……知言,很美的名字,我记住了。”
霍述淡然敛目,给予礼貌的回应。
“霍先生。”周径不知从哪里冒出,怀中抱着一叠文件夹。
“抱歉,我还有事要处理,失陪一下。工作上的细节,护理师会和你沟通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霍述起身,声音温和,“看在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别拘谨。”
林知言跟着站起身,忙不迭点点头。
“林小姐叫我‘小关’就好!病患的双腿情况,想必你已经了解了,我就不做过多赘述。平时呢,是由我负责娜娜小姐的复健和按摩工作,但病人对洗浴这样隐私的事格外敏感,需要你多多帮忙。”
护理师小姐领着林知言在一楼逛了一圈,介绍道,“别墅里没来得及安装电梯,病人不方便上下楼,就暂住在一楼的客房里,走廊尽头是她专用的浴室。”
林知言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忙掏出手机打字:【今天来得太匆忙,没有带健康测量仪器和相关工具。】
护理师露出职业的微笑:“放心,我们有最先进的家用医疗仪器,我会负责监测病人的身体状况,林小姐只需要帮助病人安全完成洗浴工作。”
趁着护理师去推病人出来的功夫,林知言仔细观察浴室的布局。
浴室很大,里间装着豪华按摩浴缸,但这东西显然不方便下肢瘫痪的人使用,所以一旁淋浴房内安装了一张椅背可调节躺倒的黑色洗澡椅,看上去有些突兀。
外间的干区甚至还安装了全套的音响,墙上挂着几张乐队的亲笔签名照,林知言打开手机一搜,发现是国外一个很有名气的金属乐团。
镜柜上则摆着两张宠物的照片,是只非常拉风帅气的德牧:大黑脸竖耳朵,穿着迷彩背带式牵引绳,棕色眼睛炯炯有神地直视前方。
看来主人是个酷爱音乐、且喜欢狗狗的人,或许还有点小叛逆……林知言在心里得出结论。
“你谁啊?让开。”
恹恹而带着敌意的低喝,打断了林知言的思绪。
她匆忙回头,只见一个留着公主切黑长发的女孩坐在轮椅上,阴沉沉盯着她。
是她!
林知言一眼就认出来看,是那个坐在霍述旁边玩手机的大美人!
她很快从意外中回神,镇定地挥挥手,同大美人打了个招呼,尽力不流露出类似于“同情、惋惜”的神色。
大美人却视若不见,用力推着轮椅进了浴室,林知言跟在她身后,险些被甩来的门扇拍扁鼻子。
护理师拍了拍林知言的肩,解释说:“直接进去就行。为了病人的安全起见,门改造过,没法从里面反锁的。”
护理师小心翼翼,几乎是用气音说话,林知言的助听器不大能处理这样的耳语,只似懂非懂地回过头,将备忘录上的字给她看。
“你一个人进去?”
护理师迟疑,“万一有特殊情况,你……你能抱得起她吗?”
林知言坚定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她虽然看起来纤细,但力气很大,用好友凌妃的话来说,就是个“怪力萝莉”,平时抱百来斤重的老人家也完全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十八岁的苗条姑娘家。
护理师也担心太多人进去,只会加倍激发病患的抵触心理,思索再三只得点头答应:“我就在门外守着,浴室的隔音效果很强,有事一定要先按洗漱台边的按铃。”
林知言系上围裙,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推开门。
大美人正抓着宽大T恤的下摆上撩,试图将衣服从头顶拽下,却因轮椅狭窄且难以维持身体的平衡,而显得颇为笨拙。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见到有人进了浴室,大美人又惊又怒,慌忙放下衣服遮挡。
林知言反手关上门,刚准备沟通就见大美人抓起洗漱台上的香水掷来,砸在门上。
玻璃瓶爆裂,浓郁而神秘的东方木香调瞬间充盈了整间浴室,肆意攻击着擅闯者的嗅觉,林知言品尝到了隐藏在香调中的,绝望而苦涩的味道。
她定了定神,坚定向前两步。
大美人立刻警觉地瞪圆了猫儿眼,连身体都绷紧了,如临大敌道:“别过来!我让你别过来!”
林知言没有强行触碰她战栗的身体,而是在手机中飞快输入一行字,转换语音。
下一刻,机械的AI女音传来:【我也养了只狗。】
“……”
未料“入侵者”以这样的方式、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大美人僵了僵,半晌吐出一个字:“哈?”
【我家狗狗会自己取快递哦,想不想看?】
不等大美人拒绝,林知言眼疾手快地将手机屏幕递到过去。
霍依娜满肚子火气发不出来,警惕皱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手机屏幕上瞄去。
视频里,一只金毛拉着装满快递的小车,欢快地迈着小碎步,中途不小心滚落个包裹,它还知道将快递叼回小车中,憨憨的样子十分可爱。
连着播放了几个狗狗视频,霍依娜拧紧的眉头不自觉松了松。
谁能拒绝一只热衷于领快递的小金毛呢?
【它是我们福利院的一只精神抚慰犬,叫做‘快递’,所以只要有快递员在大门外叫‘快递来了’,它就会屁颠屁颠咬着小拖车跑出去,特别逗。】
【很可爱吧?】
“……”
霍依娜有点想在国外养的那只德牧了,养了十一年,回国前寿终正寝。
眼见大美人失神的间隙,林知言忙趁热打铁,拿出一份客户登记表摊开,飞快打字,无比丝滑地切换了话题。
【对了,我这边要先登记一份表格。你叫什么名字呀?】
“霍依娜。”
清冷的女音传来,带一点点口音,普通话不算特别标准。
话一出口霍依娜僵了僵:真是中邪了,自己干嘛要搭理这个来历不明的哑巴?!
林知言也愣了愣。
咦,大美人也姓霍?
【抱歉问一下,霍述霍先生是您的什么人?】
“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人。”
霍依娜不无讽刺地说,反正已经开了口,不妨多嘲上两句,“怎么,他安排你来看我笑话,连我们是什么关系都没告诉你?”
竟然是亲兄妹吗!
林知言为自己先前的猜测感到汗颜,但也不能怪她呀!实在是他们两人的气质相差太大,妹妹是洋娃娃一样的冰山美人,哥哥看上去却性格稳定又温柔……
“你不会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吧?”
霍依娜盯着林知言的神色,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林知言心虚地移开视线,低头做奋笔疾书状,不料却卡在了字形上,皱眉用笔杆戳下巴。
到底哪个“yi”啊?
霍依娜胸口起伏,用力地抢过林知言的纸笔,刷刷刷填好表格,再摔回林知言怀中。
“行了,你的任务完成了!”
霍依娜一边推着轮椅进了浴室,一边反手去解T恤里的内衣扣子。
单手怎么也解不开,她逐渐烦躁,想摔东西。
林知言悄声靠近,手指刚要触碰到她单薄的后背,霍依娜立刻炸毛尖叫起来:“你他妈别碰我!”
也没看清林知言是怎么动作的,霍依娜绷紧的内衣扣吧嗒弹开,那一瞬的轻松,仿佛灵魂都得到了释放……
???
她怎么做到的?这是什么渣男解内衣的手法!
霍依娜瞪大眼,气喘吁吁地看着林知言。
林知言保持友善的微笑,助浴师做久了,已练就了一手宽衣解带的绝妙本领,主打一个雁过无痕。
“不管霍述派你来做什么,都已经够了。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弄死你!”
霍大小姐脸色沉沉地恫吓。
林知言也不强求,默默将花洒角度和水温调试好,沐浴液洗发水都放到坐着也能触手可及的位置,方退出淋浴间。
哗啦一声,霍依娜重重拉起了帘子。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后,里面终于传来了断续的水流声。
新助听器还算清晰,林知言竖起左耳一边留意淋浴间的动静,一边走到干区的音响设备前,对着手机捣鼓了一阵,找到触控屏,播放歌曲。
狂躁的鼓点声传来,拿着花洒的霍依娜眼睛酸了酸,那是她最喜欢的乐队的成名曲。
林知言捂着耳朵调小声音,再先进的助听器也没法还原音乐的美妙,那些哼唱的曲调经过助听器的降噪处理,全都变成了模糊难辨的外星语,根本听不懂。
但她依然会记住每位雇主的喜好,成为他们的朋友,会一定程度上渐少他们“被全世界抛弃”的自卑焦虑。
林知言蹲身,用纸巾包裹捡拾起地上的玻璃渣,猝不及防,一声沉重的倒地声自淋浴间传来。
来不及细响,林知言倏地掀开帘子,只见不着寸缕的霍依娜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她坐在洗澡椅上弯腰冲洗头发,上半身前倾,结果一时失去平衡,重重摔了下来。
“Fuck!Fuck!”
霍依娜像是受惊的困兽,两条修长的白腿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软软搭在地砖上,将身边能摸到的一切朝林知言掷去,“别过来!我叫你别过来!”
林知言下意识后退一步,霍依娜误以为她要去叫人帮忙,绝望的声音瞬间破碎:“不要叫人!不要让别人看见!”
林知言只是拿起托盘中的浴巾抖开,像是一片轻软的云,轻轻覆盖在少女苍白的身体上。
霍依娜嘴唇发白,安静了下来。
浴巾掀开一角,露出了她腿上狰狞的伤疤。她连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拥着浴巾,像是抓着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咬着唇无助啜泣。
她哭得很伤心,林知言没有打扰。现在的天气不算冷,浴室温度适宜,而这个少女需要发泄的时间。
林知言见惯了皮肤松弛、干瘦的老人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年轻修长的身体。
很多人不理解助浴师的工作,觉得无非是个搓澡工,其实不然。一个人衣不蔽体的时候最脆弱,助浴师的存在不仅仅只帮助他们清洗身体的尘埃,更要拂去他们心里的阴翳,维护那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林知言等她哭够了,身体不再颤抖,这才弯腰抄膝,将她连人带浴巾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霍依娜从懵怔中回神,简直要疯!
她一米七的个子,竟然被身为同性的小哑巴公主抱了!
“你好烦!又要干什么!”
她又叫了起来,但因为刚哭过,眼睛还红着,没什么威慑力。
林知言将她轻轻放在浴缸中坐好,打开水阀调试水温,单手打字道:【坐着淋浴好麻烦的!放着这么高级的按摩浴缸不用,多暴殄天物。】
【放心啦,我给你弄泡泡浴,打好多好多泡泡给你盖上,不偷看你。】
她作势要偷瞄一眼少女的胸口,瘪瘪嘴补充,【都没我大,有什么好看的啊。】
“你……有病!”
霍依娜骂了声,发泄过后,急促起伏的胸脯渐渐安静下来。
疲惫,没意思。
她索性仰头靠在浴缸边沿,湿红的眼睛随着林知言安静忙碌的身影转动。
“喂,你是聋哑人吧?”
霍依娜哑声,“我看到你戴着助听器。”
林知言其实不太喜欢“聋哑人”这个称呼。
她是听障人士,但不哑,只是因为很小很小的时候意外听不到声音了,所以才忘了该怎么说话。
四十度的水温恰到好处,泡泡温柔包裹身躯,霍依娜目光复杂地盯着在摘助听器的林知言,仿佛在探究什么。
“给我看看。”
霍依娜从堆积如山的泡沫下伸出一根湿淋淋的手指,指了指林知言放助听器的小盒子。
林知言犹豫了一会儿,帮霍依娜仔细擦干手,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新助听器,递到她面前。
霍依娜接过,拎在指间,眸色几度变幻。
终于,她嘴角划开一抹恶劣的冷笑,倏地松开手指。
林知言阻拦不及,助听器吧嗒一声掉入浴缸,消失在泡泡中。
“……………………”
此时的沉默,震耳欲聋。
她满脑子回荡着一句春晚小品的经典台词:
农夫与蛇,郝建与老太太。①
……
一个小时后,霍述从书房出来,只见沙发上等待的女孩立即起身。
林知言额发微微潮湿,左耳的助听器已经消失不见,挂着职业的假笑,双手递过纸笔。
霍述接过等待自己验收的助浴服务表,目光一顿。
器材报损那一栏,用明显加大的手写字写着:丹麦某牌进口助听器一只。
霍述长长的眼睫投下阴翳,再抬眼时,眸中已化开让人失神的无奈笑意。
“看来,我妹妹给林小姐添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2014年沈腾、马丽的春晚小品《扶不扶》。
这篇文大概、可能、也许……神经病含量超标,我先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