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银灰色保时捷911,沿着临郊森林公园的河滩,足足兜了两圈,才视死如归地拐入A市半山有名的富人区。
穆语将车子驶入陈亦然家独立的地下车库,这头还没停稳,就见那厮踢着个拖拉板,噼里啪啦地往这边奔来。
“哇!你去矿上挖煤了?把我车弄这么脏!”
松垮背心花裤衩是陈亦然夏天的标配,栗色的头发点了炮仗似的杵在那,一看就是出门喷了半瓶发胶,回家没洗头就睡了的邋遢样。
车子在过火后的金鸡大厦外停了大半天,会脏一点也不稀奇。
陈亦然在穆语面前大多数时候都是邋遢的。
但可气的是,明明陈亦然小时候生得像只野山猪,又黑又壮,如今却越发肤白腿长起来。
凭什么他可以这么轻松地变成漂亮小孩,而自己却为了保持美丽每一天都很辛苦!
想到这,穆语没好气起来,“你怎么从我家出来的?”
“从大门出来的。”
“废话。”
陈亦然咂了下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下楼的时候你哥冷不丁地就,”他把脸一板,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去哪儿了?’我都快吓尿了好吗!”
“然后呢?你就把我出卖了?”穆语气鼓鼓地揪住陈亦然的大拇指,咬牙就往外掰。
“哎哟,我那不叫出卖,你哥那么吓人你让我怎么办!”
“你就不知道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消防战士焦黑的躯体,过火现场刺鼻的气味,哥哥失望的眼神,还有田七鲜有垂头无言的样子,那些画面重重压在穆语心上,积攒了整天的疲惫与情绪,在此刻决堤般地倾泻下来。
穆语急得直掉眼泪,“他今天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肯定气坏了,我现在可怎么回家呀?”
穆语从来不是穆谨言口中什么娇气的玻璃娃娃,她从不争强好胜,但绝不软弱,拿定的主意,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待人接物处处透着柔韧,表面上是迷糊了些,心思却是极细的,只是卯起劲来不考虑后果,总到事情做完才开始后怕。
陈亦然见她突然大哭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穆语私底下本来就是一哭包,成天感情充沛得要命,扯到她哥的事情更是容易上纲上线,但不管穆语平时有多爱哭,每次见着她哭,都还是不落忍的。
“小语,”他一手让她掰着,一手伸出去拍拍她的脑袋,“你哥他没生气,他肯定是太忙了,咱不哭了成吗?”
穆语还抽抽搭搭地打嗝,重复着刚才的话,“可他今天……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她垂眸,眼泪珠子黏在睫毛上将落未落,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陈亦然,今天几号?”
“二十二,二十三?”
“……我知道他在哪了……”片刻沉默后,穆语轻轻吐出几个字,鼻头又红了起来。
陈亦然见状,这才后知后觉,“啊!对了,今天是……”
穆语点点头,胡乱抹了把脸泪,“是,我去找他。”
“小心点开车。”
穆语系好安全带,摇下车窗,冲陈亦然扁了扁嘴,“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吼你。”
“没关系,我确实没办法背叛你哥。”说完,陈亦然迅速收回自己差点被车窗夹到的手指。
*****
穆语驱车赶到城市另一端所在的高新区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
穆谨言手机关机,她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因为只有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在那个地方待得特别久。
玻璃幕墙包围的园区建筑群中,穆语总能准确地找到他们常去的那幢。
顶楼平台上,穆谨言迎着夏夜湿热的风,将手中未吸完的香烟碾灭。
穆语来的时候,他就在楼顶看见她了。
他背对穆语坐着,黑色衬衣几乎将他与黑夜融为一体,平日一丝不苟地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手边点完的烟蒂攒了很多,几听啤酒罐也随意地倒在一边。
“哥!”穆语朝他小跑着过来。
他闻声回头,蹙眉不满地教训她,“好好走路,不要在楼顶上跑。”
“对不起,”穆语接过哥哥递来的大手,紧挨着他坐下,抬头满眼抱歉,“对不起,我今天光想着偷跑出去,都忘记……”
穆谨言的胳膊随意搭上妹妹的肩膀,边指了指远处一片老旧的厂房,打断她,“你说我们到底在那里建个什么?”
穆语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周围设计感十足的崭新建筑群中,那个地方确实显得格外突兀。
她转了转眼珠子,大腿一拍道:“这个问题问我,就算你找对人了。”
说着,她骄傲地拍了拍胸脯,“穆语,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毕业,从事电视媒体行业三年以来,累积了许多与人民群众面对面交流的经验,倾听了来自社会各界人士不同的声音,我是非常了解广大人民群众需求的!”
穆谨言眼睛里盛满笑意,又拎起一罐啤酒打开,“哦?我都忘记自己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妹妹了,这么优秀的妹妹都不知道像谁。”
穆语从善如流,“这还用说吗!哥哥如此优秀的话,妹妹就算稍显逊色,那也非平常人可以比拟。”
穆谨言轻笑,无奈摇了摇头,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脸蛋,“出门少说自己像我,我脸皮可没这么厚。”
“那是不是又多了一幢楼啊?”穆语指着右手边一座鹤立鸡群的大厦问道。
“嗯,这地方这两年发展得快,周围就剩下咱们了。”他望向远方,陷入沉思。
近两年,A市高新区内迅速崛起了众多创业园,他们像取暖般团团紧促,在日间不断传递出新鲜且澎湃的活力,但在此时,却是一派萧索的味道。
不远处的城市高架,直至深夜也像银河般闪耀着,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整座城市镶上条璀璨的边。
人们似乎很容易忽视,在偌大的城市角落,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聚集着许许多多渺小又伟大的梦想。
“我不是一直想弄明白,你大伯在世的时候想在这里建个什么,”脚下灯牌的光固执地投映在穆谨言颊边,他深吸一口气,“但是今天,突然不想知道了。”
穆语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哥,”不追问他不愿吐露的心事,不堆砌言不尽意的宽慰,是兄妹两人的默契,穆语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昨天晚上,金鸡大厦失火了。”
穆谨言回眸,蹙眉点了点头,“恩,我看到报道了。”
“有一名消防员……直到今天早上,我们去现场拍摄的时候,他们才找到他。”穆语眨了眨眼睛,想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最好的年华戛然而止,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王警官说,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同奋斗在这方天地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的年纪。
穆谨言动容地拢了拢妹妹颤抖的肩膀,默默听她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自己难熬的一天。
“还有七哥,今天他收工以后,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很担心他,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总是叫你尊重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替你分担,你已经够辛苦了,我还这么自私……”
穆语吸了吸鼻涕,“哥,虽然大伯和伯母过世的时候,我还小,但我答应过你,永远都会记得他们。”她说到这小嘴一撇,脑门抵在穆谨言肩膀上又哭了起来,“可是我今天居然忘记要陪你一起……”
穆谨言见状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我又不是在气这个……”
穆语吸着鼻涕抬起头来,“所以你果然在生气嘛!”
这下穆谨言彻底被眼前的活宝给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年穆谨言只有九岁,父亲兴高采烈地驱车,带母子二人参观眼前这片废弃的厂房,对于九岁的他而言,这一方土地显得无比宽广。
父亲张开双手描述着一个相当美好的未来,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永远定格在穆谨言脑中,岂料返程途中发生的意外,却将他们远远带离了他今后的所有人生。
穆语的大伯和伯母在意外中不治身亡,小小的穆谨言断了两根肋骨,被送进ICU。
三天的时间里,穆云峰曾先后接到六次病危通知。
万幸穆谨言大难不死,穆云峰便也理所应当地接过孩子的监护权。
为了永远铭记逝去的家人,穆云峰与夫人蒋伶将公司更名为大哥的名字——“云启”。
一岁多的小穆语突然多了个大哥哥,便成天都粘着他陪自己玩,也就是那时,穆语像一道钻进乌云里的光,照亮了穆谨言最煎熬的日子。
十八岁时,穆云峰将大哥临终前取得的这片土地归还给他。
站在父亲临终前到过的这片厂区,他才惊讶地发现,这里并非像记忆中那样宽广。
他开始学会直面自己软弱的地方,因为想象会夸大美好,同样会夸大痛苦。
他的眸子温暖起来,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捏穆语的脸颊,“时间过得真快,小穆语都这么大了。”
穆语任他这么掐着,含糊不清地问道:“哥,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吗?”
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诚恳,害他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摇起头来,“没什么,就是上面盯着这块地动工,公司又有个项目一直谈不下来,不用担心。”
“最近没怎么见着萌萌,你和萌萌吵架啦?”穆语歪头一脸八卦的样子。
“关她什么事?”穆谨言一提到于助理,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穆语早就参透这其中的奥秘。
“我说你一把年纪也是时候定下来了,我也想要个嫂子啊!”她小声嘀咕,“免得你成天注意力全集中在我身上,就我一人倒霉。”
穆谨言眯眼岔开话题,“你快说这地方建什么,哥送你当嫁妆,今年就动工。”
“好你个穆谨言,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都不说舍不得我。”
他在这头自说自话起来,“我刚认识一个教授,挺欣赏他的,要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不是吧?哥,教授你都往我这介绍,那得多大年纪了?我才不要!”
“人家可是在中科院当过研究员的最年轻的教授,智商八百一表人才,你见过的,从医院送我们回家那位,要是一般人我可看不上。”
穆语拍拍屁股作势要走,“那人从后脑勺就开始冒傻气,我才不喜欢那样的呢!”
穆谨言也起身,弯腰拾起地上的垃圾,“什么‘那人那人’的,没礼貌。”
“哎呀!”穆语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刚才不是在说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还有,少开陈亦然的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里那么多车,你看不上我给你买新的,那家伙老换车,你开来开去的不熟悉,不熟悉就不安全。”
穆语翻了个白眼,知道穆谨言又要开始念经了,“哎呀,这次是特事特办,您就别念我了成吗?”
“你今天是不是又没接到老穆的电话?要不是我帮你应付了他,他才是真的要念你。”
穆语这才想起爸爸那个越洋来的未接电话,有些后怕,恨不得给哥哥捏肩捶腿,“好嘛,那我帮你追萌萌啊!”
“我不要。”
“你已经?”
“穆语,我警告你不许骚扰我助理。”
“穆谨言,”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脸红的样子太可怕了!”
“穆语,闭嘴。”
穆语停下脚步,哭笑不得地瞧着自己正兀自走在前面,努力掩饰害羞的哥哥。
或许是少见多怪吧?她真喜欢看他像孩子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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