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纠缠夏夜湿热的空气,将素日繁华匆忙的CBD中心,撕开一道狰狞的大口。
浓烟盘桓大厦外墙滚滚而上,警笛声、人群的惊呼声、大火可怖的爆裂声不绝于耳,现场一片混乱。
穆语和田七接到台里的消息赶到时,现场便已是这般骇人景象。
转播车堵在赶来的路上,导播只好临时连线他们这组距离火情现场最近的记者。
“天啊……”穆语仰面望向远处那幢正被烈火肆意蚕食的高楼,饶是距离尚远,也顷刻便被四散开来的烟尘熏红了眼。
两人高举设备,灵活地穿梭于逆向的人流当中,迅速向火情现场移动。
右耳耳机传来导播高八度的呼叫声,“穆语!就位了吗?五分钟后连你!”
穆语面容紧蹙,足下生风速度不减,提高音量果断回复,“五分钟来不及!只能先随便拍点画面!”
五分钟?!他们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
副控室内乱作一团,耳机里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片刻,导播总算得到许可,“穆语!我们要起火建筑物的全景和疏散人流的画面,三分钟后连你!”
穆语咬唇同身后的田七打了个手势,田七反应迅速,扛起镜头边跑边准备开机。
二人原本在社区工会取材,没带航拍设备,眼下来不及赶到制高点,只好卡角度了。
这个位置还不错!
穆语停下来喘了口气,“七哥,120秒!”
田七闻言,小麦色额角上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滚了下来,他反手撑住花圃旁的围栏,轻松跃上一个较高平台。
穆语紧随其后,顾不上姿势难看,撅着屁股手脚并用地直往上爬,“50秒!”
她再次向导播确认,“现场非常混乱,确定收音吗?”
“确定收音,30秒准备!”
“准备。”穆语手脚麻利地连好收音设备,左耳塞着监听,右耳连接副控室,一手拿线,一手将麦克风高高举起,口中不停向田七重复着耳机中导播的指示,“5、4、3……”她收声,用口型继续读秒:2、1!
电视台顺利播出了火情现场起火建筑物的全景,此时人流正有序地向着反方向移动,情况已经糟糕到极点,但也并无网上流出的那些,经过有意或无意渲染后的画面,所见的那样糟糕。
“插21,30秒进演播厅!专家就位……啧,专家人呢?!”耳机里接连传来导播气急败坏的声音,穆语撇撇嘴,用眼神示意田七关机。
在顺利完成第一个拍摄任务后,穆语和田七毫不懈怠,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继续朝着第一现场的方向快速移动过去。
*****
作为国际超一线城市,A市坐拥无数繁华商圈,但毫无疑问,俯瞰整座城市蓝图,临东的CBD中心却是当中一颗绝无仅有的璀璨钻石。
云启资本的大楼正稳稳坐落于这片鳞次栉比的钢铁丛林中,不高,周正且沉默,却充满了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灯火辉煌处的夜空看不见一颗星子,夏夜连绵的蝉鸣淹没在川流不息的车声中,城市另一端炼狱般可怖的大火,也无法撼动此处分毫。
穆谨言今晚饭局喝多了点酒,心里惦记着几个没来得及批复的项目,还有眼前这个——死磕数月也没能点一下头的乙方。
没错,是乙方,他从业十多年来,遇到过最棘手的乙方。
他大晚上的好不容易将眼前这尊佛请回公司,打算乘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丢盔弃甲、奋力一搏。没想路过云启中庭的休息区,却见几个加班的员工,正叽叽喳喳地围着块液晶屏幕吵个不停。
他停下脚步,抱歉地回头看了眼身后过分年轻且挺拔的教授,蹙眉敛容朝噪音处发声,“节目很精彩吗?”
穆谨言特有的阴沉喉音,裹附着楼内充足的冷气,陡然向众人袭去,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有个胆大的员工往旁边闪了闪,让出身后的半块屏幕,对穆谨言说:“穆总,金鸡大厦着火了,很严重的样子。”
云启资本的办公氛围是业内出了名的整肃认真,带着一股子的神秘感与学究气,很少出现员工聚众的情况,同事间除了基本的业务交流,私底下都默默奉行着不扎堆、不social的原则。
穆谨言也是有些好奇,挑眉用余光瞟了眼那人身后的实况转播,同事们见状好似被人松了后脖颈,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天呐,好吓人,整个外墙都着了!”
“今天周五,肯定很多人在那边玩。”
“着火的好像是B座,我记得B座都是办公区来着……”
“珍爱生命,远离加班。”
……
穆谨言见画面右上角是妹妹工作的电视台台标,不由多看了两眼,没料刚想转身招呼商拯上楼,一张熟悉的面孔,便倏地出现在他眼前的转播画面当中。
穆语乌盈盈的长发被火焰腾起的热浪打翻,在火光冲天的夜色中铺散开来。小身板站得笔直,更显得头上那顶安全帽大得离谱。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将周遭的一切尽数映入里去,显得湿漉漉的,却坚定又充满灵光。
在穆谨言心目中,穆语就像个玻璃娃娃,捧着都怕摔了,平日跟他泼皮撒起娇来脆生生的,但此刻面对瞬息万变的危急场面,穆语却显得意外的沉着冷毅。
“主持人,我们看到现场火势较大,大火沿外墙一路向上蔓延,目测已经到达27层。据了解,火情发生前,业主正在对大厦外墙进行加固施工作业,由于外部有施工围挡缠绕,所以加速了火势蔓延,目前起火原因尚不明确。”她唇齿干脆、条理清晰地向镜头转述着现场情况。
另一边的女主播闻言点了点头,继续追问,“好的,那么现场扑救情况如何,目前是否发现人员伤亡?”
“现场十八辆消防车正在全力扑救,消防人员已从多处对大火进行阻截,避免火势继续向毗邻建筑蔓延,目前火情已经得到控制!楼内人群还在紧急疏散当中。”
镜头转向大楼背面有序疏散的人流,不多时,又切了回来,“五分钟前我们得到最新消息,救援队已经接到十一名被困施工人员,正在向外撤离。我们会持续关注人员伤亡的情况,主持人!”
由于网络延时,直播画面尚未切回演播厅。
穆语咬唇尽量过滤周遭嘈杂的声音,努力分辨耳机中导播的指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玻璃爆破的巨响,人群惊呼起来像沸开的热水,穆语双耳蜂鸣,摘下耳麦闭眼缩了缩脖子。
电视画面被仓皇地切回演播厅,主持人奚蕊坐在主播台后一脸正色,继续有条不紊地播报着年度消防安全的相关信息和画面。
“诶?是爆炸了吗?直播事故?”
“希望人没事。”
“你们听见了吗?记者说里面还有人!”
……
穆谨言的全身血液尽数向四肢流去,脸色一片煞白,他掏出手机还算镇定地去拨穆语的电话,几次都没能接通。
商拯见状心下了然,出于礼貌地表达几句关心,“现场有消防人员把控,令妹应该在相对安全的区域。”
是啊,关心则乱。
穆谨言酒气被吓消了大半,抬头似是有话想对他说,商拯却只瞧了他一眼,便点头认命地挥了挥手,“走吧,我送你过去。”
虽然他非常讨厌计划被打乱这件事。
*****
主播台后,奚蕊趁转播其他画面的间隙,焦急地询问导播穆语的情况,她显然是看到了火情现场的惊魂一幕。
导播这会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哪里有空搭理她,“小赵!转播车就位了,50秒切现场!稿子换了吗?怎么还没显示!”
奚蕊不依不饶,“我问你们话呢!穆语没受伤吧?”
导播终于抬头,瞟了眼返送屏幕里杀气腾腾的奚蕊,“30秒切现场,你看到她不就知道了。”
奚蕊闻言脏话几乎脱口而出,对着正前方的机位竖起中指,随即在“铛”的一声提示音后,瞬间正色,堪称教科书式的表情管理,面对镜头继续严肃、准确地播报起稿件内容。
待画面重新转回穆语那头,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画面中的穆语并未受伤,只是鼻头和脸颊被烟灰熏地黑了点,看起来有些狼狈。
现场成功营救出十一名受困施工人员,其中三名重伤、五名轻伤,已全部送往医院救治。
穆语和田七随救护车赶赴医院跟踪伤员情况,转播车则继续留在火情现场收集实时信息。
*****
车内,商拯沉默地打着方向盘,穆谨言还一遍遍回拨着穆语和她同事的电话。
余光瞥见副驾上焦灼的男人,商拯觉得有趣,明知带他去现场找到人的几率微乎其微,也并不安全,但还是带他去了。
他平时从不八卦,也未曾听闻穆谨言提起自己的妹妹,像是保护得很好。但这次合作,似乎对今晚喝趴在酒桌上的“那位”仁兄相当重要,所以他破天荒地替他做了点“背调”。
穆谨言心浮气躁无心周旋,吐出口中的浊气,“抱歉商教授,今天耽误你时间了。”
商拯闻言扯了扯嘴角,不很在意,“不会。”
酒后吹风又受了惊,穆谨言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得要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由于火情紧急,电视台并未在转播时标出记者的姓名。
商拯目不斜视,“记者证,上面写了名字。”他想,她应该带了吧?
成年人善意的场面话,倾听者理应得过且过。商拯无法坦诚自己为免被穆谨言拿捏,于是调查了他们一家的事实。
兴许是酒意作祟,穆谨言居然毫无防备地相信了他的说辞,甚至允许自己露出一个温暖的表情,“我是真拿她没辙,父亲母亲这两年不常回国,也只有我还能管管她。”
穆谨言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是在与自己对话,“我这个妹妹从小被捧着长大,在家顽劣得要命,出了门又像只兔子似的乖巧,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什么上进的大家闺秀,其实隔三岔五就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语毕,穆谨言回过神来,又重播了一遍电话,仍是无人应答。
大体是车内密封性太好,穆谨言的情绪有些感染到他,竟惹得商拯莫名烦躁,平时从不开快车的他,也惶然间连连踩重了几下油门。
二人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再次陷入沉默。
穆谨言这边正打算说点什么,手机便适时响起,看到来电显示,面上掩不住的狂喜,“小语?”
电话那端杂声很大,混着警笛的嘶鸣,吵了一会儿才传出穆语的声音,“嘶……哥!刚才太乱了,我跟田七都没顾着手机,你别担心。”
“你在哪?”他话语间掩不住地关切。
“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怕穆谨言听不见,捂着话筒将音量提高。
穆谨言闻言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几乎条件反射地发问:“你受伤了?”
穆语心虚,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伤了?忙不迭地解释道:“我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擦破了点皮,我们是去医院工作的。”
“哪个医院?”穆谨言只吐出几个字便已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穆语就知道拗不过他,只好悻悻交出地址。
二人匆忙调转车头,往医院的方向赶去。
刚一下车,车库走道内的日光灯便晃得穆谨言眼前花白,酒气翻涌间,他弯腰握拳抵住唇角,样子难受极了。
商拯上前抬手虚扶,穆谨言满脸写着抱歉,借力勉强才直起腰来,“商教授,今天耽误你时间了,等下我叫助理过来接我们就好。”
商拯逆光,垂眸望着他半晌没说话,穆谨言被瞧得有些窘迫,尴尬地清清喉咙,靠墙抿起嘴来,笑容略显无奈。
他们才认识数月,满共没见过几次面,他居然让一个乙方,全程参与了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
他穆谨言,A市城东CBD的大鳄,他不要面子的啊?
但商拯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罢了。
他努力回忆,自己上一次如穆谨言这般为家人担忧,是什么时候?然而未果,他的脑海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这对他而言十分难得。
商拯这么想着,又睨了穆谨言一眼,说:“我理解。”
他理解个屁,其实他一点也不理解,更不想理解。因为此时的穆谨言,看起来并不好过。
在急诊大厅找到穆语的时候,她正背对他们扛着个硕大的摄像机,田七在不远处拿着录音笔跟护士交谈。
急诊大厅的环境本就嘈杂,穆谨言顾不上那么多,高声唤了穆语的名字。
“小语!”
作者有话要说:【穆语的观察日记】正经人谁写日记?
【商拯批注】我写,但不是正经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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