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讨厌,三更半夜还在哼些什么,你不睡别人要睡!”杨华这才知道邻房有人,但可惜不是金碧漪而是一个老者。
杨华吓得不敢作声,连忙上床睡觉。心里想道:“另一个客人不知是谁,但想来恐怕不是金碧漪了。”要知他念这一首诗,固然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情感,但未始不也是存着一个希望,希望在这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金碧漪,谁知金碧漪没有出现,却惹来了邻房老者的讨厌。
“碧漪假如在这里的话,他早就应该认出我的声音了。将心比心,我想见他,难道他就不想见我?”杨华希望破灭,想起自己的“稚气”,不由得心中苦笑。
轻纱帐覆盖之下,隐隐好似闻得醉人的幽香,杨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隔房鼾声大起,杨华不禁有点感到诧异:“老年人听说是不容易熟睡的,他刚才还在骂我,怎的才过一会儿他就鼻息如雷?”
幽香缕缕,中人如酒。这香气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了。杨华昏昏欲睡,蓦地心头一醒:“不对,纱帐怎会发出异香?恐怕是迷香吧?”当下连忙暗运玄功,以防中毒。过了一会,香气渐淡,嗅到的似乎确是纱帐中留下来的极淡极淡的脂粉气味了。
杨华疑真疑幻,披衣而起,坐在窗前,窗外一勾残月,已过中天,唯闻虫声卿卿。
他正在犹疑不决,要不要出去查察一番,查察是不是有夜行人偷入这间客栈。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
杨华压低声音问道:“是谁?”那人噗嗤一笑,说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杨华喜出望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进来的可不正是金碧漪是谁?
杨华失声叫道:“原来你果然是在这里!”
金碧漪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的房间就在你的对面,也算得上是比邻了吧?”
杨华心花怒放,说道:“好在不是咫尺天涯!”忽地省起邻房还有一老者,低声说道:“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说话吧,别吵醒了邻居的客人。”
金碧游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邻房老者不到天亮是不醒来的了。”
杨华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闻到香气,敢情是你用上了迷香?”
金碧漪道:“我用的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波斯来的安息香。迷香对身体有害,安息香则是可以用作宁神的药物,令人安睡,有益无损。”
杨华笑道:“早知是安息香,刚才我也不用运功‘抗毒’了。”
金碧漪道:“好在你运内功,否则此时恐怕也要鼻息如雷了。”接着说道:“这个老者似乎也是武林中人,但我们还未摸清他的来历,所以我只好让他熟睡。”
杨华听得“我们”二字,心中一动,登时明白,说道:“这里的店主是你们的人吧?”
金碧漪道:“不错,他是义军的一个头目,你一进来,他就对你起了疑心。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才敢安心睡觉。”暗示杨华,可以畅所欲言,不愁有人打扰。
杨华说道:“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能够和你见面。”
金碧漪笑道:“我答应给你作向导的,说过的话,当然不能不算。”
一时之间,杨华不知从何说起,见他目光落在那床轻纱帐上,便道:“对不住,我借用了你的纱帐,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好在是你,倘若别人用过我的纱帐,我就不要它了。”
杨华不解何以他会面红,说道:“这样难得的东西,你为什么轻易将它抛弃?那天晚上……”
金碧漪道:“那天晚上,我是不得不走。我知道那人一来,那三个鹰爪孙也是非跑不可的。后来,你和他碰上了没有?”
杨华说道:“岂只碰上,还莫名其妙的和他打了一架呢。那人是谁?”
金碧漪道:“他的剑法怎样?”
杨华道:“高明之极。我本来不是他对手的,后来侥幸赢了一招,他生了我的气,就走了。”
金碧漪道:“那么,你应该猜想得到他是谁了?”
杨华说道:“那三个鹰爪孙说他是金逐流的儿子,但不知是真是假?”
金碧漪道:“剑法是真,人岂会假?他叫金碧峰,正是你佩服的金大侠之子,江大侠之徒。”
杨华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金逐流是他最崇拜的人,而他竟糊里糊涂的和金逐流的儿子结了梁子。喜的是自己居然打得过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比那次打败自己的“大师叔”洞冥子还更令他感到意外。“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金大侠的儿子,恐怕我免不了就会胆怯,那就一定打不过他了。”杨华心想。
“怎么,你吓得呆了吗?”金碧漪笑道。
杨华说道:“这件事的确有点令我莫名其妙。我不懂你为什么那样怕他?他叫金碧峰,你名叫金碧漪,你们似乎应该是……”
金碧漪低声道:“到现在,我也不必瞒你了。你猜得不错,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
杨华惊了一惊,说道:“你们是同胞兄弟?”他本来以为你们只是堂兄弟的,因为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
金碧漪道:“请、请你转过身去。”杨华诧道:“为什么?”金碧漪嗔道:“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别多问。”
杨华隐隐猜到几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会是事实。当下姑且背转身子,看看金碧漪弄的是什么玄虚。
过了片刻,金碧漪柔声说道:“你可以转过身子了。”杨华转过身来,只见金碧漪已经除下了帽,解开了裹着头发的“英雄巾”,外套亦已除掉,穿在里面的竟是一件绣有花朵的女装罗衣。
秀发披肩,衣袂飘香,秋水盈盈,笑靥如花。出现在杨华面前的可不正是一个绝色的女子!
虽然早就料到几分,杨华也不禁惊得呆了。
金碧漪嫣然一笑,红晕满颊,轻轻的说道:“你明白了吧?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
这刹那间,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事情,杨华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碧漪为什么往往会“莫名其妙”的脸红,为什么露宿林中,要他远远离开,他全都明白了。因为她是女子。
他也明白金碧峰为什么一见他就那样怒气冲冲,一再骂他“轻薄无行”的道理了。因为他是金碧漪的哥哥。
“啊呀,不好!”杨华几乎呀出声来,心里想道:“金碧峰一定是误会我和他妹妹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了,当时我正从她的轻纱帐中钻出来。”
“我的哥哥和你说了一些什么?”金碧漪问道。
金碧峰骂他那些说话,杨华可是不便和盘托出,只好含糊其辞,说道:“没什么。令兄赶走了那三个鹰爪孙,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不免对我有点误会。”
金碧漪松了口气,说道:“就像我从前在小金川对你的误会一样吗。”这“误会”可不同那“误会”,但杨华却唯有心中苦笑,怎敢明言!
金碧漪也不便再盘问下去,心里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哥哥没有其他的误会。”当下笑道:“我为什么那样害怕自己的哥哥,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吧?”
杨华心里苦笑:“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勉强笑道:“长兄如父,令兄想必一向都很威严?”
金碧漪笑道:“你猜错了,哥哥和爹爹并不相似,倒是像他的师父。当然这是指脾气而言。我也不是怕他,我只是不想惹他。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喜欢教训别人的。”杨华心道:“我怎会不知道,我早已领教过了。”
说到这里,金碧漪不觉又笑起来,继续说道:“说到这方面,我的哥哥恐怕还是青出于蓝,比他的师父更甚呢。他与其说是‘威严’,毋宁说‘迂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讨厌呢。不过他的师父倒真是当得起不怒而威这四个字的,虽然在我看,或许也还有点迂腐,但却令人一见就生敬畏之心。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哥哥的师父是谁呢。”
杨华已经知道金逐流和江海天易子而教之事,但难得金碧漪有这样好的兴致,把平日不肯告诉他的家事都告诉他,他也就微笑着听她说下去,不插口打断她的说话了。
“我的师伯是江海天,他比我爹爹成名早十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吧?”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令师伯的内功天下第一,令尊的剑法天下第一,武林中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天下第一,那也未必。”金碧漪说道:“还有我的师祖呢。不过他老人家遁踪海外,武林中人或许以为他是死了,其实还是活着的。再说,除了我的师祖,还有你呢。”
杨华惶然说道:“我怎配和令尊令师伯相提并论?”
金碧漪笑道:“你现在当然打不过他们,但单以剑法而论,你也不见得比不上我爹爹。好,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到哪儿?”
“说到你的师伯江海天江大侠。”
金碧漪继续说道:“江师伯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江上风,次子名叫江上云。
“江大哥年纪比我们兄妹大得多,今年将近三十岁了,早已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现在是在他的掌门师兄叶慕华那里。叶慕华是江师伯的大徒弟,是川西一股义军的领袖。
“江二哥和我的哥哥却恰好是同年同月生的,今年二十岁。他们二人自小一起游玩,就像亲兄弟一般。
“江师伯和我爹爹效法古人易子而教的故事,江二哥拜我的爹爹为师,我的哥哥则变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江师伯的妻子谷中莲,是邙山派掌门。哥哥有时一年也不回家一次,脾气也就越来越变得像他的师父,不像爹爹啦。”
杨华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的情性本来不是天生的。江大侠德高望重,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令兄像他,那也很好呀。”
金碧漪说道:“但和我的脾气可大不相投,他不过二十岁,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不瞒你说,江师伯我是很尊敬他的,但我更喜欢我爹爹。妈妈拿我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往往和我开玩笑,说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哥哥却变成了江师伯的儿子。”说到这里,忽地笑道:“杨大哥,你倒是有些地方像我的爹爹。”
杨华面上一热,说道:“真的吗?你爹爹的脾气是怎样的?”
金碧漪说道:“江师伯规行矩步,不苟言笑。爹爹的为人却很随和,什么人都可以和他交朋友的。他又喜欢开玩笑,什么事情却好像不大在乎,但却并非不认真,往往谈笑之间就把大事情办妥了。”
杨华笑道:“谈笑用兵,我可没有你爹爹这样的本领。或许我不怎么拘谨,但我拙于言辞,也不懂怎样和人家开玩笑才能恰到好处的。”
金碧漪笑道:“我并不是说你全部像我的爹爹,对人随和,令人感到易于亲近这点却是很相似。还有一样,你喜欢喝酒,我爹爹也喜欢,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是能喝一点的,虽然酒量远远不及爹爹。”
杨华佯作恼怒,板起脸孔道:“原来你说不会喝酒,乃是骗我的。好,现在我要罚你喝了!”
金碧漪道:“怎么你喝了几天,皮袋里的酒还未喝完?”
杨华说道:“那天你口里说不要喝,心里却十分想喝,我早已瞧出来了。我是特地留给你的呀!”
金碧漪道:“骗人。你怎么知道会碰上我?”
杨华说道:“我有预感,我这样渴望见你,难道你就不想见我?”
金碧漪道:“你倒想得臭美。好,拿来!”
杨华道:“什么拿来?”
金碧漪道:“酒呀!”
杨华把皮袋递给她,笑道:“你这回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金碧漪道:“你说谎话哄人喜欢,我也要罚你喝酒。”话出了口,方始觉醒已是泄露了心底的秘密,酒未沾唇,已是脸晕轻红。
杨华更是禁不住心头怦怦地跳,想道:“原来她知道了我是在思念她,心里也是十分欢喜。”
这刹那间,大家不觉都是有点尴尬,半晌,杨华说道:“好,咱们大家一起喝。”
酒入欢肠,尽消隔膜,双方的态度不知不觉的恢复自然。金碧漪酡颜如醉。杨华也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心醉?
金碧漪轻轻说道:“那天我不放心喝你的酒,现在可以放心了。”
杨华道:“为什么?”
金碧漪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
杨华说道:“你的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为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金碧漪说道:“过犹不及,正人君子也有各种各类的呀。比如我的爹爹,他喜欢游戏人间,但他还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不喜欢哥哥,只是我怕他太过‘正人君子’。”
杨华忽然道:“你那位师兄的脾气又像谁?”冲口而出,说出来之后,杨华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我为什么要这样关心她的那位师兄呢?”
金碧漪想了一想,说道:“很难说。江师兄的性情似乎有一半像他爹爹,有一半像我爹爹。我很敬重他,小时候也喜欢和他一块玩。我和哥哥一起的时候少,和他一起时候多,在我的心目中,他倒是比我的哥哥更像我的哥哥。”
杨华说道:“令尊一定很喜欢他吧?”
金碧漪道:“爹爹的剑法传给江师兄不传给我,我都有点妒忌爹爹的偏心呢。”
杨华听了,默默不语。金碧漪“噗嗤”一笑,说道:“怎么你也有点妒忌他吗?”语一出口,忽地脸上一红,心想:我怎么可以和他开这种玩笑?连忙加以补充,“其实你的剑法已经高明之极,任何剑术名家,你都用不着妒忌他了。”她这补充解释,当然是想免致杨华“误会”,其实这么画蛇添足,正是欲盖弥彰。
杨华淡淡说道:“怎的你会以为我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侠义道中的人物,本领高的人越多,那就越好。何况你的师兄是江大侠的儿子,他的剑法高过我,我更是高兴。”
金碧漪佯嗔道:“你还说你不是气量狭窄呢,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真起来了?哼,早知道你是开不得玩笑的,我不和你说了。”
金碧漪一恼,杨华只好赔罪。金碧漪这才说道:“其实我不用剑,倒不是因爹爹偏心不肯教我,而是因为各种兵器之中,学剑最难,我的资质和功力还够不上学上乘剑法的程度。是以我的爹爹因人而教,觉得我还是跟妈妈使软鞭的好。”原来金逐流的妻子史红英,精于鞭法,有神鞭女侠之称。二十年前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千手观音”祈圣因,以暗器、轻功、鞭法三绝技驰誉江湖,那时史红英出道未久,和她比试鞭法,已经可以打成平手。二十年后的今天,武林中人早已认为她的鞭法天下无敌。
杨华道:“武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摘叶飞花,都可致人于死,练鞭练剑,都是一样。”
金碧漪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鞭法其实也没练成,爹妈本来不许我这样早出道的,这次我是偷偷离开家里。”
杨华说道:“怪不得你怕碰见哥哥。”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不过帮金碧漪找个藉口罢了。
金碧漪心里想道:“幸亏他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因何离家。”当下笑道:“好在我不是跑去别处,而是跟义军的叔叔伯伯一起,爹爹他是不会怪我的。杨大哥,你也不用担心,你和哥哥的误会,我会想办法解释的。你的剑法这样好,爹爹见了你,料想一定也是非常欢喜。”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你这女娃儿偷会情郎,却教俺老头子着了道儿。哼,我见了金逐流非得骂他一顿不可。怎的不管教管教女儿!”
金碧漪气得满脸通红,骂道:“老头儿,你嘴里放干净一些,否则莫怪我不敬老!”
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女娃儿,我是看在你老子份上,才不和你计较,说你几句也不过是替你的爹爹教训你。你却不知好歹,反而生起我的气来了。哼,我问你,我是说错了么?嘿嘿,我倒宁愿我是说错,你知不知道,我还想给你做媒呢!”
金碧漪又羞又恼顿足说道:“杨大哥,这些话你听得进去?还不赶快出去给他一点厉害瞧瞧,要让他羞辱我么?”
杨华小声道:“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金碧漪嗔道:“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人,如果他是我的长辈,我还能不知道么?哼,他一定不是好路道,你不愿去对付他,我出去把他杀了!”
杨华忙道:“你别生气,我出去把他赶走就是!”
那老者哈哈笑道:“一个要把我杀掉,一个要把我赶走。哈哈,你这两个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俺老头子也不会和你们小辈计较的。臭小子,你就出来,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本领。为什么金家的女娃儿放着现成的如意郎君不要,反而要你!”
杨华忍无可忍,开门出去,只见站在院子当中是一个虬髯如戟的老者,但红光满面,相貌粗豪,眼神威猛,看来似有五六十岁年纪,却没有半点老态。
杨华强忍住说道:“老先生,你别胡说八道,我、我和金姑娘光明正大……”
话犹未了,那虬髯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什么光明正大,我看你这小子分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知道这娃娃是金大侠的女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将她骗了!”
这几句话好像毒箭一样伤了杨华的自尊心,忍不住拔剑出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随手一剑,剑光过处,院子里的一棵棠树,七八根树枝,同时给他削了下来。他虽然气极怒极,可还只想把老者吓走。
虬髯老者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这小子会使快剑,这一招闪雷剑法倒还不俗,就不知你的真实本领如何?好吧,要是你接得了我的三招,我就不骂你是癞蛤蟆了。”说到“癞蛤蟆”三字,陡然间只见白刃耀眼,他的快刀已是劈到杨华面门!
这一刀又快又猛,比杨华的“快剑”还快半分,杨华心头一凛,登时知道遇上了劲敌。
只听得当的一声,余声绵绵不绝。杨华虎口一震,长剑几乎掌握不牢。连忙一个移形换位,剑锋借弹开之势,倏地反圈回来,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
这老者是个大行家,虽然不识无名剑法的奥妙,却也看出了他这一招乃是虚中套实的奇招,竟不上当,迅即便是一刀斜劈杨华左肩,倘若他正面招架的话,势必着了杨华的道儿,但这一招抢入空门,却是攻敌之所必救。
杨华急忙变招,唰的又是一剑刺向老者意想不到的方位,以攻对攻化解敌招。那老者也禁不住赞了一个“好”字。他数十年来,快刀罕逢对手,突然碰上一个足以与池旗鼓相当的杨华,不由得豪气勃发,便和杨华攻斗,挥刀如风,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不觉忘记了自己说过了的话。
老者功力较高,刀法更快,但杨华的剑法瞬息百变,奇幻之处,则又远胜对方。双方各有顾忌,老者稍占一点上风,可却也难胜杨华。
激斗中虬髯老者一招“夜战八方”,刀光四面荡开,把杨华迫退两步,喝道:“你是不是孟元超的徒弟?”
杨华愤然说道:“孟元超什么东西,配做我师父,哼,我……”蓦地想起何必要把孟元超是自己仇人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老者,立即住口,唰唰的还刺三招。
虬髯老者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狂妄得可以!”但心里却是不由得暗自想道:“这小子剑法之中虽有若干招式似是脱胎孟家刀法,但孟家刀法可没有这么古怪,看来他已是把好几种上乘的刀法剑法融于一炉,另辟蹊径,自成一家的了。孟元超或许能够胜他,可还的确够不上做他师父。奇怪,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造诣怎能如此之高?”要知另辟蹊径,自成一家,谈何容易?能有这样造诣的人,非武学的大宗师莫办,无怪这虬髯老者深感诧异了。
金碧漪不知什么时候业已出来,此时忽地冷笑道:“好不识羞,既然以长辈自居,说过的话却不算数!说什么只限三招,现在恐怕都有三百招了呢!”
虬髯老者瞿然一省,说道:“好小子,你接这最后三招!”连环三刀,一口气所出,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看得金碧漪心里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剑影刀光,忽地消失。
杨华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鹞子翻身,平平稳稳落在地上。那虬髯老者已飞过墙头,长叹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话没有说错。嘿嘿,你不是癞蛤蟆,我倒是井底之蛙了。唉,算了,算了,你们小一辈子的事情,我也懒得多管了,江家的谢媒酒,只好不喝啦!”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远远传来,估计至少也在一里开外。
金碧漪面红心跳,暗自想道:“敢情这位前辈当真是江伯母请他来做大媒的?”
杨华则是惊魂未定,喘息过后,伸出舌头说道:“好厉害!幸亏他声明只是最后三招,要是再发三招,只怕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忽地觉得脚底似乎有点异样,杨华抬腿一看,只见自己穿的厚底布鞋,已被削去了薄薄的一层。一双布鞋,厚薄不齐,此际方才察觉,这一刀假如向上削高半寸,就能削掉杨华脚跟。杨华呆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我只道是和他打成平手,原来还是他手下留情。”
原来刚才杨华接最后一招的时候,情知难以力敌,故而冒险跃高,凌空刺下,以对攻来化解敌招的。双方双手都是快到极点,他只感觉到对方的刀锋似乎是在自己的鞋底削过。却不知当真已经给他削掉一层。
但杨华还有一事不知道的是,他那凌空一剑刺将过去,虬髯老者的衣袖也给他的剑尖穿了一个小孔。和杨华心里的想法一样,那虬髯老者也以为是杨华手下留情。故而才有刚才一声长叹。
金碧漪脸上发烧,上前说道:“杨大哥,这老头儿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杨华苦笑道:“他教训我是应该的,我确实是不知自量。”两人绕着圈子说话。谁都不敢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杨华说道:“这位老前辈本领如此高强,他说是令尊的老朋友,恐怕未必是假的了。但只不知他是何人?”
客栈的老板,早已闻声惊起,此时走了出来,说道:“金姑娘,我想起来了。看这老头的相貌和刀法,恐怕是尉迟炯也说不定!”
杨华问道:“尉迟炯是谁?”
店主诧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你也不知道吗?”
金碧漪道:“李大叔,你回去歇息吧。我慢慢告诉他。”
回到房中,金碧漪喝了一大口酒,苦笑说道:“这回我可真闯了祸了,我以为他胡吹牛皮的,谁知他真的是我的长辈。不过谁叫他为老不尊,可也怪不得我发脾气。”想起尉迟炯取笑他的那些说话,不禁又是满面通红。
杨华说道:“尉迟炯号称关东大侠,自必是侠道中的人物了?”
金碧漪道:“尉迟炯是关东马贼出身,少年时候纵横江湖,专门和贪官污吏作对,后来和我的江师伯结识,成为好友,方始不干黑道营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侠的。
“我的爹爹和孟元超等人年纪比尉迟炯小得多,成名远远在他之后。但后来他们也都结成了忘年之交,十多年前,他们曾经联手大闹京城,劫了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寿礼,当时号称清廷第一高手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也败在他们手里。这件事情真是轰动天下,可惜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不能躬逢其盛,他们的英风侠气,我只能从爹爹的叙述之中想象得知了。这件事情过后,尉迟炯重回关东,十多年来未履中原,是以我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尉迟炯伯伯。
“尉迟炯的妻子也是江湖上一位响当当的女侠,她名叫祈圣因,外号千手观音。据说暗器功夫,足可以和四川唐家比美,说不定还是天下第一呢。除了暗器功夫,鞭法也是非常了得。我的母亲曾经与她几次切磋,彼此取长补短。母亲教给我的鞭法,其中就有不少招数是从祈圣因那里得来的。”说至此处,不觉又是苦笑说道:“所以认真说来,我和这位尉迟伯伯,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却算得是我的半个师公呢。”
杨华笑道:“说起来我更倒霉,前几天糊里糊涂的和你的哥哥打了一架,今晚又糊里糊涂的和这位老前辈打了一架。莫名其妙的都受了他们一顿臭骂。”
金碧漪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不好,连累了你。”
杨华说道:“好在这位老前辈不会和咱们计较,他走的时候,不是说不管咱们了么?”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他虽然不管咱们,但我可是不能陪你进山了。”
杨华道:“为什么?”金碧漪红了脸孔,说道:“尉迟炯在这里出现,不用说也是要到义军那里去的。义军中的首脑人物都是他的朋友。这,这还不明白么?”
杨华虽然不是怎样通晓人情世故,可是也并不糊涂,暗自想道:“我给她的哥哥误会于前,又给这位老前辈误会于后,他们都是一口咬定了我和碧漪是有私情,却教我如何分辩?碧漪不愿和我一起,弦外之音,自是不想惹人闲话。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不好意思和尉迟炯相见。”明白了金碧漪的用意之后,不觉也是甚感尴尬。
金碧漪柔声地说:“杨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杨华勉强笑道:“我怎会怪你,你肯把我当作朋友,告诉我许多事情,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我会自己走的。”
金碧漪忽道:“你觉得尉迟炯的刀法如何?”
话题忽地移转,杨华不禁一怔,半晌说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了你吗,他的刀法委实厉害得很,要不是手下留神,只怕我已经变成跛子了。”
金碧漪道:“这是你稍为谦虚了些,依我看来,你的剑法决不逊于他的刀法。不过他的武功比你高,你要胜他,那也是绝无把握。我这样说,还算公平吧?”
杨华笑道:“不大公平,你是有点偏帮我了。我岂只没有把握胜他,再战下去,那是必败无疑。”
金碧漪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二十年前,尉迟炯的快刀号称天下无敌,后来孟大侠孟元超崛起,使的也是快刀,在江湖上和尉迟炯可说是并驾齐驱。但时至今日,尉迟炯年已六旬,而孟元超则正在壮年,他的刀使得比尉迟炯更快,气力也更悠长。我的爹爹有一次和厉帮主评论天下英雄,他们都认为当今之世的‘刀王’尉迟炯恐怕是要让位给孟元超了。”
杨华默默不语。金碧漪忍耐不住,索性和他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你已经见过尉迟炯的刀法,孟元超的比尉迟炯更厉害,那么你还要找孟元超么?”
杨华咬了咬牙,说道:“我和孟元超的一段梁子,是无法化解的。打不过他,也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金碧漪皱眉道:“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又不认识他,何以会和他结有如此深仇大恨?”
杨华道:“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日后或者可以告诉你。我也不一定要杀他,但有件事,必须弄明白真相,我的一口冤气,也非得在他身上出了不可。哪怕我死在他的刀下!”金碧漪见他如此坚决,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说道:“好,那么我不拦阻你,但我可先走了。”
杨华黯然道:“好,你走吧!”金碧漪勉强笑道:“也不用大过匆忙,我有一样东西给你。”拿出一张地图,继续说道:“杨大哥,我答应做你的向导,现在不能陪你,只好让这张地图替我充当向导了,你按图索骥,就可以找到义军。”杨华接了过来,心里想道:“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即使没有碰上尉迟炯这桩事情,她也不会陪我进山的。”
金碧漪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那匹白马,我本来应该还给你,但我想在尉迟炯的前头,先和冷伯伯、萧伯伯他们见面,只好继续借用。我可以请李大叔给你另外准备坐骑。”“李大叔”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杨华说道:“我不用坐骑。这匹白马是咱们联手抢来的,本来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不必用‘借用’二字。”
金碧漪欲行又止,跨出门口,回过头来,说道:“杨大哥,你真的不怪我?”
杨华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已经知道你是真的把我当作朋友了,你怎样对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只想知道,过几天我是不是可以重新见你?”他察觉到金碧漪似乎颇有“死别生离”的模样,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金碧漪说道:“我不想和尉迟炯见面,我在小金川做的事情,和冷伯伯交代之后,我就离开这里。但愿咱们还有相见之日。”
杨华问道:“你回家不?”金碧漪说道:“我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家里是要回去的,但绝不是现在。”
杨华苦笑道:“那么咱们也说不定没有重聚之时了?”
金碧漪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何须如此执着?”貌似旷达,其实她的内心酸痛实是不在杨华之下,杨华也看得出来。
灯影迷离,人影已杳。健马嘶鸣,渐远渐寂。客店里只剩下满怀怅惘的杨华。他咀嚼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两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瞿然一省,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也应该走了!”
两天之后,杨华已是深入柴达木山区。他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迷茫。祸福无门,皆人自召。在这人生的旅途上,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