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苦读,大家都是为了当官,但没有任何人是为了当官后受穷,而是为了当官后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荣华富贵从哪里来?贪?不能一概而论,并不是每个人当官都是为了贪,更多的人,当官之初,是立下志愿坚决不贪的。
洪江有四十多个码头,其中有六个码头是专门运送桐油的。码头上,桐油桶堆积如山,几百装卸工人喊着号子,把一桶桶油搬上大船。王顺国的桐油装了四船,还有朱记油号、张记油号、王记油号、蔡记油号等,一共有十几条大帆船。
油船从洪江经沅水过洞庭入长江,再到汉口。到了汉口之后,通常会换更大的船,顺江而下,到南京、上海等地。
因沅江之上有拦江贼,一般商户不敢单独起运,往往结伴而行。许多商户结成一个船队,便可以请镖局押镖。但是,因为桐油生意稳定,早已经不再是暴利时代,押运桐油,费用也相对较低,又因为水镖的各船间会拉开一定距离,不像陆镖,整个镖队走在一起,相互有照应,因此,镖局不得不在水镖的每条船上安排镖师。如此一来,水镖出动的镖师,要比陆镖多很多。正因为这些因素,很多镖局都不太愿意接水镖。
忠义镖局讲的是仁义,刘承忠早就立下规矩,洪江是以水立埠,水运是洪江的主要通道,只要是洪江的水镖,忠义镖局,均要接。而这次,共有十二条船,若是每条船派三名镖师,便需要三十六名,而最后两条船,镖师要加倍,总共需要四十名镖师。别说忠义镖局还有两趟镖在路上,就算没有那两趟镖,一趟镖出四十几名镖师,一定是重镖了。
刘承忠不得不向其他镖局求援。其他镖局,都是小镖局,通常只有两三名镖师加上一些趟子手。而忠义镖局这次需要十几名镖师,唯一可以帮得上忙的,只有白马镖局。
白马镖局以前是不屑于走水镖的,尽管他们善于射箭,走水镖有优势,但因为没什么钱赚,又耗时间,所以,水镖一直被他们拒绝。这次忠义镖局前来求援时,马占山极其爽快地答应了。
马占山之所以答应,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因为禁烟,洪江的生意大受影响。不仅仅是鸦片生意,也包括其他生意。许多客商都是吸食鸦片的,他们担心到了洪江后被抓起来,不来洪江做生意了。再一个受影响的行业是钱庄票号。洪江的钱庄票号有二十多家,商户之间,虽然大量使用银票,但也有些使用的是现银。没有哪一家钱庄票号会存放大量现银,每当现银短缺的时候,要么同行间拆借,要么从长沙运来。也有的钱庄票号收的现银多了,需要送到长沙去。洪江的生意一旦受到影响,现银交易就减少了。
由于这种种原因,镖局的生意大受影响。与其将许多的镖师趟子手养在家里,不如接点不赚钱的生意,至少可以冲抵成本。
第二个原因,马家接下来,就会对付余家。而余家和忠义镖局的关系非常之深,因此,白马镖局同忠义镖局的关系,需要改善。
第三个原因,上次,忠义镖局帮了白马镖局的大忙,而此次忠义镖局求助于白马镖局,还不能算是帮忙,而是共同做生意。白马镖局若是不答应,传出去,洪江人会认为白马镖局不仗义。
第四个原因嘛,马智琛现在成了政府的临时工,又破了一个大案,下一步,可能成为公务员。白马镖局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端着架子,得为马智琛考虑一下民意。
正午时分,一声锣响,油船离开码头,十几艘油船浩浩荡荡,好不壮观。余海风、朱七刀和另外两个镖师、四个趟子手在最后一艘油船上。船上有七八个船工,都是年轻力壮的,人人都有兵器,即使遭遇到拦江贼,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余海风站在船尾,船下江水滔滔,大船如飞而去,洪江镇越来越远。余海风已经走过几次水镖,这次的规模最大,而且以前他没有和朱七刀在一起。
余海风在船尾站了一会儿,来到船头。船头高高地悬挂着一面忠义镖局的镖旗,正迎风飘扬。朱七刀坐在船头的一张凳子上,身边的甲板上堆放着十几根竹子,朱七刀正拿起一根竹子,用刀把一头削尖。
余海风心中微微一动,他已经猜测到朱七刀是在做标枪。这种标枪简易,投掷出去,威力惊人。在船上对付拦江之贼,是得心应手的好武器。
余海风道:“七刀叔。”
朱七刀慢慢抬起头,看了余海风一眼,不慌不忙削着竹子:“走水镖,白马镖局比我们有优势。”
余海风笑了笑:“七刀叔,你有了这些标枪,也有了优势。”忠义镖局走水镖,也有少部分的镖师携带弓箭,只是射箭的准心不如白马镖局。
朱七刀说了一句:“忠义镖局,任何地方都不会输给白马镖局。”
余海风想了想:“七刀叔,这沅江之上,究竟有多少江贼?”
朱七刀慢条斯理地道:“江贼不比土匪,三五几个就可以打家劫舍。江贼不仅仅是匪,而且要水性特别好,否则,吃不了江贼这碗饭。”
余海风惊奇地问:“难道说,江贼还有好多帮?”
朱七刀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条沅水,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既养活排帮,也养活江贼。有很多江贼,都是一家人或者一族人。他们家里也有田有地,平常的日子,就在田地里忙农活,同时会派一些探子,打探水上的情况,遇到顺手的,就捞一把。”
余海风说:“我们这支船队,声势这么大,他们恐怕不敢吧。”
“那也不一定。”朱七刀说,“如果是一般的江贼,肯定不敢和我们动手。但如果遇到沅江水王,就很难说了。”
余海风心中好奇,问道:“我听很多人提起沅江水王,好像一谈起来,都有惧怕之意,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物?”
朱七刀道:“我说他就是一个渔民,你恐怕不信。实际上,他真是一个渔民,生在沅江边,在船上长大,几乎天生就具有水性。成家后不久,他有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和他一样,也都有非常好的水性。本来吧,他们可能当一辈子渔民,不光他们当一辈子渔民,连他们的儿子孙子,也会一直当渔民。”
“后来呢?后来变了?”余海风问。
“后来是变了,因为世道变了。”朱七刀说,“除了三个儿子外,他还有一个女儿。官府的捐税越来越重,家里有一艘船,已经缴了船捐,可是,上岸去卖鱼,还要派捐。这且不说,他还要交人头税以及其他一些税。有一年,沅江水王病了,看病花了不少钱,还不能去打渔,欠了政府很多捐税。政府也是够黑的,百姓欠了捐税,缴不起,他们也不找百姓要,而是变出一种法子,由当地的富人代缴。本来,这笔钱也不是太多,但富人算成了高利贷,利滚利算下来,就成了一大笔钱。沅水水王不服,告到县衙。可这件事,本来就是县太爷和富户们合谋的,县太爷将沅江水王乱棍打出。沅江水王回到家,才知道那个富人把他的女儿抢去了,说是抵债。”
余海风说:“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朱七刀说:“沅江水王无路可走,带着三个儿子,将那个富人全家杀了。他的女儿已经被那个富人糟蹋,人是被救了出来,可第二天就跳沅江自杀了。”
余海风问:“七刀叔,你见过他们没有?”
朱七刀道:“沅江水王见过两次,交过一次手。在水中,我不是他对手,如果在陆地上,他们两三个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余海风又问道:“这些江贼该不该杀?”
朱七刀斩钉截铁地道:“如今这个世道,世风日下,黑白颠倒,安守本分,就没法活命,胡作非为,反而活得很好。你说,谁该杀谁不该杀?真正该杀的,是那些官员。可那些官员在台上,一个个道貌岸然。”
余海风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些官员如此腐败,难道皇上就不知道吗?如果皇上知道,为什么不杀了这些贪官?”
“你说得简单。”朱七刀说,“你看看,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贪?杀了这个,再升一个上来,还是贪。把所有的贪官全部杀了?那皇上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他这个皇上,手里如果没有了这些官员,他的皇位,能坐得稳吗?别说是出来一帮土匪,就算一个普通人,只要有点功夫,也把他抢了。”
余海风说:“这么说,难道我们的国家,就没救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就真的只能被逼上梁山?”
朱七刀立即制止了他:“你可不要乱想。你们余家是大户人家,还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余海风点了点头。
走水镖比走陆镖轻松,是因为在船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拦江之贼出现,不可能一下子就从水中钻出来,他们必须借助工具,比如船、筏子等。而船上的镖师一旦发现,就能做好准备。所以,拦江之贼轻易不会招惹有镖局保护的船,更不会招惹一个船队。
朱七刀给了余海风几把竹子标枪,让他带到船尾,注意警戒。毕竟走镖事关重大,不能有任何疏忽。
第二天中午,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的。朱七刀突然传出话来:“这段水面不太安宁,大家都警醒点,不要睡觉。”
余海风知道,朱七刀熟悉情况,他说这段水面不安宁,那就需要十二分警惕。余海风不敢懈怠,当即提起精神,严密注视着水面。水面上似乎很平静,并没有特别之处。
船行不远,前面的江面上,出现了一队木排。
因为大家都是靠沅江吃饭,船快而排慢,所以,排队一般都走在江边,而船队则会走在江心,彼此都不影响。
不知怎么回事,前面的排似乎出了状况,上面的排工拼命想将排往江边划,而排却在快速往江心走。这些排一旦走到江心,就会挡住船的航道。船老大不得不下令放慢速度,以免撞上木排。余海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迅速走到船头,问朱七刀:“七刀叔,怎么回事?”
朱七刀看了一眼前面的排:“两种可能。也许是水流的原因,把排冲到了江心。”
说过之后,朱七刀不说了,紧紧地盯着前面的排。
余海风问:“那第二个原因呢?”
“水底下,有人在推排。”朱七刀说。
余海风一愣,水底下有人推排?为什么要推?难道说,排帮遇到了江贼?他还没来得及问别的,朱七刀又开口了:“回到船尾去。告诉所有人做好准备,可能遇到麻烦了。”
余海风想问仔细一些,但也知道,事情紧急,不得不快速向后走。
前面的排却非常从容,上面的十几个排工,各自手拿长长的竹竿,每人占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虽然排行的路线很诡异,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急,还在喊号子。排头那个壮汉唱道:“太阳出来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身背一对金装锏,五湖四海会宾朋……”
后面的排工们高声和着号子。
在沅江上讨生活的人喜欢喊号子,摇橹时有摇橹号子,拉纤时有拉纤号子,上滩的时候有上滩的号子,下滩的时候有下滩的号子,闯滩的时候有闯滩的号子。
余海风喜欢这种雄浑的号子,还能跟着哼几句。
可今天实在是太特别了。木排早已经偏离了方向,到达江心,从排工的动作看,他们似乎很急,而从他们所喊的号子却能听出,他们很从容。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余海风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说,木排原本沿着江边走,突然改变了方向,漂向江心。朱七刀说,两种可能,一是水流造成的。木排向前的动力,原本就来源于水流,上面的排工所起的作用,仅仅只是掌握方向。所以,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另一方面,这种可能又不存在。一来,排工头会非常熟悉水流,遇到特别湍急之处,他们早就会绕过,不会临时手忙脚乱。其次,此次水流是否特别,朱七刀应该看得出来。所以,朱七刀才会说,水底下有人在推排。
推排的人,肯定就是江贼。而江贼推排的目的,只有一个,靠近余海风他们这艘船,将他们和前面的船队隔开。
排工看上去手忙脚乱,而喊的号子却很从容,只能说明一点,那些人不是排工,同样是江贼,他们是一伙的。
前面的船队中升起一支响箭。
这是一种信号,说明他们已经注意到后面的情况,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七刀拿着刀站在船头,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排,并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一名趟子手见他没有表态,也就没有任何动作。前面既然已经发响箭询问,后面如果判断没事,应该发响箭回应,或者发响箭表明自己情况不妙。既然没有回应,那就说明,判断不明。
既然判断不明,前面的船,也会向后面靠拢。
尽管船已经减缓了速度,但船行的速度仍然比排快,两者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朱七刀首先对着木排拱了拱手,丢了一句江湖切口,询问排上的是哪一路。江湖中称兄弟叫“排琴”,大哥叫上排琴,弟弟叫下排琴。木排上的那位,年龄应该比朱七刀大,所以,朱七刀用了上排琴。他之所以这样说,目的很明白,我们也是走江湖的,彼此行个方便。
对方正是拦江贼,领头的那个,就是沅江水王。他的这个帮,是一个新兴之帮,和那些江湖大帮,又完全不一样,对于江湖切口,他们知道一些,却不会说。
既然不会说,也可以直接用民间的语气表明自己的意思。可沅江水王的意思,就是要抢他们这艘船,这个意思不能表达。既然不能表达,他只好装糊涂,继续领着沅江号子:“太阳出来一点红哟……”后面的排工们一起吆喝:“哟嘿哟嘿……”
朱七刀意识到自己是遇到拦江贼了,顿时大喝一声:“各人守好自己的位置,准备开鞭。报警。”
准备开鞭就是准备开打。所有的镖师船工,立即持兵器在手,严阵以待,其中一名趟子手取出弓箭,向天上发出报警信号。
木排直冲向油船,迅速在油船前面打横。油船为了不撞上木排,只好急转舵,同样在江中间横了过来。这一横,就失去了方向,油船就只能顺着水流往下漂。而木排却逆水而上,恰好和油船撞在了一起。好在水是往下流的,木排之所以逆水而行,显然因为下面有人在推,上行的力量并不大,相撞时,并没有对油船造成毁损。
船高而排低,排和船虽然靠到了一起,但排上的人要上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七刀持刀大喝:“上船者死。”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经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只要你们不上船,就不能拿我怎么样,若是想上船,对不起,我手上的刀不是吃素的,别怪我不留情。
余海风手里拿着的,是朱七刀削的标枪,这东西在眼下还真是有效果,无论是刺还是击,居高临下,都有优势。
但木排上的江贼也不急,他们每人手里是一杆长竹竿,和船上的镖师趟子手们打在一处,也不吃亏。
船上的镖师趟子手以及船工,原是守着船的两边。另一边见这边打了起来,便有人跑过来帮忙,船开始向一边倾斜。
朱七刀见势大叫:“回去,守住你们自己的位置。”
但是已经晚了。江贼之所以厉害,就在于他们的水性。木排上的十几个人,是他们的明枪,水里还藏有暗箭。船上的镖师船工们往一边跑,把另一边的防守丢掉了,恰好给水下的江贼留出了机会。他们迅速从身上取下飞抓,向船上一扔,扣住船上的物件,他们便顺着绳子,爬上了船。
朱七刀一见,爬上来的江贼有几十个,木排上还有十几个,对手人多,自己这边人少,要想迅速将这些江贼打下去,根本不可能。朱七刀到底是艺高人胆大,纵身一跃,跳到排船上,直逼沅江水王而去。
余海风见状,立即明白了朱七刀的意思,他也纵身一跃,跳到了排上,几个腾跃,和朱七刀站在了一起。
余海风站稳,和朱七刀并肩而立。
朱七刀拱了拱手,道:“沅江水王,既然你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在下手上这把刀无情。”
沅江水王正是那位排头,他直起身子,冷笑道:“你认识老夫?”
朱七刀说:“你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们在沅江口交过手。”
沅江水王一阵大笑:“和老夫交过手的人多了。你是哪一位?”
朱七刀冷冷地道:“忠义镖局朱七刀。”
余海风一身正气凛然地补了一句:“忠义镖局余海风。”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粗壮的排工道:“爹,我就说了,油船上真有忠义镖局的人!我们不该动手。”
朱七刀目光转向粗壮的排工,问道:“阁下应该是滚江龙?”
滚江龙一拍胸膛:“不错。这是我二弟恶水鬼,三弟水猴子。”余海风看滚江龙身边有两个人,一个面目狰狞,应该是恶水鬼,另一个干瘦如柴,尖嘴猴腮,自然是水猴子了。
原来,沅江水王早就盯上了这支船队。
可是,三个儿子都不肯抢,原因是船队挂着忠义镖局的镖旗,还有白马镖局的镖旗。这两家镖局,拦江贼是一家都得罪不起,更别说两家联手了。可沅江水王有自己的想法,正因为挂了两家镖局的镖旗,他才要抢,若是只一家,他倒是不抢了。
这里有一个原因。沅江水王既然是靠水吃水,对于整个沅江两岸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他很清楚,沅水这一路行来,有几个重要码头,洪江是其一,常德的沅江口,也是一个重要码头。另外过了洞庭湖,从城陵矶入长江,那里,也是一个重要码头。从洪江到常德这一线,几乎没有地方,是沅江水王不熟悉的。
洪江的忠义镖局,是第一大镖局,白马镖局是第二大镖局。这两个镖局,二十几年来,一直都是竞争对手。尤其是近些年,竞争更加激烈,表面上虽然一团和气,背后的明争暗斗,却由来已久。这样两个镖局,根本不可能联手走一趟镖。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水镖利润太薄,除了早期白马镖局抢占码头时之外,后来十几年间,除非极其重要的商业关系户,他们是不屑于走水镖的。
现在,白马镖局不仅走了水镖,而且和忠义镖局联手,怎么可能?沅江水王因此判断,这支船队,一定不是忠义镖局和白马镖局的镖。可能有很多种,一,船队的老大胆子大,冒用了两家镖局的名义,也就是说,他们插在船上的镖旗是假的。二,虽然镖旗是真的,而实际上,他们仅仅只是付了一点点钱,用了两家的镖旗。三,除了镖旗之外,也可能向两家镖局借用了几个镖师。
这三种方法,后两种方法在江湖上常用。前一种办法,通常都是那些不按常规出牌,又不太了解行情的人干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判断,沅江水王才决定劫这支船队。
不过,要劫船队,也要一些技术上的准备,首先,他不能劫前面的船。劫前面的船,后面的船很快可以赶来救援。也不能劫中间的船,否则,前后的船赶来,就可以对自己形成包围。最好的办法,就是劫最后一艘船。前面的船若是返回,因为是上水,速度会慢,只要自己的动作快,别说是抢走船上的东西,就算是将这条船劫走,都有从容的时间。
靠近这艘船,是所有技术中最大的技术。拦江贼吃的就是这碗饭,这方面,还真难不住他们。他们劫了排帮的一只木排,这件事就完成了。
正所谓夜路走多了,难免有碰到鬼的时候,沅江水王的经验这次是真的害了他。
最初听说朱七刀的名头,他就暗暗吃了一惊,转而又想,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船队不仅用了他们的镖旗,也借了他们的镖师?如果是,那只不过是两个镖师而已,拦江贼如果怕了他们,传出去,他在江湖上就威风扫地了。
沅江水王也拱了拱手:“七刀兄倒是久日不见了。只是这位小英雄,看上去面生得很。”
朱七刀说:“这位小兄弟,沅江水王自然会面生。他是洪江风云商号的少掌柜余海风。”
沅江水王毕竟是老江湖,听了这话,顿时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了。风云商号可是洪江名头最响的商号之一,他们的少掌柜,会跑到镖局来当镖师?这也太奇特了吧。当然,这话不好直接问,得绕个弯儿。他问:“船上的货,莫不是风云商号的?老夫听说,风云商号不做桐油生意啊。”
朱七刀是什么人?对于江湖这一套,他是太清楚了。他立即猜到了沅江水王的意图,道:“海风虽然是风云商号的少掌柜,也是我们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刘老先生的外侄。风云商号的余掌柜,希望儿子多一些江湖历练,所以把他安排在忠义镖局了。”
余海风见他们一直在谈自己,便也拱了拱手:“早就听说前辈的威名,晚辈这里有礼了。”
沅江水王也是有恃无恐,毕竟,他的人已经将船上所有人控制住,目前仍然未被控制的,仅仅是朱七刀和余海风两人。这样两个人,还能对付整个江贼几十人?说出去有人信吗?既然自己占有绝对优势,沅江水王并不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
朱七刀已经看清,整条船都已经被江贼控制。他和余海风一起,肯定可以杀掉不少江贼,问题是,能不能杀掉全部江贼?就算能够杀掉全部或者一部分,只要他们这里一动手,船上那些江贼,完全有可能对镖师或者船工动手。也就是说,只要他这里动手,船上的人,差不多全都会死掉。朱七刀知道这种结果很严重,便想拖时间。
朱七刀说:“水王大哥,我们少掌柜宅心仁厚,只想与江湖人士交朋友,不想与江湖人士为敌。今天,可是少掌柜第一次走水镖,还望水王大哥和众位兄弟给个面子。”
沅江水王说:“面子这种东西,不是人家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朱七刀有点不耐烦,问:“水王大哥的意思是,今天一定要动手?”
沅江水王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成为一派之主,那也不是浪得虚名。倒不是说他的武功有多强,而在于他善于审时度势。他已经想起上次和朱七刀过招的经历,知道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己就算能把船上所有人杀了,可江贼的兄弟,大概也会有不少人死在朱七刀手上。不是过命的仇怨,谁愿意以命相拼?仅仅为了抢一点点物资,沅江水王是不想死人的。
他说:“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我们就用江湖办法解决,好不好?”
朱七刀再次拱手:“前辈请讲。”
沅江水王指着余海风说:“我们两人,就不出面了,由晚辈出面。你这位少英雄,如果能胜得了我的晚辈,我保证走人。不仅走人,从今往后,只要你忠义镖局在沅江上行走,我沅江水王保证你们的安全。”
朱七刀说:“前辈当真?”
沅江水王说:“既然是赌嘛,当然就是对等的。如果这位少英雄,胜不了我们呢?”
对于余海风的身手,朱七刀是有底的。如果是一对一,这些拦江贼,肯定不是余海风的对手。问题是,人家是贼,既然是贼,就一定不讲江湖规矩。他们如果食言,自己反倒是麻烦了,不如干脆将他们反悔的后路堵了。
朱七刀说:“要不,老前辈派两个人上吧。如果海风输了,任凭你处置。”
沅江水王说:“朱兄弟这话,有点托大了吧?”
余海风意识到,这一场比拼,肯定少不了。既然少不了,不如来场大的。他伸出手,点了点滚江龙、恶水鬼和水猴子三兄弟,道:“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余海风是否能同时对付他们三个,心中并没有底。可他知道,现在情况不妙,只要一言不合,船上的兄弟,就可能人头落地。要想迅速改变局面,只能在短时间内促成这场比拼,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沅江水王的一个儿子。只要他有一个儿子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听了这话,滚江龙三兄弟自然不服。怎么说,他们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哪里受得了这种轻视?同时,他们也知道,忠义镖局毕竟不是好惹的,要么,迅速解决这里的事端,让外人永远不知道这单事是谁干的,要么,就向对手低头,放过他们。看父亲的意思,似乎不想放过,他们三人,便在余海风的话音落下之后,立即发起了进攻。
余海风没料到他们说出手就出手,匆忙应战,加上在木排上,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这个时间很短。余海风发现,这三兄弟,除了各有特长,其实并没有武功。老大滚江龙壮硕,力大无穷。老二恶水鬼高大,手长脚长,身子极其灵活。老三水猴子精瘦,快如闪电。三兄弟呈三角形将余海风围在中间。余海风若是攻击老大,老大身壮力不亏,就算挨几拳几脚,也不会有大影响。相反,他的拳若是击中对手,非死即伤。尤其他缠住对手,老二和老三的动作极快,能迅速冲上来。若是攻击老三,老三的个子小,动作最快,像水里的鱼一样滑,还没转眼呢,他人已经不见了。
余海风评估了一下形势,假意追老三,老三顿时撒丫子逃。与此同时,老大和老二,又从后面追上来。但因为老大跑得慢,老二跑得快,老大老二之间,产生了一点距离。余海风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迅速转身,老二身法虽快,却没料到余海风转身如此之快,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迎上去。余海风只一出手,便将手里的标枪顶住了恶水鬼的喉咙。
“如果谁敢上来,我就杀了他。”余海风大叫。
那一瞬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仿佛被定格一般。
余海风说:“水王老前辈,第一,我尊你是长辈,第二,我尊你是江湖中人,第三,我听七刀叔说,你也有你的难处。所以,我不忍对你和你的儿子下杀手。不过,你要想清楚,如果要继续和我们忠义镖局以及我们风云商号为敌,只要我稍稍用力,你这一个儿子,死期就到了。”
沅江水王也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立即说:“海风少掌柜,请千万冷静。”
余海风说:“我冷静得很,是你不冷静。我如果不冷静,你的这个儿子,已经没命了。我再说一遍,我知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船上的人,可能全部会死于非命。但是,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们一动手,你至少有两个儿子,会死在我手里。”
沅江水王大叫:“余少掌柜,请手下留情。”
余海风说:“叫我手下留情并不难,我也并不想沾上你们的血。叫你们的人都退了。”
沅江水王一挥手:“退。”
眨眼之间,所有的江贼,全部跳进了水中,仅仅木排上留着沅江水王以及他的三个儿子。
沅江水王说:“余少侠,现在,可以放犬子了吗?”
余海风见所有的江贼全都逃走,而恶水鬼还在自己手中,优势被自己所占,便想多说几句话。他说:“水王前辈,我尊你一声前辈,是因为你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但恕我冒犯,就算官府对不起你,你也应该对付官府,而你现在,抢劫的却是老百姓。老百姓和你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你曾经也和他们一样,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沅江水王说:“少英雄真是大义凛然,你一席话,令老夫惭愧。”
余海风说:“今天,我会放你们一马,但请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下次,如果再遇到你们抢老百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过之后,余海风叫了一声走吧,手上一用力,将恶水鬼扔到了水中。
滚江龙和水猴子见状,立即跳进了水中。沅江水王向余海风以及朱七刀拱了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也跃进了水中。
朱七刀和余海风见危机解除,连忙跑进木排后面的棚屋。这个棚屋非常简陋,用竹子扎起的,上面绑了些芦席,是排工们休息之所。他们冲进去一看,果然绑了六七个排工。两人立即上前,取下他们口里的布,松了绑。
排工们被救,立即跪在两人面前,给他们叩头,叫他们救命恩人。他们将排工一一扶起。
恰好刘承忠、刘承义等赶过来。他们乘几艘小船过来的,油船调头不易,而考虑到可能遇到江贼,每一艘船上,都绑了一艘小船。他们发现最后一艘船不回应询问,立即抛下锚链,将大艘固定,然后放下小船,准备前来接应。
小船有十几只,每只上面都有五六个人,各自手里握着武器。刘承忠所乘的小船一马当先,除了刘承忠之外,所有人,都在划动木桨。小船快到时,刘承忠问:“海风,七刀,怎么回事?”
余海风高声回答:“二姑父放心,我们没事了。”
刘承忠还是不放心,问:“人员没有损失吧?”
朱七刀平常少话,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开口。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他开口也无益,因此又将口闭上了。倒是下面一名镖师,将全部经过告诉了刘承忠。
刘承忠看了余海风一眼,没有说话。他实在搞不懂,余海风心地如此善良,连江贼都不忍心伤害,余成长夫妇为什么不相信他?一个家,搞成这样,往后,这个家怕是难过了。
※※※※※※※※※
马智琛原以为去县城不会住太长时间,没料到一住就是几个月。转眼又是四月,烟雾蒙蒙,淫雨霏霏。
马智琛的母亲生日,他必须回洪江一趟,要去向古大人请假。刚刚走出不远,发现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外套的领子上,有一些白色的毛。他仅仅只是看了一眼那张脸,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完全被这个女孩迷住了,鬼使神差,就跟在了女孩的后面。因为在下雨,一般行人,均躲进街的两边避雨,街面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女孩很特别,见到雨也不躲,一直在街的正中走,雨点飘落在她的身上。
一次又一次,马智琛想上前和女孩搭讪,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勇气,又在一瞬间流失。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马智琛的整个心事,全都在女孩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就连女孩走到了县衙,他也没有注意到。
到了县衙门口,女孩抬腿向里面走,马智琛稀里糊涂地跟在后面。县衙门口站了两名衙役,女孩进去时,衙役没有理会。待马智琛到达,衙役却伸手将他拦住。他暗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女孩把自己带到县衙来了。
马智琛已经是县衙的工作人员,身份和这些衙役差不多,地位甚至比他们还要高一些。只不过,古立德将他当成一步暗棋,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公开他的身份。他每次去县衙见古立德,走的也不是正门,而是从后门进去的。所以,县衙这些人,并不认识他。
他正想解释什么,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他说:“这是一个臭流氓,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到大堂去。”
马智琛吃了一惊,难道后面还跟着一个大流氓?自己怎么一直没有发现?他转过身去看,两名衙役已经扑上来,将他抓住。
马智琛本能地想挣扎。以他的功夫,这两个衙役,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转而一想,自己如果在县衙门口动手,事情就闹大了。再说了,进去的反正是县衙,自己怕什么?便没有动作,任凭两个衙役架着他,走进大堂。
古立德正坐在堂上写文案。
洪江城里,无影神手虽然被抓住,已经被朝廷核准后秋决。可就在无影神手被抓住的同时,又冒出了一个杀人魔。这几个月的时间,杀人魔已经杀了五个人。前面两个,都是从背后抡大棒子,将人击昏,拖到暗处抢劫,再用刀将人杀死。从第三个起,手法变换了,往往从背后将人抱住,接着就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人家的脖子给抹了。
大清朝开国的前一百年,杀人案并不多见,这样的恶性杀人案,更是少之又少。可到了现在,世道确实是大变,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案子都有发生。对于刑事案件,古立德原本是可以不过问的。县里有两个巡检司,他们专职负责治安,这类案件,由他们管着。而在县衙里,还有一名典史,主要负责与法律有关的事务,自然也包括刑事案件的管理。而古立德所聘用的三个师爷中,就有一个刑名师爷,同样管理与刑律有关的事务。
可这个杀人魔的案子实在太大了。前两次杀人,古立德并没有亲自出面,从第三次作案起,他便不得不亲自去现场了。如今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案子还没有线索,宝庆知府乌孙贾已经数次对古立德严加训斥。
古立德不得不就此案写一个详细报告,这个报告,既是送给乌孙贾的,也是送给朝廷的。古立德非常清楚,乌孙贾也不想背责任,一定会将古立德的报告直接上报。自己的报告如若不写清楚,就可能被别人利用。
正当古立德绞尽脑汁想措辞的时候,衙役押着马智琛进来了。
古立德听到公堂中有异样的声音,以为是什么人来打官司了,抬起头,也没仔细看,便问:“什么事?”
奇的不是马智琛被押上了公堂,而是马智琛所跟的那个女孩,竟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此刻,她就站在一边,听到古立德问起,没待衙役回答,她先开口了。她指着马智琛说:“这个人是个臭流氓,跟了我几条街,想对我行不轨之事。”
古立德一听,顿时肺都气炸了,惊堂木一拍,斥道:“大胆,把人犯带上来。”
两名衙役押着马智琛向前走了几步,并且按着他,要他跪下。
古立德是个近视眼,一开始,既没有认真看,就算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清。现在,马智琛被押到了面前,他再一细看,惊讶了,立即说:“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衙役还在按着马智琛,要让他跪下,马智琛却坚持不肯跪,所以,这两名衙役没顾上回答古立德。倒是那个女孩,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闹。”古立德大喝一声,“快把人放了。”
两个衙役听到这一声命令,不再按马智琛,而是松了手。马智琛也因此站直了身子,带点挑衅地看着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根本不在乎他的眼光,而是以一种刁蛮的态度看着他。
古立德挥了挥手,让两名衙役退出,待堂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智琛可不敢说他看到这个女孩顿时被她迷住了,只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县衙门口,莫名其妙就被抓了进来。”
“他说谎。”女孩说,“他当街耍流氓,一直尾随在我身后,走了几条街。”
马智琛说:“你走路,我也走路。难道只要和你走同样的路,就是耍流氓?你这个逻辑,也太强大了吧。”他原本想说太强盗了,临时又改了口。
古立德看了看马智琛,又看了看女孩,心中明白了几分,指着马智琛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女孩似乎想说话,古立德指着女孩说:“你不准说话,我自有分寸。”又对马智琛说,“你说,是,还是不是?”
马智琛哪里好意思承认?我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反倒是一张脸,完全红透了。
古立德突然觉得这件事挺好玩,公务之余,搞点娱乐也不错,便对马智琛说:“你如果不承认,那就算了。你如果承认,我就替她做主,把她许配给你。”
女孩一听,顿时大叫:“不行,我不同意。我才不嫁给一个臭流氓。”
古立德不理女孩,只是盯着马智琛:“你快点做决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马智琛想,有县太爷替自己做媒,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婚姻之事,需要父母做主。自己来不及向父母汇报呢,能答应吗?正犹豫着,古立德又说了:“既然犹豫,那就说明你是不愿意了。既然不愿意,那你们就散了吧。”
这话可把女孩惹怒了,高声说:“他一个臭流氓,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同意或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是对的。就算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马智琛却在此时说了一句话,但因为声音小,古立德并没有听清。女孩离他近,听清了,是“我愿意”三个字。古立德问:“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说大声点。”
女孩抢着说:“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马智琛提高声音,说:“我愿意。”
女孩再一次大叫:“我反对。”
没料到古立德却说:“反对无效。”
更让马智琛惊讶的却是,女孩大叫道:“爹,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把我嫁给这个臭流氓?”
古立德一阵哈哈大笑。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马智琛却目瞪口呆,什么?这个女孩,是古大人的女儿?不然,她怎么叫爹?
古立德笑过,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嘛。智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女儿静馨。你们两个,先去后院喝茶,我这里还有点事,处理完了就来。”
古静馨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马智琛是来向古立德请假的,原本说一声便可离去。然而,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他想多和古静馨在一起,自然不愿离去。既然如此,他就应该向古立德告别,然后随古静馨一起去后院。问题是,他不好开这个口,不知是该叫古大人,还是叫岳父大人,只是羞赧地鞠了一躬,跟着古静馨走去。
古静馨走了几步,到了门边,突然停下,便转过身,指着马智琛说:“臭流氓,别跟着我。”
马智琛说不清心中是种什么滋味,只是尴尬地冲古静馨一笑。
古静馨喝道:“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的笑好看吗?一副色狼相。”
马智琛更加尴尬,好在古静馨说过这句话后,转身进门。马智琛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县衙后面是一个院子,对于这个院子,马智琛并不陌生,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只不过,以前每次来,古立德都在等着他,家里似乎没有别人。这个院子是历任县官的家,虽然不算太大,但和普通人家相比,也还算宽敞。马智琛也知道,古立德应该是有家人的,只是他从未见过。
早在洪江的时候,马智琛听到一些议论,说古立德是一个贪官,他一到黔阳,便指使胡不来大贪索贿。和古立德接触多了,马智琛意识到,古立德是个清官,他不仅清,而且对自己很刻薄,生活得很苦,因此马智琛对古立德生出了敬慕。
一个妇人,正在旁边的回廊里打扫。古静馨快步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娘。马智琛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尴尬的境地。这位竟然是古静馨的母亲,古大人的妻子,那么,她就完全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岳母大人。和未来的岳母大人这样相见,是不是太唐突了?
“这一天,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古夫人停止清扫,站起身子,看着女孩,“你看你,头发都湿了。”
此时,她才看到身后的马智琛,脸色有点变了:“他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古静馨看一眼马智琛,道:“他?他是臭流氓。”
古夫人立即喝道:“不准胡说。”
马智琛立即趋步上前,施了一礼,叫道:“夫人好。”
古静馨立即说:“你真不要脸。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跟进来吗?”
“静馨。”古夫人制止道,“你真是越来越刁蛮了。”
“娘──”古静馨撒娇地叫了一声。
古夫人说:“你们一起从前面进来,是不是你爹让你们进来的?既然是你爹让进来的,他就是客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
古静馨说:“他是什么客人?他就是一个臭流氓,在街上见了我,立即眼睛发直,还一直跟着我。一跟就几条街,不是臭流氓,是什么?”
古夫人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又问马智琛,“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马智琛再次施了一礼,“夫人,我姓马,叫马智琛。是洪江人……”
古静馨立即说:“什么马智琛?我看你就叫花和尚得了。”
古夫人再次制止女儿,又向马智琛道歉,说:“老爷年轻时候就去了京城,几个孩子一直是由我带着的。都是我管教不周,养成了她的刁蛮任性。”
古静馨不高兴了,道:“娘,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当着一个外人,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古夫人不理女儿,而是请马智琛进屋。一起向里面走的时候,古夫人问:“马公子找我家老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马智琛说:“我在古大人手下当差,这次到县衙,原是来向古大人请假的。后天是我娘生日,我想回洪江一趟。”
古静馨真是孩子品性,说变就变,听马智琛说要回洪江一趟,立即说:“我听说洪江很好玩,是不是真的?”
古夫人又制止女儿:“哪有这样和客人说话的?一点都不懂礼貌。”
古夫人请马智琛坐下,自己去倒茶。古静馨抓住了机会,说:“你还没回我话呢,你说,洪江是不是很好玩?我听说,洪江是个大码头,繁华得很,比长沙府还繁华,是不是真的?”
马智琛说:“洪江城很小,没有长沙府大。不过,洪江是古城,有几千家商铺,大多都是几百年的古建筑。洪江还有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船只有几百艘。”
“那你答应我,带我去洪江玩。”古静馨说过,立即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说,“不准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就不叫你臭流氓。”
古夫人端着茶出来,恰好又听到臭流氓三个字,便嗔道:“静馨,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等你爹回来,我让你爹骂你。”
“我爹才不会骂我。”古静馨说。
古夫人说:“这孩子,被我惯得一点样子都没了。”
古立德恰好走进来,接道:“不要紧,我们找个人管一管她,就好了。”
“她无法无天,谁管得了她?”古夫人说,立即站起,“老爷回来啦。”
古立德说:“我们给她找个婆家,就能管住她了。”
古静馨的脸立即红了,叫道:“爹──”
古立德一阵大笑,道:“哈哈,我们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还知道脸红啊。知道脸红就好办……”
古静馨立即打断了父亲,说:“爹,我要去洪江玩。”
古立德一时没明白过来,拿眼看马智琛。他大概是觉得奇怪,刚才还是火星撞地球,怎么一转眼,两人就搞好了,还要跟他一起去洪江了?
马智琛意识到如果不解释,古大人要误会,连忙说:“大人,我过来,是想请几天假,回洪江给我娘过生日。小姐听说我要回洪江,就闹着要去洪江玩。”
古夫人说:“马公子是请假回去给他娘过生日,你跟去干什么?”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他一个年轻男人,你一个年轻女子,这么跑到人家家里去,像什么话?
古立德不再提这个事,而是问起马智琛的工作。
马智琛说:“所有的办法,我都想过了。到了现在,我是真的觉得我的能力不行,再也没有办法了。”
古立德说:“不。首先,你必须对自己树立信心。其次,你要想清楚一点,一定是你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存在一定的遗漏。”
古静馨听说他们谈采花大盗的案子,又来了兴趣,说:“我听人家说,这个采花大盗,来无影去无踪,会隐身术,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把古立德和马智琛都问住了。如果说,这个人不会隐身术,那么,他在黔阳县城作案那么多起,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看到?有时候,一个晚上就作案几起。虽说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可自从出了采花大盗之后,县城加强了晚上巡逻啊。为什么他在县城里走动,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他不会隐身术,那么,他到底是怎么隐身作案的?
和古立德说了几句话,马智琛便告辞离开,第二天一早,租了一匹马,往洪江赶。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很泥泞,出行的人便少了。马智琛策马飞奔,归心似箭。冷不丁从一棵树后闪出一个人,拦在他的前面。他大吃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胯下的马直立而起,除些将前面的人踩倒。
马智琛大叫:“不要命啦?这一下要是踩下去,你还能活吗?”
话说完,他已经看清,竟然是古静馨。
“怎么是你?”马智琛问。
“怎么不能是我?”古静馨说,并且倒打一耙,“你赖皮,昨天说好了带我去洪江的,你却一个人跑。”
马智琛是又惊又喜又怕,说:“你一个大姑娘,我怎么带你去洪江?”
古静馨说:“怎么不能?你怎么去,我就怎么去啊。”
马智琛说:“我的大小姐啊。我是回家,带你一个大姑娘回去,我怎么向我家人说?”
古静馨说:“怎么不能说?我爹不是把我许给你了吗?”
马智琛哭笑不得,你爹那是叫许啊?在公堂之上,他确实说过那话。可是,后来到了你家,他只字都没提啊。难道说,他不是开玩笑吗?再说了,他当时说的时候,你不是坚决反对吗?现在,你又拿这个说事了。
马智琛说:“我的大小姐,就算那是真的,那也要我跟家里说,然后三媒六证。你现在就去我家,算什么事?”
“谁要去你家?”古静馨说,“难道我就不会自己走?”
古静馨说过,返身去了树后。马智琛刚才没注意,现在看到,树后面竟然有一匹马。古静馨走到马前,翻身而上。
马智琛的印象中,南方女人,会骑马的不多。古静馨的年龄应该不大,最多十七八岁吧,上马的动作,竟然如此娴熟,确实让他有了另一种兴趣和好感。
原本,马智琛不敢和她一起走,转而一想,是她跟着去的,他又不是拐骗妇女。
两人骑着马,并肩进入洪江。洪江认识马智琛的人不少,见一个年轻美女和他同时回来,都感到惊奇,纷纷和他打招呼,也不忘问一句:“智琛,这是谁啊?”
马智琛早已经在跑上想好了应对之词,说:“是我一个同事的孩子,来走亲戚的。同事让我把她带到洪江。”
马智琛原想先安顿了古静馨再回家,他正考虑将她安排在哪间客栈,不想迎面碰到了三叔马占坡。他正想躲开,马占坡却主动跟他打起招呼:“智琛回来啦?什么时候回的?”
马智琛只好回答:“刚到,还没来得及回家呢。三叔,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常德商会结账。”马占坡说,“你身边这位是……”
古静馨倒一点都不认生,听马智琛叫三叔,她也叫三叔,说:“三叔,我是智琛未过门的媳妇。我叫古静馨。”
马占坡吓了一大跳,未过门的媳妇都领上门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这事如果传出去,马家在洪江要出大丑了。马占坡不敢去常德商会要账了,转身就走,要赶回家去报信,商量对策。
马智琛一时不知怎么办,实在忍不住,数落了一句:“你要害死我了。”
古静馨觉得好玩,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马智琛说:“你什么时候成我未过门的媳妇了?”
古静馨说:“你不想娶我,是吧?那正好,我还不想嫁你呢。从今往后,我们不准再提这件事。如果你再提,我就杀了你。”
马智琛说:“还说以后?眼下这关,我就不知道怎么过。我三叔回去一说,我们全家肯定知道了。你让我怎么向家里解释?”
古静馨说:“这有什么难解释的?我去帮你解释。”
马智琛想,闹了这一出之后,还真不能让古静馨住别的地方,至少要将她带回自己家,向父母解释之后,再考虑安顿她。真是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马占坡赶到大哥家,告诉马占山夫妇,智琛把未过门的媳妇领回家了,马占山家顿时炸了锅。
“这个孽子,还翻了天啊。”马占山大叫一声,随手抓了一根棍子向外走。马家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追了出来。一行人赶到门口,恰好见马智琛和古静馨过来。马占山并没有先看儿子,而是先看古静馨,暗想,这小子还有点眼光,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啊。嘴里却说:“孽子──”
马智琛不能容父亲把话说完,他立即解释:“爹,她是古大人的女儿古静馨小姐。”
马占山猛地一愣,大人?大人是官员的专用名词。儿子说的是哪个古大人?再一想,古大人嘛,不就是古县令?难道说,这是古县令的女儿?如果是古大人的女儿,自己就不能对儿子发脾气了。如果儿子能娶到古县令的女儿,马家在洪江城里,可就扬眉吐气了。
“古大人的女儿?你三叔不是说,她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吗?”马占山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
古静馨立即说:“马伯伯好。刚才,是我跟马三叔开玩笑。”
开玩笑?婚姻大事,能开玩笑吗?可人家是古大人的女儿,她说是开玩笑,那就是玩笑,马占山能说这个玩笑不能开?他只好将棍子藏在身后,请古小姐进屋。等妻子领着古小姐进去时,马占山又拉住儿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古大人的女儿带到家里来了?”
马智琛能说得清楚吗?只好说:“在路上碰到的。她要到洪江来玩。”
马占山不太相信,问:“真的是碰上的?”
马智琛说:“真的是碰上的。我娘的生日一过,我还要赶回县里去。至于古小姐,她如果住在洪江,你们就好好安排,她如果不住,就由她。”
马智琛说得轻描淡写,马家却像接待皇帝的公主一般隆重。一家人先是在准备生日宴,现在重心转移,全都忙着古静馨的接待。有人去替她清理房间,马夫人则亲自领着古静馨参观这个家。她心里不是不清楚,所谓未过门的儿媳妇一说,绝对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如果儿子能娶到古小姐,自己在马家的地位,便要提高很多。自从马占山娶了二房过门,她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这从天而降的古小姐,绝对是自己翻身的好机会。
没有多大工夫,马夫人将古静馨多大年纪,有没有说婆家之类的事,全部打听清楚了。
安顿了古静馨,马夫人又找到儿子,问所谓儿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父亲问,马智琛一定不会说,既然母亲问起,他就将昨天见到古静馨,又一路跟到县衙大堂的事说了。当然,他没有说是自己跟着古静馨,只说恰好同路,造成了误会。
马夫人立即又去找丈夫商量。她认定,古大人对儿子印象不错,这门亲事,应该有八成把握,希望丈夫上心,是不是找个人去试探一下古家。
晚上是马夫人的生日宴。马占山最初只准备陪马夫人以及几个孩子吃餐饭算了。他知道,这个生日宴,如果搞得规模大了,二夫人、三夫人可能有意见。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古小姐,整个事情就变了,规模扩大了好几倍,将马占林、马占坡也都请了来,家里摆了五桌。当然,名义已经不再是马夫人的生日,而是接待古大人的女儿。
古静馨一下子成了女主角。
古静馨倒一点都不认生,对于马家的热情,照单全收。事后她告诉马智琛,她只是觉得好玩,要给马智琛一些尴尬,看他怎么把这场戏唱下去。马智琛也知道这场戏没法往下唱了,整个晚上都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是宴席之后,他找机会对古静馨说了一句话:“明天一早,我就要回黔阳,你是回去,还是留在洪江?”
古静馨想都没想,说:“我是到洪江来玩的,肯定要玩几天。你回去也好,跟我爹我娘说一声。”
第二天,马智琛却没能回黔阳,就在这个晚上,杀人魔又一次出手了。
这次杀的是一个女人,兴国票号的大女儿郑春英。这个郑春英早已经嫁了,夫家在黔阳城,丈夫是个瘾君子,因为吸毒,被官府抓了,必须缴齐一百两银子,才能放人。
郑春英的夫家,已经家徒四壁,哪来的钱?她只好回娘家借钱。
郑春英的父亲已经去世,当家的是哥哥。哥哥知道,抽大烟是个无底洞,不太愿意帮这个妹夫,给了妹妹一些脸色,还将妹妹数落了一顿。郑春英一心想救丈夫,便去找亲戚借钱,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杀人魔。
章益才接到报案,已经带人出现在现场,同时,也派人向县里报信。
马智琛知道,这件案子一犯,古大人下午一定会赶过来,他也就没有必要返回县城了。
不仅古立德赶来了,第二天,知府乌孙贾也赶来了。乌孙贾见到古立德,顿时一通臭骂,骂古立德是个庸官,是个扫把星,一来黔阳,就把当地搞得乌烟瘴气。又数落古立德,说什么打败了野狼帮,其实野狼帮根本没有被打败,只是赶跑了,最近,野狼帮又回到宝庆府辖区内活动了。又说古立德好大喜功,搞什么禁烟,结果把洪江的经济搞得一团糟。还说要上折子,把古立德在黔阳的所作所为,向总督府甚至向圣上说清楚。
起初,马智琛见乌孙贾骂古立德,以为仅仅是因为杀人魔一案,后来听别人说了些话,才明白,乌孙贾其实是恨古立德挡了自己的财路。
大清朝的官员,俸禄都不高,一个七品官,一年下来,也就四十多两银子,加上其他一些补贴,也就增加了不到十两,再加一些粮食。拿到的薪银,被称为俸,而拿到的粮食,被称为禄。知府是从四品官,每年所拿到的银子,也不过一百两左右。
就这么点薪水,如果不贪,虽说不至于饿死,但一定会过着穷日子。十年寒窗苦读,大家都是为了当官,但没有任何人是为了当官后受穷,而是为了当官后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荣华富贵从哪里来?贪?不能一概而论,并不是每个人当官都是为了贪,更多的人,当官之初,是立下志愿坚决不贪的。
虽然不贪,也还有银子的来路,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当个知府,即使不贪,三年之后,也能挣到十万两银子,每年都有三万多两。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门路不少,下级送,是一个重要途径。
清朝有一个下级给上级送礼的规矩。逢年过节,肯定是要送的,不是年不是节,也要巧立一些名目送。比如夏天天太热,办公太辛苦,于是,下级给送来银子,称为冰敬,也就是送给上级置冰降温的。冬天又太冷,不要紧,下级又送来银子,称为炭敬,给上级买炭烤火用的。清朝的官不多,如果像现在遍地都是官,一个县就有好几万官员,一个知府一年就远远不止十万雪花银。
下面的县官呢?既然要向上送那么多银子,光靠自己一年几十两俸银能成吗?自然不成,他也得想办法,靠点火耗什么的还不行,一定得向下面伸手。好在下面总有些富户,巧立名目,总能弄到些银子。
从古至今,升官都要看政绩,而这个政绩怎么看?糊涂蛋才会认为把经济搞好了,多收税是政绩。你收的税再多,充实的也是国库,而税银是一级一级往上交的,是不是政绩,那得你的上级说了算。而上级既要看你上缴的税银,更要看自己的钱袋。比看政绩更直观的,是你往上送了多少。往上送得多了,上司自然就知道你政绩好了,不然,你从哪里弄来的银子?
古立德却是个另类,他不搞这一套。
你不搞这一套怎么行?人家知府可是等着这笔收入啊,你这个下属,不是在给上级减工资吗?胆子也太大了吧。事实上,被古立德减少了收入的,远远不止知府一个人。一个知府衙门,该有多少人的官职比古立德大?就算是那些官职比他小的,人家也是上级部门,也是府级领导。
如此一来,古立德把所有上级,全给得罪了。
整个宝庆府,官员们提起古立德,个个都恨得牙痒痒。
乌孙贾赶到洪江,既是因为杀人魔一案搞得他焦头烂额,向上没法交代。林则徐当了钦差大臣,新任的湖广总督周大人可是盯着这个案子了。另一方面,乌孙贾也要抓点内容,准备整倒古立德。
※※※※※※※※※
王顺清走进弟弟王顺喜家。
王顺喜天天在家看书,现在正在看老布的《圣经》。这本《圣经》,当然不是老布那本,那本是英文的,王顺喜无法看懂。现在这本,是老布翻译并且抄写的,老布的中文说得好,可字写得真差,很多字要靠猜。
王顺清不喜欢看书,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弟弟手中的书,便坐下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顺喜看了看三哥,把书放到一边,道:“我去过你那里两次,你都不在。”
“哦,胡师爷找我有事。”王顺清说。
王顺喜说:“你现在和胡师爷打得热乎啊。这个人贪得无厌,你就不怕他把你带到江里去?”
“正因为怕他把我带到江里去,所以我才不得不对他格外小心。”王顺清很肯定地说。
王顺清承认,胡不来这个人胆子非常大,捞钱的时候完全无所顾忌,几近疯狂。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轻易得罪胡不来。毕竟,他自己的问题很多,若是胡不来翻了脸,在古立德那里说点小话,古立德便可能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他王顺清是经不起查的。相反,自己和胡不来紧紧绑在一起,胡不来就不可能对他使坏。
王顺喜说:“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古大人到黔阳上任一年了,已经烧了两把火,你认为,他的第三把火,会烧在哪里?”
“第三把火?”王顺清其实已经猜到,接下来,古立德很可能大抓反贪。反贪这种事,是一把双刃剑,毫无疑问可以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但是,在遍地都是贪官的情况下,真反贪,就会把自己玩完,相反,以反贪为手段,可以排除异己,稳定自己的权力地位。只是,古立德反贪,不知会从哪里入手。这也是王顺清担心的,他之所以抓住胡不来,也是考虑到,古立德反贪,应该不会第一着就把自己的师爷反掉。只要古立德不反掉胡不来,他王顺清就是安全的。
王顺喜说,这一年来,他想得很多,也很细。首先,他想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想父亲最后的那种决绝。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如果没有父亲那种决绝,这次禁烟,自己说不定就和张祖仁一样,被杀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看透了很多东西,其中,最关键的是看透了古立德这个人。父亲知道,古立德第一步会剿匪,第二步会禁烟,同时,父亲也看清了,古立德还有第三步,一定是反贪。
古立德禁烟,则王顺喜死;古立德反贪,则王顺清死。
父亲王子祥正是看透了这些,却又没有办法让王顺喜和王顺清回头,才想到了最绝的一招,以生命的代价,唤醒两个儿子。
王顺清显得有点惧怕,道:“不会吧,你别说得神乎其神。”
王顺喜说:“我不是吓你。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爹了,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甚至看透了古立德一定会先禁烟,所以,喝药的是我而不是你。假若他判断出古立德会先反贪,那么,喝药的就一定是你,而不是我。”
王顺清挥了挥手:“这都是你自己没事在家里瞎想,自己吓自己。如果爹真像你说得那么神,他为什么不让我们两人一起喝药?”
王顺喜摆了摆头:“爹到底是我们的亲爹。他不忍心两个儿子的下半世都没有腿。”
如果说王顺喜以前说这些,王顺清还不太相信的话,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相信了。古立德接下来会反贪,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可他怎么反这个贪?别说黔阳县,就是整个大清国,到处都是贪官,他能反得了吗?他一个禁烟,并不多就把洪江的经济搞死了,若再反贪,会不会把整个宝庆府的经济都搞死了?
最根本之处在于,乌孙贾会让他这么搞下去?
王顺清说:“不至于吧。乌孙贾在黔阳的时候,贪了多少?现在县里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和乌孙贾有关系的?他古立德如果要反贪,反谁?肯定是反乌孙贾。乌孙贾会同意他反贪?”
王顺喜说:“总之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当心的好。你的财富也不少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这种东西,能帮一个人也能害一个人。”
王顺清说:“他如果真的反贪,我就先反了他。谁搞倒谁,还不一定呢。”
“我怕的就是这个。”王顺喜说,“这些年,你搞走的人还少吗?这些人,如今还不一样在当官?如果有个人领头搞你,你想,这些人会不会一起冒出来?”
这话,王顺清也是认的。他在洪江十几年,除了初到洪江时,乌孙贾当县令,因为是满人,他不太敢下手。后来的几乎每一任县令,都是被他搞走的。他之所以能够将这些人搞走,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有上面的力量。王顺清之所以能在现在的位置坐十多年,并非是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他的上面,替他说话的,不止一个人,而且,权力还都不小。谁若想搞倒王顺清,首先要看他上面的人答不答应。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那些被王顺清搞走的人,一直不敢对王顺清动手的原因。
王顺清说:“古立德要搞我?首先要问乌孙贾大人答不答应。”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下人进来,报告说:“老爷,三老爷,知府乌孙大人来了,在楼下。”
王顺清兄弟暗吃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乌孙贾可是知府大人,他什么时候到洪江了?知府到洪江,应该事先通知,并且应该夹道欢迎吧?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来就来了?
王顺喜对三哥说:“你在上面躲一下。”又对下人说:“你下去招呼着。让人把我抬下去见乌孙大人。”
下人说:“乌孙大人说了,要见三老爷。”
王顺喜和王顺清相互看了一眼,对下人说:“你先下去招呼乌孙大人。三老爷马上下来。”
下人离去后,王顺喜问三哥:“你说,这乌孙大人,怎么突然来了?”
王顺清略想了想:“是不是杀人魔又出现了?如果是别的事,乌孙大人肯定要事先通知的。”
王顺喜说:“不管他来是为什么事,如果要拉你反古立德,你千万别答应。”
王顺清不解:“为什么?你刚才不是担心古立德会对我不利吗?”
王顺喜说:“来不及细说。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他要整古立德,你千万别掺和。反正你是武官,无论他说什么,你可以说不是太清楚。”
两个下人上来,抬起王顺喜,将他安放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抬着下楼。
乌孙贾被安排在客堂,他带的几名手下,也都已经就座。张文秀已经替他们送上了茶。王顺喜的轮椅被抬下来,安在乌孙贾侧面。王顺喜向乌孙贾拱手,表示自己不方便行礼。乌孙贾说:“王掌柜不必拘礼。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讲官场那套。”
王顺喜又请乌孙贾喝茶。乌孙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你三哥呢?”
王顺喜说:“我派人去找了。”
乌孙贾看了看王顺喜,说:“我听人说,他在你家啊。”
对于这个话题,王顺喜充满了警惕,他说:“他是来了一下,拿了一个东西,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既然王顺清不在,乌孙贾不得不和王顺喜闲聊,问他的身体状况,又问最近干些什么事。王顺喜说,自从得了这个怪病,失去了双腿,他把人生的很多事看透了,闲在家里,百事不想,百心不操,也就看看书。就看书这个主题,两人又聊了几句。
满族官员看书的不多,虽然他们也会说汉语,可汉字的知识,不足以理解一些难懂的语句,所以,他们干脆不看书,有关看书的话题,自然只是随便说说。王顺喜已经意识到,他到自己这里来,仅仅只是为了见三哥。于是,他又扯出另一个话题,向乌孙贾道歉,由于自己腿脚不方便,春节没能亲自登门拜节,只是派下人送了礼金去。
提到礼金,乌孙贾自然要客气一番,说:“顺喜你这个人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总是那么客气,逢年过节,从来都没有少了礼数。”
王顺喜暗想:我能少吗?如果少了,我的店还能开到今天?
表面上,他还是会说:“礼尚往来嘛,这是我们的老传统。什么都可以丢,老传统可不能丢。”
闲话了一回,下人领着王顺清从前门进来。王顺清进来之后,立即跪在乌孙贾面前,道:“下官见过大人。”
乌孙贾说:“顺清,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官衙,不要大礼了。起来说话。”
王顺清谢过乌孙贾,起来,对未能远迎乌孙大人表示道歉。
乌孙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是因为杀人魔的案子来的。发生了这种事,我难道还大张旗鼓?这个古立德,搞得天怒人怨。”
王顺喜一惊:“杀人魔的案子,和古大人有关?”
乌孙贾说:“怎么没关?他把一个黔阳县搞得鸡飞狗跳。我听说,黔阳的百姓,人人都在骂他。”
王顺喜想,哪个官员不被人骂?越是做事的官员,骂的人越多。
王顺清听了弟弟的话,只是装糊涂:“我在山上守了一百天,下山就快过年了。这事还真不知道。”
乌孙贾历数了古立德的罪恶。古立德一来就大搞剿匪,匪应不应该剿?当然应该,自从宝庆一带出现土匪,乌孙贾就在考虑剿匪大计。没想到古立德好大喜功,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飞鹰帮和野狼帮。实际上,飞鹰帮是被野狼帮吃掉的,而野狼帮根本没有被消灭,只是被古立德赶跑了。古立德还借助禁烟,大行酷政,使得黔阳县的经济,尤其是洪江经济,一落千丈。洪江商号,现在有很多都处于停业或者半停业状态,连正常的捐税都交不起。古立德表面上当清官,实际上,还指使其师爷疯狂敛财,大肆贪腐。此外,还有一条,因为古立德一方面施行酷政,另一方面又大肆贪腐,弄得民怨沸腾,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一再发生。
最终,乌孙贾表明了来意,古立德再留在黔阳,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为了拯救黔阳百姓,挽救黔阳经济,必须找到一个办法,尽快把古立德弄走。
王顺清暗自一惊,乌孙贾的目的,果然被弟弟猜到了。这个弟弟,自从没了双腿之后,真的成了异人,仿佛有了千里眼一般,看事一看一个准。可这件事,弟弟已经打了预防针,要他尽量不插手,因此,他也就一直听乌孙贾说,自己不出声。
乌孙贾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组织一些人告古立德的状。最好是黔阳和洪江一起下手,洪江这边,就由王顺清负责。
尽管弟弟一再告诫他不要插手此事,可乌孙贾直接提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
官场中有很多事是不能拒绝的。上司将一件事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是在给你机会。你如果拒绝,那就是拒绝信任,拒绝机会。最可怕之处在于,你所拒绝的,并不仅仅是这次的机会,而是永远的机会。
一般人或许会说,这种做坏事的机会,不要也罢。
问题是,你若拒绝了和上司一起做坏事,上司就会认定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既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那你就一定是对手的人,和对手一条心。若真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很可能就会被上司列入清除名单,那才是最可怕的后果。
王顺清一直在想,能有什么理由拒绝吗?什么理由呢?
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乌孙贾又说了,“除了这个之外,还要几个人闹起来。我已经想好了,马占山那个儿子叫什么?上次你抓起来的那个。你可以设法告诉马占山,是余成长抓着这件事不放,在盯着告。另外,你也可以告诉余成长,马占山在告他向某些官员行贿,让他们两家斗起来。”
王顺喜暗吃一惊:“这样斗下去,可能就两败俱伤了。”
“伤就伤了。”乌孙贾说,“洪江别的都缺,就是不缺商人。少两个商人,也不影响洪江,就让他们斗吧。”
王顺清对余家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不想看到余家衰败,说:“这和整古立德,没什么关系吧?”
“我那里有很多告马智能的信,这小子最近好像又闹出事来了。我会把这些信转给古立德,古立德接到这些信,肯定抓马智能。”乌孙贾说,“如果马占山事先得到消息,说余成长盯着这件事在告,古立德只要一抓马智能,马占山会怎么想?”
“肯定恨死余成长了。”王顺清说。
“对。”乌孙贾猛地拍了一掌,“马占山恨上了余成长,一定会报复。余成长的风云商号发展得这么快,又不卖鸦片,如果没有强硬的政府关系,可能吗?马占山要报复余成长,只能抓他给官员行贿这件事。古立德不是要搞反贪吗?他需要的就是这类材料,就叫马占山送给他。”
王顺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如果这样,可能牵连某些官员吧?”
“可能会牺牲某些人。”乌孙贾说,“这是必要的,总比大家一起死要好。”
王顺清显得有些犹疑,“可是余成长……大人你要好好想一想。”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已经是暗示。余成长和很多官员关系紧密,包括王顺清,自然也包括乌孙贾,甚至包括裕泰大人。据说,裕泰大人正在谋求总督呢。余成长这里如果出事,裕泰不仅当不了总督,说不定还会鸡飞蛋打。
乌孙贾摆了摆手:“余成长不会有事。古立德若是把他抓进去,我们再去里面捞他好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王顺清不干也不行。可他不愿自己出面,只好把杨兴荣找来,让他去找马占山。
杨兴荣见了马占山,只是说了一句话:“马总镖头,你要当心点,我听说,有人一直在告智能。”
马占山一惊。这个儿子一直不让他省心,他是知道的。可有什么办法?再不省心,也是自己的儿子。镖局又有一大摊子事要他操心,又有那么多儿女,教育孩子的事,只好交给他们的母亲。马占山最喜欢的是这个二太太,认为她是一位慈母,可就是这个他心目中的慈母,养出了一个逆子。马智能在外面做了很多事,他总是在最后才知道。
“告他什么?”他问。
杨兴荣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抢了一个女人。”
“抢了一个女人?”马占山大吃一惊。
事实是,马智能看中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已经定亲,马智能找到女人的未婚夫,将一包银子往他的面前一放,说,这些钱给你,你拿去另找一个女人。那个男人想表示不干,一看马智能身边带的人,就默默地收下了钱,第二天就向女方退婚。即使如此,女人也不同意跟马智能,因为马智能已经结婚,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当小。马智能有自己的办法,任何人若想向那个女人提亲,都会被他阻止。
临走的时候,杨兴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跟风云商号的余掌柜,你们就别争了吧。”
杨兴荣离开,马占山把儿子马智能叫过来骂了一通。然后约了两个兄弟,因为马智琛还留在洪江,把他也叫了过来,商量这件事。
本来,他们就要和余家作对,现在又发生了余成长告马智能这件事,他们的报复行动,需要加快。三个人商量的时候,马智琛进来了。
马智琛原是因为母亲生日才回到洪江,不料杀人魔将他留了下来。既然留在了洪江,他就不得不回家,不得不回去面对古静馨。他已经找机会将古静馨跟自己来洪江的事告诉了古立德,古立德只是应了一句,什么话都没说。他从外面回来,去向父亲请安,恰好遇到父亲和两位叔叔商量对付余家的事。
马智琛跟了古立德半年,思想已经起了很大变化。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第一,古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爷爷的仇,且不说是否与崔立有关,就算有关,大概也是崔立的爸爸甚至是爷爷辈的事,与崔立没有半点关系。马家找崔家报仇,然后,崔家又找马家报仇,这个仇,就会世世代代结下去,也会世世代代报下去。第二,现在,已经不是马家和崔家两家的事,又多加进了一个余家。马家如果报仇,就势必和余家结仇。就这段恩怨来说,余家半点关系没有,却被扯了进来,余家因此也会与马家结仇。至于二哥,他确实做了很多不堪的事,如果马家再这样护着他,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马占林问道:“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智琛说:“我的意思很明显,其实,我们马家的仇,已经报了。”
马占山说:“报了?谁报的?”
马智琛说:“老天报的。爷爷被害是四十年前,当年害爷爷的人,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仇,不是让老天报了吗?”
马占坡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马家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
马智琛自然没想明白一点,被害的那个人,是父亲以及两个叔叔的亲老子,他们父子情深,心里放不下这个结,是自然的。而自己,作为孙辈,从未和这个爷爷有任何现实的纠葛,情感距离较远。自己能接受的事,父辈却不能接受,是很自然的。
果然,马占山听了这话,大怒,质问儿子:“你是说,你爷爷的仇,你不报了?”
“冤有头,债有主。”马智琛说,“要报也可以,找到那个害死爷爷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父亲已经一巴掌抽了过来。“逆子。”父亲恶狠狠道,“你不是我马家的种,你给老子滚。”
马智琛自然没滚,只是捂着脸,望着父亲。父亲还不解恨,顺手抓过一把刀,扑过来,要杀了这个不孝子。两位叔叔拉着父亲,一个劲地叫马智琛走。马智琛也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起更大的冲突,便转身出了门。
马占山在背后扔下一句:“有种,你就永远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马智琛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门,恰好遇到古静馨从外面进来。
古静馨问:“你要回县里?”
马智琛说:“是。”其实,他不是要回县里。古大人还在洪江查案子呢,他怎么可能独自回去?但他又不想向古静馨解释,所以这样答了一句。
古静馨问:“那我怎么办?”
马智琛说:“只要他们不赶你,你就住在这里嘛。”
“你都不住,我怎么住?”古静馨说。
马智琛说:“你住有什么问题?整个洪江,每家都有客房,免费给客人住的,你住多久都不会有问题。”
古静馨说:“不行,我不让你走,你必须留下来陪我。”
马智琛说:“不行,我被赶出家门了。”
古静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因为我开的玩笑?”
马智琛没法和她解释,只好说:“你如果不想住在我家也行。你爹到洪江了,你可以去找你爹,他会给你安排的。”
“我爹在洪江?”古静馨大吃一惊,“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来干什么?”
马智琛想,自己住到了外面,让她住在家里也不是太方便,不如吓一吓她,让她也搬出来,便说:“我家里这几天准备找你爹提亲。”
古静馨一听,果然大急,叫道:“你敢?你要敢叫人去找我爹提亲,我就杀了你。”
马智琛说:“晚了,我家请的媒婆,恐怕已经去见你爹了。”
听了这话,古静馨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父亲住哪里,便停下来,对马智琛说:“你过来,给我带路。”
※※※※※※※※※
马智琛和古静馨赶到巡检司,古立德正在对章益才大发脾气。
古立德已经忍耐多时,实在忍不下去了。在他看来,所有一切,都糟糕透顶。自己到了黔阳,四处扑火,可是,还有火在那里不断烧着。上任时,他去向林则徐讨教治理之法。林则徐说,地方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如果想全部理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办法,抓大放小,办几件大事,将工作全面铺开,至于其他小事,一步步推进。
古立德正是这样做的,先抓了剿匪,后抓了禁烟。为了地方安定,他主抓了积案的处理,他的前任留下一大堆案子,他好不容易理清一个头绪,才发现,还有一大堆悬案。比如无影神手案、采花大盗案,现在又闹出个杀人魔案。黔阳、洪阳两个巡检司,完全是个摆设,竟然起不到丝毫作用。这也罢了,至少,也该在地方治安方面,有所作为吧。特别是一些富家公子作奸犯科,洪江巡检司不仅不加以约束训导,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
洪江这些富家公子,主要有两股力量,一股此前以张金宝为首。禁烟之后,张金宝神秘失踪了,原先那帮跟着他的公子哥儿,便一分为四,成了四股力量,在洪江城里兴风作浪。另一股,以马智能为首,欺男霸女。因为官府根本不约束他们,洪江百姓,对他们是敢怒不敢言。
乌孙贾将这笔账算在了古立德的头上,对古立德严加训斥。乌孙贾一走,古立德自然就拿章益才出气了。
“今天晚上,你带人去把马智能抓起来。”古立德命令道。
正在此时,马智琛和古静馨进来。古立德对马智琛说:“智琛,你过来。”
马智琛走到古立德面前,叫了一声大人,站在那里。古立德问:“马智能是你二哥?”
马智琛说:“是,他是我二娘的儿子。”
“你对你这个二哥怎么看?”古立德问。
马智琛说:“母亲不让我们过问二娘房里的事,就算我们听到些什么,也不敢说,怕我爹误会,以为是我娘在背后搬弄是非。”
“你这个爹,原来是个糊涂爹。”古立德说,“你下去吧。”
马智琛下去,古静馨也准备跟着下去,却被古立德叫住:“静馨,你给我站住。”
古静馨只好站住,小心地道:“爹。”
古立德怒道:“你一个姑娘家,整天疯疯癫癫,更有甚者,跟家里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到洪江,像什么话?”
古静馨说:“我打了招呼啊。那天,我给您和娘都说过要来洪江。”
“你是说过,可是,我们同意了吗?”古立德喝道。
古静馨睁着一双委屈的眼睛:“您和我娘都没说话啊,我以为你们同意了。原来,你们没有同意吗?”
对于这个小女儿,古立德有些无可奈何。毕竟,自己在外为官,欠孩子太多,总觉得有愧,结果就养成了女儿这种性格。那天,他见马智琛被女儿整,立即灵机一动,暗想,不如把这个乖张的女儿许给马智琛,让马智琛管着她。这次到洪江,他确实想过要探听一下马家的口气,若是马家同意结这门亲,就把事情定下来。
没想到,遇到了马智能这件事,他意识到,马家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将女儿嫁给马家,说不定就嫁进复杂的家庭矛盾之中了。于是,他又犹豫起来。
晚上,章益才受古立德之命,带人抓了马智能。
马占山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知道此事,他立即赶到巡检司,才知道,古大人已经押着马智能返回黔阳了。
古立德匆忙返回黔阳,却是因为杀人魔案的一件派生案。郑春英被杀,是因为丈夫吸毒被抓,不得不回洪江娘家借钱救丈夫。古立德听说释放郑春英的丈夫竟然需要一百两银子,暗吃了一惊。一百两银子,可是一个县令两年的俸银,是一笔大数目。最让他震惊的是,他确实规定,对于吸食鸦片者,一律拘押,罚银十两后释放。以后若复吸,轻则流徙,重则杀头。他没料到,有人竟然将他确定的十两数额扩大了十倍。
黔阳城的禁烟是由主簿赵廷辉负责。古立德回到县衙,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然后把赵主簿叫到大堂,问他是否完全按规定执行。赵廷辉十分肯定地说,确实是按规定执行,所收银两,也都如数入库,均有登记。古立德提起郑春英之事,赵廷辉吃了一惊,道:“有这样的事?等下官去查一查,看是否有人另搞一套。”
“不用你去查了,本官自会查清楚。你先坐在旁边吧。”古立德说。
赵廷辉坐好,古立德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叫道:“带郭大壮。”
衙役们一声吼,押着一个中午男人进来。此人就是郭大壮,属于县衙的临时工。毕竟,一县之中,只有那么几个官员,县令还可以招几个师爷,县丞和主簿虽然相当于副县长,事务繁杂,可手下并没有属员,只能招临时工。
郭大壮被押进来,古立德什么话都没问,先打了二十大板。
郭大壮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古立德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郭大壮说:“大人,小的实在不知犯了何错。”
古立德将面前的一个账簿往堂下一扔:“你自己看看,这是你记录的黔阳城吸食鸦片被抓者的名录,所有人被罚银十两。是不是这样?”
郭大壮说:“是……是这样,上……上面都记……记得清清楚楚。”
古立德一句带证人,立即就有许多个证人被带进来。这些人都因吸食鸦片,在禁烟运动中被抓,后来被罚款后释放。古立德对这些人只问一句话:“上次被抓,你缴了多少钱,才被放出去的?”
叫来的七个人中,六个说缴了一百两,只有一个人说,要的是一百两,但实在筹不到那么多钱,只缴了八十两。
古立德转而问郭大壮:“郭大壮,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大壮哭着说:“大人,我冤枉啊。那些钱,我都交给赵主簿了,他说是替古大人收的。”
古立德转向赵廷辉,问道:“赵主簿,这是怎么回事?”
赵廷辉说:“他血口喷人,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古立德下令:“把赵廷辉的顶戴取了,押入大牢。”
自此而起,古立德在黔阳县祭起敢反腐大旗。大清国的这些官员,真的不能查,一查,个个都有问题。早在古立德抓了余海风,余成长表示有人暗示要交二十万才免其一死的时候,胡不来就曾告诉古立德,这个人有可能是赵廷辉,并且提到几个与赵廷辉有关的传说。那时,古立德不动声色,因为他还有别的大事要做,反贪还没有列入议事日程。而现在,洪江的杀人魔案,带出了禁烟腐败案,古立德便顺势而为,开始大举反腐。
也就在抓了赵廷辉的第二天,马占山送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余成长向赵廷辉行贿。
古立德于是派出一队衙役赶到洪江抓余成长到案。
这天早晨,和往常一样,余海风和朱七刀一起到嵩云山练功。余海风进入忠义镖局后,数次缠着朱七刀,要拜他为师。朱七刀被缠不过,说:“师就不拜了,你如果对我的武功感兴趣,就和我一起练。”半年来,余海风天天跟着朱七刀练功。练完功,两人一起往洪江城里走,朱七刀又问起罗小飞的事。
朱七刀问:“上次,你从野狼帮逃出来后,见过她没有?”
余海风摆头。
朱七刀说:“这倒是怪了。这丫头应该是喜欢上了你,她不可能不见你啊。”
这话让余海风大吃一惊。罗小飞?她喜欢上了自己?这是哪里跟哪里?自己会娶一个土匪头子的女儿吗?再说,如果狼王所说是对的,她就是自己的妹妹啊。对了,是不是她真的喜欢上自己,后来又知道和他是兄妹关系,才这么长时间不来见他?当然,余海风还有一个心事,没法对人说。古大人剿匪,说是消灭了三百多土匪。这三百多人,包括狼王和罗小飞吗?她是不是受伤了?或者……
朱七刀又说:“你都二十六了吧?该考虑一下了。”
余海风是想考虑,可怎么考虑?他爱的是刘巧巧,可现在刘巧巧是他的弟媳,已经怀了弟弟的孩子,他永远没有机会了。这也是他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他不愿面对身怀六甲的巧巧,说什么都是尴尬。
两人边说边行,刚刚进城,看到一些人在跑动。两人都不多事,继续向前走,碰到一个熟悉的人,那人一见余海风,便叫:“海风,你快回去看看,你爹被古大人抓了。”
余海风一听,心中大急,转身向家里跑。
跑到家门口,见围了一大圈人,所有人都在那里指指点点。余海风顾不得许多,扒开人群,冲进去,看到母亲抱着巧巧在那里哭,崔立和余海云在里面转来转去,一脸的焦急。
“发生了什么事?”余海风问。
余海云一见他,顿时怒火万丈,大叫一声:“你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话音未落,已经扑过来,动手便打。
余海风莫名其妙,一面让开弟弟,一面问崔立:“舅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他没料到的是,舅舅也扑过来,不是拉开他们兄弟,而是和弟弟一起打他。
弟弟的武功,原本就不比他弱,现在又加上一个比自己强的舅舅,更加上他并不准备还手,结果,没几下,他就被打倒在地。这两人确实是恨上了他,出手都很重,不一刻,余海风便不能动弹了。
幸好刘巧巧冲过来,将他们拦住。
刘巧巧说:“别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刘巧巧怀有身孕,崔立和余海云怕失手打着巧巧,不得不停手。余海云心里有气,怒斥妻子:“到现在,你还向着他?”
刘巧巧说:“我向着谁了?你们是亲兄弟,他一回,你就动手,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清楚?”
崔玲玲已经止住哭泣,说道:“你们都不要吵了,我来问。”
所有人都站到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余海风。余海风想爬起来,可试了两次,没有结果。下人倒是想去扶他,可主人们没有一个出声,他们也不敢动。
崔玲玲问:“你是不是向县衙举报你爹给官员行贿?”
余海风听清了,本想大叫一声,可是,他全身都痛,根本使不上劲,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崔玲玲说:“没有?那你告诉我,县衙为什么来抓你爹?”
余海风说:“我……我不知道。”
余海云说:“你不知道?那县衙的衙役为什么说是你举报的?”
余海风的脑袋猛地一炸,暗想,有这样的事?难道说,一直有人在背后害自己?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余海风硬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我没有。”
余海云一听,又要上去打他,口里说:“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崔立大概也不想闹出人命,拉住了余海云。
崔玲玲说:“既然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们余家,也没法留你了。你走吧,从此,我们余家,没有你这个人。”
余海风大叫道:“娘!”
崔立对着下人叫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把他拖出去。”
下人拖着余海风到了门外,然后扔下,转身进门。余海风想向母亲和舅舅说清楚,他无法站起来,只能向前爬,刚爬了几步,门已经关上。他只得跪在地上,用尽力气说:“娘,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真的不是我做的……”
余家门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对余海风指指点点。余海风也顾不得这些,一心只想向母亲和舅舅解释。可他因为受了伤,又急火攻心,很快就昏了过去。好在朱七刀一直站在人群中观望,见到余海风的情况,走上前,将他背回了忠义镖局。
余海风倒霉的同一天,马智琛却迎来了自己的又一次好运。
采花大盗案,他已经查了大半年,一直没有结果。为此,古大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听说,宝庆府有好几个官员,联名参劾古立德,其中就有一条理由,听任采花大盗横行两年有余,竟然无能为力。可古立德从未对马智琛提过此事,每次见了他,总是勉励有加。马智琛因此更想快点破获此案。
每天,马智琛完全不想别的事,满脑子都是这件案子。当然,他也无数次想起古静馨那句话,这个采花大盗,难受真会隐身术,所以才能来无影去无踪?显然不是。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马智琛开始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来无影去无踪,而是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使得他在午夜行走,并不受怀疑。
确定了这个方向,马智琛便开始了解,到底哪些人午夜行走不被怀疑?
世上的许多事,做起来之所以比登天还难,那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和路径。方法和路径一旦找到,解决就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马智琛迅速摸了一下,全县范围内有哪些人在午夜行走不受怀疑。很快,他找到了几类人,比如说粪工,本城人称之为倒夜香。每家每户,一到夜晚,要将便桶放在门外,由粪工一家一家地收,倒进拖着的粪车里。白天不可能干这件事,太臭了,只有晚上才能干。现在,是没有这一职业了,可是旧时城市设计的时候,很少有下水道设置,粪便的处理,就只能是这种办法。
还有一个夜间行走的职业是更夫。钟表是由西洋传进来的,只有王公贵族才有,极其珍贵,普通人别说是拥有,就是见都没有见过。稍富裕点的家庭,自己家里设有更漏,可以报时,普通民人,只能凭鸡叫了解时间。一般的城镇,为了方便民众,通常都会设置更夫,既是定时打更,也附带起到防火防盗的作用。
马智琛将这些人全部摸排了一遍,列出一些可疑对象,然后一个一个地排除。
排除这些人并不难。比如说,做这类工作的人,大多老弱病残。采花大盗作案时,需要翻墙进入翻墙离开,不仅如此,一夜还能翻很多次墙,又能糟蹋很多个女人,腿脚不方便的或者是年纪大的,肯定完成不了。
可马智琛这一排除,一个人都没有剩下。他认定,这个采花大盗应该不会超过五十岁,而且有武功,而实际上,所有的粪工和更夫,都在六十岁以上。
这事真的困扰了马智琛一段时间,最初还以为自己的方向错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老人干这类工作,十分辛苦,如果他们有子女的话,子女会不会替他们干?如果是子女替他们干,那么,这个罪犯,会不会就在他们的子女之中?
于是,马智琛悄悄地跟上一名嫌疑人。此人是替父亲打更的。
打更人一夜只打五次更,每个时辰一次,天亮时最后一次更,被民间称为五更天。古书中也有二更天三更天的说法,指的都是时间。有些地方,更夫是两人一组,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相互配合。但也有些地方,只有一人。黔阳县城,便只有一人。
被马智琛盯上的这个人叫徐正林,绰号叫林癞子。因为有头癣病,常常被他抓得鲜血淋漓,一般人家的女儿,见了他那模样就害怕,加上他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所以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一人。
每个更夫,负责的只是一个街区。他们不可能走太远,走远了,时辰过了,更就不准了。通常情况下,更夫打完更,便会返回去休息。可徐正林打完更,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另一个街区。
跟在后面的马智琛暗想,看来就是这家伙了。
那一瞬间,马智琛明白了很多此前一直不明白的东西。比如说,案犯一晚作案几次,而且往往不在同一个街区作案。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在一个街区作案后,还要返回去打更。打完更,又跑到另一个街区去作案。
接下来的事就十分简单了,在徐正林翻进一户人家时,马智琛跟着也翻了进去。
徐正林显然早已经侦察过这户人家,熟门熟路。进去之后,他立即弄一顶帽子,将自己的脸遮了,又往人家家里放迷香,再拿出一把刀,悄悄将门闩拨开,然后进入。
马智琛就在此时出现。整个过程,有过一番打斗,但时间不长。徐正林虽然会几下拳脚,可与马智琛没法相比。即使如此,还是惊动了主人家。主人迅速起床,点了灯拿了家伙过来,要捉强盗。强盗是谁,大家一看就清楚了,徐正林用帽子遮了脸,而马智琛却是露着真容的。马智琛已经将徐正林制伏,床上躺着的主人家女儿,仍然在昏迷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马智琛说:“我是县衙的暗探。这个就是采花大盗,被我抓到了。你们如果不信,带着我一起去见官。”
于是主人家押着马智琛,马智琛押着徐正林,一起来到县衙。
现在可是深更半夜,县太爷一家早就睡下了,衙役们也早都下班了。马智琛原不想惊动古大人,想让他睡个好觉。可主人家担心时间拖长了会出事,走到县衙门口,便敲起了鼓。
鼓声一响,整个县衙都醒来了。
古静馨也醒了过来,见父亲急急地往前面赶,就问是什么事。父亲说:“没你的事,回去睡觉。”
古静馨好奇啊,怎么可能睡得着?悄悄地摸到了前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押着马智琛过来,暗吃一惊,想,这是怎么回事?马智琛半夜不睡觉,搞什么鬼?
古立德坐上大堂,惊堂木一拍,说:“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主人说:“大人,我们一家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打斗声,跑起来一看,就看到这两个人。他说他是县衙的差官,抓到了采花大盗,叫我们连他一起抓来见官。”
古立德眼神不好,又是晚上,并没有看清是马智琛,问:“你是谁?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马智琛抬起头,道:“大人,是我,马智琛。”
古立德又惊又喜,顾不得仪表,站起来,从一名手下那里接过油灯,举在手里,走到马智琛面前,躬身看了看。
古立德道:“智琛,他们说你抓到了采花大盗,是真的?”
马智琛说:“这个人叫徐正林,是城南更夫徐大牙的儿子。今天二更,他替他父亲打完更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跑到了城西杨府作案,被我现场擒获。”马智琛指了指旁边的一只袋子,“他的作案工具,全部在里面。”
古立德将惊堂木一拍:“徐正林,你有什么话说?”
徐正林没料到会被抓住,一时也没有想好对策,眼睛快速转动着,显然是在想对付县官的办法。
古立德对付这类人是有经验的,他当即叫道:“衙役。”
旁边站着的衙役顿时答:“在。”
古立德说:“先拉出去,打四十棍再审。”
徐正林听说要先打四十棍,顿时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说:“大人,我坦白,我坦白。”
※※※※※※※※※
冒着大雨,崔立和余海云赶到黔阳县城去走门子。
县太爷古立德,他们也见过,古立德来黔阳上任的路上,他们都在,只不过,当时不知道需要这个关系,没有套上交情。退一步说,就算当时套上了这个交情,可这种交情,也很难影响今天这种事。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需要一个中间关系。
这个中间关系,自然非胡不来莫属。
他们要找胡不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托衙役进去递话,不久衙役出来,说,胡师爷说了,现在忙,暂时没时间见你们,晚一点再说。
余海云认为,这个晚一点再说,就是不说了。崔立的看法不同,这个晚一点再说,就是有戏。余海云说,不管有没有戏,我们都只有这一条路走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崔立于是订了全城最豪华的酒楼,要了最豪华的单间。
说实在话,钱不是问题,遇到这种事,崔立和余海云都知道,那是要大把花银子的,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订好酒楼,两人又回到县衙,在门口等着。
崔立到底比余海云会办事,他给了衙役一些钱,让衙役进去告诉胡师爷,他们在门口等着。
胡不来心里很清楚,他本人是不愿意反贪的。这大清国的官,哪一个不贪?就算是当今皇上不贪,那是因为他运气好,被选中当了皇上。其他人,哪怕是王爷贝勒,如果不贪一点,他们的日子没法过。所以,这大清朝,反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反贪。如果真心实意反贪,整个官场,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官。戏台上总有清官出现,可那些编戏的人不想一想,这官怎么清得了?官若清了,就没有钱往上送,就不会有政绩,还有升迁的可能吗?所有能升的官,没有一个不是用银子润滑的。换一个角度想,你真是一个大家,有足够的本事,掌握好反贪这盘棋,下得好,着着都是雷霆万钧之势。问题是,反贪这盘棋,谁能下得好?皇上都没招。
古立德是铁了心要反贪,胡不来没办法了,只好跟着走。同时,他不得不暗中准备,早已经跑到宝庆府,走通了乌孙贾的门子,给乌孙贾送了不少钱。他知道,乌孙贾和古立德不是一路人,自己现在去搭乌孙贾这条线,乌孙贾根本不可能相信他。好在他在长沙混了那么多年,关系还不少,托人钻山打洞,通过裕泰的师爷,给乌孙贾写了一张条子。
走门子是需要钱的,对方的官越高,需要的钱越多。且不说和高官搭上话,就算是进人家的门,每走一步,都得白花花的银子开道。这也是胡不来敢疯狂捞钱的原因。
胡不来没事也要装着有事,磨磨蹭蹭半天,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走出县衙。
崔立和余海云连忙迎着。胡不来还要端点架子,说:“是你们啊,早知是你们,我就不来了。”说过,装着转身要走。崔立和余海云哪里让他走?拉住他,好说歹说,把他拉进了酒楼。
胡不来说:“你们这个事啊,没办法了。”
崔立到底年龄大些,沉得住气,给胡不来倒茶,说:“胡师爷,这个事,不急,我们先吃饭,慢慢说。”
胡不来说:“饭还是不吃了吧。你们的事,如果办不成,我又吃了你们的饭,没法说啊。”
崔立说:“事情办得成办不成,饭总还是要吃的。就算是朋友见个面,也要吃饭嘛。”
胡不来于是说:“我先把话说在明处啊,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万一帮不上,你们也不要怪我。”
崔立连忙说:“不怪不怪,哪能呢?”
胡不来太熟悉这种套路了,余成长是洪江城里有名的大富户,遇到这种人,不把他榨干,那是没有本事。他说:“就目前来看,要救余掌柜出来,那肯定是没有可能。”
余海云问:“胡师爷,他们抓我爹,到底是什么罪名?”
胡不来左右看了看,说:“这件事,我可不能说啊。如果古大人知道,我把这事说了出来,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
崔立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放心,我们乡里乡亲的,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余成长被抓的原因,胡不来是一清二楚。马占山的那封举报信,还是托胡不来送上去的。自然,胡不来为此收下了一大笔银子。不仅如此,胡不来还给马占山出主意,这样的举报信,一定不能署真名。一旦被余家知道是马占山举报,将来就会麻烦不断。但又不能不署名,毕竟,举报信中所列的内容,并不十分翔实,若是再匿名,古大人可能不理。最好的办法,署名余海风。这一个主意,给胡不来带来了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当初,为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余成长差点把胡不来的前程毁了。现在,终于到他报仇的时候了。他收过银票,说:“古大人确实接到一封举报信,而举报信的署名,确实是余海风。”
余海云大叫了一声:“果然是这个畜生。”
胡不来说:“不过,我怀疑这个署名是假的。”
“假的?”崔立问。
胡不来说:“你们想啊,若是海风,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他为什么不匿名举报?还有,海风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父亲?没有理由啊。其三,如果是海风举报,他应该掌握很多内容吧。可这封举报信看起来内容并不多,只提到有一年过春节,余掌柜给赵主簿送了一百两银子。其他的,全是似是而非的东西。”
崔立和余海云希望胡不来救余成长,胡不来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现在要救他,一点可能都没有。不过嘛,你们如果想见见余掌柜,给他送点吃的用的,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
初次走门子,能见上一面,已经是很大的进展,崔立和余海云,都愿意接受这一结果。
胡不来说:“你们要去见余掌柜,我说了没用。这件事,我还要找人。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当师爷的,都是有分工的,刑名这方面,有一个师爷专门负责。我去找他说一说,看他能不能有办法。”
听了这话,余海云感到绝望,崔立却知道,既然有了这话,就是有了希望。他当即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胡不来。
第三天,崔立和余海云见到了余成长。胡不来若是真要做,当天就可以见到,但他不能让对方觉得这件事太简单。崔立和余海云带了很多食物。牢头看到这些东西,又要阻挠。崔立身上带足了银票和碎银,他给胡不来的,数量太大,自然是银票,但给狱卒的,只能是碎银。
得到了碎银,又因为有胡不来以及刑名师爷打过招呼,狱卒不再说什么,让他们去见面。
余海云见了父亲,立即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崔立稳沉些,对余海云说:“海云,你也别光顾着哭了。该说什么,快点说。”
于是,他们开始交换情况。余成长说,已经过了堂,他大致听出了一点名堂。之所以被抓,是受到赵廷辉案的牵连,此外,确实有人举报他向赵廷辉行贿。余成长不解,现在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不受贿的,而且,不止受一个人的贿。若是有人举报,理应举报很多人才是。可过堂的时候,古大人所问,似乎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举报。这似乎说明,举报者是一个很清楚他余成长的人。
余成长说:“我反复想过了,这件事,一定和海风没有关系。”
余海云不认同这种说法,道:“爹,事到如今,你还为这个孽种说话。”
“放肆。”余成长制止了他,“什么孽种?他是你哥。”
余海云不服,说:“可是,他是土匪的种。”
余成长于是拿眼去看崔立。显然,有关余海风的身世,崔立已经告诉了余海云。
余成长说:“按说,海风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可我待他,比你们亲。你们呢?一个是他的舅舅,一个是他的弟弟。可你们看看,你们哪一个,和他有点亲情?我告诉你,海风是我养大的,对于他,我非常了解。我绝对相信,他不会干这样的事。”
余海云说:“爹,你不相信,可这有什么用?你不相信他会杀我,可是,他做了。你不相信他会联络土匪,破坏我的婚姻,可他做了。你不相信他会害你,结果呢?你现在被关到了牢里。”
“住嘴。”余成长说,“他是你哥。从小到大,他哪一点不是让着你?对,你认为你和巧巧的婚姻,他没有让。可你想过吗?他如果不让,会是什么结果?你和他一起长大的,他如果不让,你能和巧巧结婚吗?”
余海云说:“我和巧巧结婚了吗?我们的婚礼,不是被他冲了吗?”
崔立说:“你们不要争了。现在,我们不是争这个的时候,而是要想出办法,怎么救你出去。”
余成长和余海云都冷静下来。余成长问:“你们找过胡师爷,他怎么说?”
崔立说:“胡师爷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案子,如果是个单纯的案子,就好办了。现在是牵涉到赵主簿。胡师爷的意思是说,你给赵主簿送钱的事,一定要说,这事肯定不能隐瞒,只有说出来,或许还有办法。”
余成长想了想,说:“这件事,我不能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人家收了我们的钱,也帮了我们的忙。我如果把人家说出来,那就太不仗义了。往后,谁还肯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办事?”
余海云说:“可是,你如果不说,这件事,就没法了。”
无论崔立和余海云怎么劝,余成长就是不肯说。
余海风身上的伤稍好一点,就开始做两件事,第一件事,要救父亲,第二件事,要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
可这两件事,对于他来说,都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办法,只能找马智琛。赵廷辉腐败案,在黔阳城早已经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但把余成长牵进去这件事,马智琛还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假借余海风之名,举报余成长一事。
马智琛正要出门赴余海风之约的时候,古静馨找他来了。
古静馨还是孩子心性,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朋友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要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她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整个县城,她认识的人,也就是马智琛。虽然两人一见面就斗嘴,也比整天闭着嘴好。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主动来找马智琛,就算是斗嘴,她也会觉得愉快。
见马智琛要出门,古静馨问:“你去哪里?怎么见我来,就要走?是不是故意躲我?”
马智琛说:“还真不是。我一个发小从洪江过来了,我要去请他吃饭。”
“请吃饭?太好了。”古静馨说,“正好我也没有吃饭,你连我一起请吧。”
“这,不好吧?”马智琛说。
“有什么不好?”古静馨问。
马智琛说:“我们两个男人吃饭,你一个女人,坐在一起不好。”
“什么好不好?我看你就是舍不得那点钱。”古静馨说,“就这样定了,我和你一起去。”
马智琛被缠不过,也拒绝不了,只好带着古静馨去了。
余海风见马智琛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显得很尴尬。古静馨却很大方,主动叫余海风坐,倒像是她请客一般。其实,马智琛并没有怎么介绍余海风,她却像是久闻大名似的,说:“余海风余大哥是吧?常常听智琛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帅。”
余海风连忙说:“要说帅,智琛才真正叫帅。”
古静馨说:“他不同,他啊,长着一副花心大少相。”
马智琛大叫:“我什么时候花心了?”
点完菜,马智琛和余海风一起喝酒。余海风自然不好直奔主题,而是问:“你在县城里,还适应吗?”
马智琛说:“挺好的,我喜欢这个事。”
余海风说:“我听说,做这个事,一年也只有几十两银子的薪俸。哪有你做少掌柜好?一个月就能赚几十两银子。”
马智琛摆了摆头:“以前,我也觉得,要做大生意,赚大钱,要成为洪江最有钱的人。可现在,我看法不同了。以前的想法,是洪江想法,是把自己局限在洪江那个商业圈子里的想法。现在,我到了县城,眼界突然宽了很多。我觉得,人生的意义,不再是赚多少钱,而是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余海风不相信地看着马智琛,似乎不认识他一般:“我们才几个月没见吧,你变化好多。”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变化了好多,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马智琛给余海风敬酒,又说,“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这次到县城,有什么事吗?”
“为我爹的事。”余海风说。
“成长叔?成长叔什么事?”马智琛吃了一惊。
“我爹被古立德抓了起来,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余海风说。
马智琛看了一眼古静馨,说:“有这样的事?为什么?”
余海风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找你打听一下。”
马智琛再次看古静馨。古静馨大概猜到他的意思,立即说:“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晚饭,马智琛送古静馨回家。
古立德独自坐在院子里喝茶,大概也是等女儿回来。见他们俩一起回来,古立德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问:“智琛,过来喝茶?”
马智琛刚被古立德招募的时候,常常到黔阳找古立德汇报工作,那时,古立德总是留他住一晚,两人就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就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马智琛的胸怀渐渐开阔,同时也感恩自己遇到了一位良师。破获了无影神手案之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来到黔阳侦查采花大盗案。马智琛常常需要晚上行动,住在县衙不方便进出,也不方便自己的身份隐蔽,因此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因此,和古立德的夜茶长谈,倒是少了。特别在古立德的家眷到来而马智琛又认识古静馨之后,马智琛几乎不走进这里了。
今晚之所以过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余海风。
马智琛走到古立德对面坐下。古静馨也跟过来,说:“我给你们泡茶。”
古立德并没有拒绝,古静馨于是操起了茶壶。
古立德自然谈起杀人魔案,问马智琛什么时候回洪江。马智琛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研究案卷,想找一些规律。古立德问他找到了没有。马智琛说,那些已知的共同点,似乎说明,这名案犯一开始胆子很小,甚至有些惧怕。到了后来,上来就搂人家的脖子,随后一刀过去,说明此时他已经胆子奇大,有了丰富的杀人经验。
马智琛说:“我已经注意到第一次发案的时间。”
话题转到了赵廷辉的案子。古立德承认,他非常忧虑,腐败会毁了这个大清国。
古立德说:“现在的风气很坏,就因为一些商人拿着大量的财物去腐蚀官员。而一些官员抵御不了钱财的诱惑,被拉下了水。吏治腐败的根源,就在于官商之间的利益输送渠道。不阻截这条通道,就不可能有清明的吏治。”
马智琛说:“我怎么听人家说,腐败是制度性的?”
古立德立即打断了他:“年轻人,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随后又说,“你是对的。自从人类建立政权以来,权力导向腐败,就是一直未曾攻克的难题。明朝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监督制度,先是建立锦衣卫来进行权力监督,可很快就发现,锦卫衣成了最大的腐败机构。于是,他们又建立东厂来监督锦衣卫,又建立西厂来监督东厂。可是,这些监督机构,一个接着一个烂掉了。与历朝历代相比,大清朝的权力监督,是最弱的。这才是最大的后患。这些,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在外面,你可千万不要乱说。来,喝茶。”
古静馨扯上了主题:“爹,我听人家说,余掌柜的儿子把他爹举报了?”
古立德说:“你从哪里听说的?”
古静馨说:“我听人说,衙役去抓余掌柜的时候,亲口告诉他的家人的,现在,整个洪江都知道了。”
古立德说:“庙小阴风大啊。有人在举报信上署上余海风的名,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现在看来,这是一步棋啊。也不知余掌柜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置他于死地且不说,还要把他家搞垮。”
关于这一点,马智琛不好说。他已经猜到,整个事,是父亲干的。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不仅举报了余成长,还把脏水泼在余海风身上。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件事,令他异常痛苦,也因此更想替余海风做点什么。
马智琛说:“既然如此,余叔叔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肯定不会。”古立德说,“就像现在的官员,没几个是干净的一样。现在那些能赚大钱的商人,也没一个是干净的。腐败有一条核心利益链,一端是官员,另一端是商人。你如果把那些赚了大钱的商人们抓起来,看哪一个是冤枉的?”
马智琛还想据理力争,说:“余叔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很正义很有道德感的商人。我听说,那个西先生和洪江人做鸦片生意,最开始,找的就是余叔叔。余叔叔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知道鸦片这个东西害人,就拒绝了。”
古立德说:“我也知道,余成长是个很有道德感的商人。可是,道德和法律,是两个概念。他现在的事情,不是道德问题,而是行贿官员,违反了大清律例。”
古静馨似乎还想说什么,马智琛却悄悄地拉了古静馨一下,退了出来。
“你为什么拉我?”古静馨说,“余大哥的事,我们还没办成啊。”
马智琛说:“你自己的爹,你不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情了。明天,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两人一起去找典史。典史管着县监狱,别的事情没有权力,去监狱中见个人,还是办得到的。毕竟,马智琛连破两个大案,在县里成了名人,又有县太爷的女儿一道出面,典史还收了马智琛一笔钱,当即开了绿灯。
于是,马智琛和古静馨领着余海风,一起去见余成长。
余成长虽然不十分相信是余海风举报了自己,但心中确实也有些疑问无法释怀,见到余海风,他便说:“你还有脸来?”
余海风说:“爹,我是被冤枉的。”
马智琛说:“余叔叔,这件事,我问过古大人。古大人说,他确实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落款是余大哥的名字。但古大人也不相信这封信是余大哥写的。他说,这是一个阴谋,此人对你们余家,一定恨之入骨。”
“是啊。余叔叔。”古静馨说,“余大哥如果要举报,他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他难道不会写一个别人的名字?显然,这件事,是被别人栽赃陷害的。”
余成长看着古静馨,问:“这位是……”
马智琛不想透露古静馨的身份,连忙说:“这位古小姐,是我的朋友。”
余成长又转向余海风:“就算你是被别人栽赃陷害。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要陷害你?”
余海风摆了摆头:“我想过,可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上次才跟爹说,想回和顺。可爹不同意,我只好去了忠义镖局。我想离这一切远一些,没想到,事情还是找到我头上。”
余成长说:“这些,都不说了。你是余家长子,就算你娘、你舅以及你弟对你有什么误解,你也不要恨他们。”
“我不会。”余海风说。
“我们余家,这一关恐怕难过。家里有些事,你要撑起来,要负起一个长子的责任。”
听了这话,余海风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别的委屈,他都能承受,可家人的误解和怀疑,太让他难受了。他哭着说:“爹,我记住了。”
余成长又说:“我的事,你们就不要跑了。你们跑了也没用,你们哪里懂得这些?你去一趟长沙,找一下你二伯父。场面上的事,他比你们都懂。”
余海风说:“好。”
从县牢里出来,马智琛说:“海风哥,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解释一下。”
余海风问:“什么事?”
马智琛说:“子祥爷爷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你弟弟海云被袭击,那件事是我干的。”
余海风看了马智琛一眼,并没有太惊讶的表情。
马智琛说:“你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猜到了?”
余海风问:“后来,我们余家有很多人被袭击,你知道吗?”
马智琛说:“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说真话。他也不能说真话,如果说,就一定要说明马家的计划。那也就是要他彻底背叛马家,这件事,他做不出来。
当天,余海风离开黔阳,赶往长沙。余海风见了二伯父,双膝跪下,道:“二伯父,快救救我爹。”
余成业大吃一惊,连忙将余海风扶起,问:“你爹怎么了?”
余海风将情况对二伯父说了,二伯父半天没有出声。余海风说:“二伯父,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余成业说:“你起来,慢慢说。”
余海风将事情的经过对二伯父说了一遍,余成业想了想,道:“孩子,委屈你了。”
“我个人的委屈不重要。”余海风说,“只要能救出我爹,让我家渡过这一关,什么都不重要。”
余成业说:“我明天去找一下裕泰大人。你先回去,经过宝庆的时候,最好去拜访一下乌孙贾大人。”
余海风显得有些为难。
余成业看出来了,问:“是不是没钱?”
余海风直言:“我从家里出来,一分钱都没带。”
余成业摆了摆头:“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能办成什么事?”余成业立即拿出一沓银票,交给余海风。余海风接过一看,目瞪口呆,每张银票都是一万两。余成业说:“现在的官员,每个人都是有价的。你去见乌孙贾,要给他一张,以后可能还要花钱。另外,你进他家,一些下人,也都要给钱,否则,你根本进不去。”
余海风说:“等我爹出来,我向他拿了钱,还您。”
余成业摆了摆手,说:“不用,这是你爹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你爷爷就对我们几兄弟说过。余家的产业,始终有你爹一份。”
以前,余海风常常听人家说,这大清国已经烂透了,但也就听说而已,从来没有直接感受。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国家,必须经历一场革命。
余海风去了宝庆府,见到了乌孙贾。乌孙贾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接收了他一张银票之后,态度变了,变得语重心长。他对余海风说:“贤侄,你放心,成长和我是最好的兄弟,兄弟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个事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等我了解一下,再给你回话。”
许多事,余海风后来是越来越清楚。他虽然使尽一切力量救父亲,却也知道,原来父亲的背后,还真有这么多肮脏。父亲几乎给湖南官场所有的官员送过银子,最高至巡抚裕泰,最低至赵廷辉这种品级很低的官员。父亲的背后,就是一副腐败链,一幅大清国的贪腐脉络图。以前,余海风一直觉得,父亲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为他的才能。现在才知道,在一个腐败的体制之中,才能一钱不值,只有官商利益链,才能财源滚滚。
相反,余海风开始同情古立德了。他就像一个斗士,这让他想起刺秦王的荆轲,希望通过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一个时代的颓势。结果很可能是自取灭亡。但这种精神,令余海风感动。
裕泰、乌孙贾等人,并没有直接出手救余成长,他们掀起了一场打击古立德的战斗。
他们组织了一大批人告古立德的状,主要有几点。一是谎报军情,飞鹰帮明明是被野狼帮吃掉了,他却说是自己剿灭的。野狼帮只不过是挪了个位子,跑到了鹰嘴界,他却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野狼帮大部,剩下的只是一些流寇。古立德明明只杀伤野狼帮的土匪一百多人,甚至还误杀了很多平民,他却谎报杀了三百多名土匪。二是借禁烟敛财,据不完全统计,因为洪江是湖南鸦片的重要供应地,每年经洪江销出去的鸦片约有两千箱以上。平常,洪江的鸦片库存量,应该在五百箱至七百箱上下,至少有三百箱鸦片下落不明。
言下之意,古立德禁烟是假,利用禁烟捞钱是真。
一个地区,竟然有这么多官员参劾一个小县令,在大清朝,也属于闻所未闻的事。军机处的这些人,虽然高高在上,可对于下面的一些套路,他们是门儿清。知道此事的背后,一定有人在鼓捣。若在平时,大概也就是把折子发还湖广总督,由他们内部去处理。
可古立德的运气不佳。
英国人义律率领一个舰队,率战船47船,陆军4000余人,开赴珠江口外,封锁出口海,鸦片战争开始。
自从英国人打响了第一枪,清朝政府内部,就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认为,这都是禁烟的错,应该处理禁烟官员。另一种声音,自然是以禁烟派为主,力主和英国人开战,誓死捍卫国家主权领土。
尽管在一个时期内,朝廷对于禁烟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诸多主张禁烟的官员,处境变得极其微妙,却是事实。到了9月,形势急转直下,道光皇帝下旨,革了林则徐的职,并下令“交部严加议处,来京听候部议”。
几天之后,古立德在巨大的压力下,释放了很多人,包括余成长和马智能。